鲇川哲也《死亡的风景》

第五节

作者:鲇川哲也  来源:鲇川哲也全集 
  未知子先一步进了附近一个儿童游乐场,让丹那坐在这里的木长凳上,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周围都是孩子,所以即使被他们听见也不明白谈话的内容。只是,他们欢腾的声音和稚气的叫唤声,仍然不时扰乱着两人的对话。
  “我拿了死去姐姐的骨灰回来后,紧绷的心情整个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悲哀带来的沉重打击;当时我十分疲惫,整个人就像病人一样。但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在上班,所以也不能一直在家休息。两三天后我去公司,看见一封陌生名字的信。一眼看去我就知道这是姐姐写的。她和我不一样,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因为是改换了名字写的,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是自杀的姐姐写的信。我装作有事的样子出了屋子,静静地在楼顶看了这封信。”
  丹那点点头催促着下文。因为是女人,所以话很容易拖长:如果她要啰嗦地叙述打开信后看了哭了这些场景,那可真受不了。希望她能够早点进入话题的核心,那就好了。
  “我想和我感情很好的姐姐,不会什么也不对我说就死去的。概要地从头说来,鸟居先生是姐姐的未婚夫,刚开始交往时他无意间碰到姐姐的胸垫,鸟居先生以为这是真正的胸部,就对姐姐告白说‘不是胸部大的女人无法让自己感受到魅力’,然后接受了姐姐的爱情。爱上鸟居先生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那是胸垫,所以就到整形外科去商量了一下。医生说将硅胶注入的话很容易就变大了,在他们的劝说下,姐姐当时就接受了手术。”
  看着形状很漂亮地上挺的胸部,真知子很高兴地向医生道谢了,这下即使被鸟居先生看了也不会觉得羞耻了。
  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被注入的硅胶不知为什么在体内分解了,散在胸部四处,看起来就像些小的瘤子。真知子慌慌张张地去敲医生的门,医生表现出稍微有些不愉快的表情后,就一抬下巴让护士做好手术准备,在将近十个地方做了手术,把放进去的硅胶拿出来,再缝合了伤口。这次没有收手术费,反而还还给她一万圆。这是医生自己承认的手术失败,但是在真知子看来,一万圆什么也不能挽回。不,这不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像被砍的与三(注:《被砍的与三》,日本歌舞伎的着名剧目。故事是描述商店少东与三郎和有夫之妇阿富偷情,之后两人被阿富的丈夫率人追杀,与三郎被砍了三十四刀后侥幸未死,故人称“被砍的与三”。)一样,胸部整个都是手术的伤口,而且拿出硅胶后还留下凹陷的痕迹,她又接受了第三次手术,还是没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自己没有看过那是什么样子;姐姐觉得很羞耻,从不肯让我们看她的胸部。在这家整形医院接受手术之前,姐姐签了一张写着即使手术失败也决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声明书,事实上这样的手术本来就有百分之二、三的失败率,但是医生讲话的口吻好像百分之百会成功的样子,所以姐姐觉得这种契约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脑袋发昏地就签名了。只要签名了就不能起诉医生,而且即使起诉他,受伤的身体也不能恢复原状了。几乎所有和姐姐一样的人,都只能这样在夜里暗自饮泣而已。”
  远处传来纸偶店太鼓的声音,游玩的孩子们大声喊叫着跑向外面。未知子呆呆地注视着没有扶手的滚木秋千,以这个姿势又接着说:
  “对于只觉得丰满的胸部有魅力的鸟居先生,姐姐已经失去作为他爱的对象的资格了。不,即使鸟居先生改变了心意,愿意迎娶满身伤痕的姐姐,恐怕姐姐也觉得不可能被他的双手拥抱吧。因为这种凄惨的样子,连姐姐自己都不能接受。努力装出高兴的姐姐,在心中早就打算去死了。她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开始一点一滴地整理遗物了。”
  未知子忽然看了一下丹那,美丽的黑眼眸不禁湿润了起来。
  “哎,您能明白吗?姐姐想让丑陋的身体在地球上消失,所以将身体投入那炙热的粘粘的熔岩里。一定很痛苦吧……她只悄悄给我留下了遗书,这是为了告诫我不要重蹈姐姐的覆辙吧。这件事我没和父母说过,因为这是件过于痛苦的事。我将只有我知道的这个秘密告诉您,刑警先生,是希望您能为姐姐报仇。对那个医生,进行法律的制裁。”
  “我了解了。”
  丹那也慎重地回答。在报告石山真知子自杀的动机时,他也会十分地慎重。
  “对了,那个医生是谁呢?”
  “是千代田区丹波町车站前面百齐木医院的院长。”
  丹那作了笔记。
  “你是怎么和桑原义典成为熟人的呢?”
  “并不是熟人,是他说要采访,来见我的。”
  “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在姐姐死后一个多月的时候。他说这是个魔鬼医生,要大肆报导出去。说因为要写报导,所以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搅乱了,真是很痛苦啊。而且,让那种看起来很猥琐的人对姐姐的事指指点点,我觉得是冒犯了姐姐,因此觉得很不愉快。我知道这样说死去的桑原先生不太好,但是他真让我觉得是个流氓记者,也完全不能信任。”
  “这样啊。但是桑原是从哪儿听说这个秘密的呢?”
  “我问他了,他很得意地告诉我说,整形外科医院手术肯定有失败的例子,这可以作为好的材料来报导吧。他这样想着,就去接近护士小姐。傍晚,他布下网,抓住一个口风很松的护士把她带到咖啡厅,女人都多嘴,只要适当地煽动一下,什么都会说出来的。”
  未知子轻蔑地扬了扬细细浓浓的眉毛。
  “好像就是这个护士小姐告诉他有个手术失败的患者自杀的事情。听了这个,那人立即就去了国会图书馆,查了新闻报导确认了此事,然后到了我家。”
  他一定把这个报导悄悄剪下来了。桑原就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谢谢,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查。这件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讲。”丹那说道。
  “好,我保证。”
  “我也会对令姐之死的真相保持沉默。换个话题,令姐的未婚夫鸟居先生是不是喜欢运动而被晒得黑黑的呢?肩膀很结实…:“
  “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她带笑的眼光中,一瞬间闪过明亮的充满感情的光辉,然后马上又消失了。这些都没有逃过丹那的注视。他越来越期待访问鸟居幸彦了。
  照射在肌肤上的阳光渐渐弱下去。看看表已经近四点了,不赶快的话鸟居说不定下班了。丹那再次道了谢,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K银行本部在日本桥的室町。冰冷的大理石建筑映着漫天的晚霞,变成了暖暖的色彩。深绿色的铁门耸立在外玄关处。丹那从旁边的一般出入口走了进去。
  昏暗的廊下坐着一个警卫,在墙的那边,传票的声音和拨算盘声交织混杂着传了过来。这些声音在通风的天花板反射下,形成了奇妙的回声。带着对每天都给人计算钱这种不幸的职业的同情感,打完电话后的警卫放下话筒,爬上五楼的兑换室去报告鸟居说有客人。丹那吃力地跟在后面,爬上了擦得光光的坚固的楼梯。
  打开门一看,这是间只能放进五张桌子的小房间,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除了他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
  寒暄过后,丹那沉着地说。殴打桑原的到底是不是他呢,现在丹那还不知道。
  “看来您好像没空的样子。那么,请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您认识叫做桑原义典的这个男人吗?”
  “是的。”
  很干脆的口吻。
  “冲进京桥办公室打他的人是你吗?”
  “是的。他是个流氓。正因为有他那样的家伙,正经的自由撰稿人才会感到为难。”
  “你到底为什么要打桑原呢?方便的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鸟居坦率不隐瞒的态度让丹那很安心;丹那移动了一下椅子采出身子。鸟居拿出烟请丹那抽,并为他点上火,然后站起来打开天花板上的灯。在昏暗发白的日光灯灯光下,鸟居宛若雕塑般的黝黑面容和秀丽的浓眉,轮廓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丹那心想,这真是张让异性喜欢的脸啊。为了不失去这个男人的爱而求助于整形医师的真知子的心情,丹那觉得好像可以理解了。
  “最初的起因是桑原对石山未知子小姐进行流氓骚扰,我听到之后就开始注意桑原了。结果那家伙因为记仇的缘故,写了我的报导,说中小企业给我提供女人,我才借钱给他们。当然这是没根没据的事,可是对方是很狡猾的人,所以要揪出他的小辫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不管怎样,认识我的人看了这个报导之后,都觉得他是在写我。我曾要求他取消这篇报导,但他不听,所以我就打了他。”
  从鸟居的话中可以察觉,他知道丹那认识石山未知子这件事;所以丹那判断,在他来之前,鸟居已经和她取得联系了。
  “这只是第一次对吧?”
  鸟居一瞬间显出吃惊的表情。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他用惊讶的神色看着丹那。
  “的确如此。因为之后桑原又写了,所以我才打他的。”
  “桑原之后就这样闭嘴了吗?”
  鸟居沉默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不,他还在写。”
  “这次你没打他了吗?”
  “是的。”
  “所以你就换了另一种方式,杀了他,不是吗?”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鸟居的口吻第一次变得如此激烈。他的鼻孔激烈的一张一合,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丹那心想,以这男人的个性,要是他生气了,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开始我想去大骂他一顿,但是后来觉得自己没有那种精力去跟他耗,于是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我是可以相信你,但是别人可能不见得吧。你有很充分的动机,大家一定都觉得是你干的。”
  桑原被杀的时间推定为大约一周以前,具体说来是在他去上野的十七号晚上到十八号这段时间。丹那询问鸟居这两天的不在场证明,鸟居没听到最后就摇着头说:
  “要答出这点,很难啊。我没办法回答出让您满意的答案。那段时间中,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就是去逛商场。您如果说这是谎言,说我用这段时间杀了桑原,我也没证据反驳啊。”
  鸟居说罢之后,将头转向一旁,无精打采地凝视着墙壁。在他强壮的脸上,丹那可以清楚看见不安的黑色正像涟漪一般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