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川哲也《不完全犯罪》

第一节

作者:鲇川哲也  来源:鲇川哲也全集 
  回想起来,对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田泽产生杀意的,丸毛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想要杀他的动机却十分明确。作为合伙经营者的田泽在去年十月发现账面上存在着一个大窟窿,并要求丸毛以今年三月底为限补上这个窟窿。当然,对于丸毛来说,在半年之内是无论如何也筹措不到这么大一笔钱的。
  丸毛和田泽在战后的第二年共同出资,在四谷开了一家小出版社。虽然只是薄薄的楮皮纸杂志,但在当时那个大众对任何印有字的东西都饥渴不已的时代,却出乎意料的受欢迎,到开业后第三年就有了相当可观的盈利。之后的第二年,他们就搬进了现在仍在使用的位于神田三崎町的厂房,并修建了颇为象样的出版社事务所。
  随着社会的日益稳定,煽情出版品的销量也开始下滑,目光敏锐的田泽就提议将公司的业务转为出版与教育有关的图书。所以,在很多同行都相继倒闭的情形下,只有十七个员工的田丸书店却日益兴盛。回想起来,这些年来的成功很多都源于田泽的精明能干。丸毛也绝不可能忘记这一切。
  田泽纪康比丸毛小三岁,算起来今年也四十一岁了。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须发浓密,皮肤黝黑。他还是个工作狂,凡是交给他的工作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认真干好。在出版通俗杂志的那些年,他每个月都会写出好几篇让丸毛看了脸发烫的情色文章。而在出版社转型为出版教育性读物后,他当天就开始去拜访初中、高中的老师们,为请求他们协助出版的工作而四处奔波。这种和以前相比有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工作形式,即使是丸毛都过了好几个星期才适应过来。
  除了热心工作,田泽纪康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非常顽固,顽固得丝毫都不能通融。像这次的事情,如果他的性格稍微有弹性一点,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正是摸透了这一点,丸毛才会想到要杀了这个能干的合伙人的。
  当然,田丸出版社能有今天,也绝不是田泽纪康一个人的功劳。负责会计工作的丸毛善助也曾多次帮公司渡过难关,他的能力也不容小觑。请税务局的官员们吃饭和向他们送礼,以及低三下四地哭着央求金主,这些都是丸毛的工作。丸毛的脸色暗黄,唯有眼睛像得了巴赛杜氏病(注:俗称甲状腺亢进症,一八四〇年由德国的医生巴赛杜(Basedow)所研究发现。)一样鼓得厉害。他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都是些过时落伍的旧衣服。总之,他就像生长在太阳阴暗处的杂草一样,是个毫不起眼的普通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占了田泽纪康的上风,坐上了社长的宝座,可见,丸毛还是很有能耐的。在事业有了相当发展的今天,丸毛的腰杆也挺直了不少:但在创业的初期阶段,点头哈腰拍马屁的事就是家常便饭,绝不仅是两、三次而已。但也可以说,正因为如此,公司的业务才能蒸蒸日上。本来他在心里就忍受不了田泽急切的追讨,另一方面再加上田泽那种完全无视他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功劳的强硬态度,都让他对田泽充满了强烈的反感。
  不用说,四十一岁的田泽当然有老婆。但丸毛却是个单身汉,家里既没有女佣也没有扫地欧巴桑。早上自己烤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就算是早饭,吃完后再开着雪铁龙去上班。然后,午饭是一成不变地从附近的小面馆里叫一碗乌龙面,吃完后会把面汤一滴不剩地喝干净。公司里的员工们都觉得开着雪铁龙的大老板午饭吃乌龙面有点怪怪的,茶余饭后也爱拿这事当笑料。
  乍看下这似乎很矛盾,但其实,雪铁龙不是他自己买的,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任职于占领军司令部(GHQ)的美国人买下,然后在离开时送给他的。要不然的话,像丸毛善助这样的人,怎么会想买私家轿车呢!
  周围的人都可怜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暗地里没少同情他。但对于丸毛来说,比起温暖的家庭氛围,投资赚钱并守住财富的乐趣远远有意思得多。
  他自己也知道爱说三道四的部下们会在背地里如何嘲笑他午饭只吃一碗乌龙面的事情,但他知道归知道,对于节省开支多存钱的行为为何会招来别人的轻蔑,却始终无法理解。如果做了什么坏事,被别人谴责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自己不吃牛排而吃乌龙面的事情凭什么就要遭受别人的嘲笑呢!以前,新婚的妻子跑了,归根究底也是因为丸毛的这种态度;但令人遗憾的是,就算到了现在,丸毛还是想不透自己到底哪一点惹她讨厌了。就算在感情上能够理解,但在道理上他还是无法接受。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他也像普通人一样爱女人。但是,从结婚当天开始,他就把他的生活方式不断强加给新婚的妻子。妻子当然受不了他那一套。在看到新婚妻子满怀柔情地为他准备的第一顿晚餐时,这个吝啬的男人就不满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命令妻子说,从明天开始晚餐就吃裙带菜汤和咸萝卜干,他这种反常的态度让新娘子吓破了胆。那时正是中日战争的残局还没收拾干净,军队也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的时候,一些御用营养学家经常出来夸耀话梅便当的营养价值如何如何的好,不能说丸毛没有附和这种说法的意思;但不光是这件事,他做任何事情都是用最节俭的方式——不,与其说是勤俭节约,还不如说是个守财奴。最后,妻子终于对他这种抠门的生活态度忍无可忍,就留下一封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深秋的傍晚,丸毛从他当时任职的商社下班回家。他一边在心里期待着热腾腾的裙带菜汤,一边拉开了玄关的格子门。他在玄关处叫了好几声妻子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响应,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奇怪,就脱了鞋子进了客厅,然后发现桌子上静悄悄地放着一封信。这太意外了,让他简直不敢相信。那种震惊和意外的感觉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丸毛把信拿到窗户边上,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吃力地从上往下看。
  他早上出去上班的时候,妻子显得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可见她在心里早就计划好了要离开自己。一想到这儿,丸毛就恨得咬牙切齿。恨归恨,但从此以后就可以省下一个人的生活费了。这种条件反射似的想法,一下子就平息了他心中那种被抛弃、被算计的极度愤怒。他真正感到懊悔和愤怒,是在妻子通过媒人来正式提出离婚的时候。
  丸毛没有愤怒地把那封信撕得粉碎,而是将它弄平整后放在抽屉里。因为他觉得信纸的背面还可以留作日后做个笔记什么的。他之所以对离去的妻子没有任何留恋,是因为他们的结合只是普通的相亲结婚而已。他并不是在女人身上栽了什么跟头而不敢娶老婆,而是觉得有了老婆生活会很麻烦。所以从那以后,丸毛就一直保持着单身生活。
  他过着单身生活,未必就意味着他对女人失去了兴趣。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经常往神保町的一家酒吧跑。他去酒吧的目的就是为了见老板娘富子。丸毛对这个略微偏胖、又丰满又成熟的三十多岁女人非常痴迷。在富子心里,也许也觉得这个开着小轿车的出版社老板是个不错的猎物吧,所以对他照顾得也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来,丸毛就越来越有激情了,从初夏开始,
  就与富子在九段的高级公寓里过起了日子。对于丸毛来说,这一次艳遇与十五年前的结婚不同,对方是个令他非常着迷的女人。他们的生活也与十五年前的裙带菜汤迥然不同,富子想要什么丸毛就满足她什么。富子一在他面前任性地撒娇,甜甜蜜蜜地磨蹭,他就高兴地不得了。丸毛表现得像是要透过和富子的交往,填补上这十五年来远离女人的空白似的;或许,他内心深处确实是这样想的也未可知。富子长着一副瓜子脸,穿上和服显得格外搭调;她的妩媚,让丸毛感到痴迷不已。
  但是,丸毛挪用大笔的公款却不是为了讨富子的欢心,而是为了积蓄更多的个人财富,因此把公司的钱用来炒股和任意放贷。这个冬天,股市突然暴跌。惊慌之下,他将手上的股票全部抛售出去了。当然,等到反弹之后再脱手是最好不过的,但慌了神的丸毛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田泽已经察觉到他挪用公款的事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田泽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他一方面令丸毛限期填补亏空,同时还认为丸毛是个背叛友谊的家伙,并把他狠狠地责备了一顿。把所有的员工都打发回家之后,在炉火已经熄灭的办公室里就响起了田泽那愤怒的责骂声。刚开始的时候,丸毛还试着驳斥对方,但后来他就再也不吭声了。在事实面前,他无话可说。
  如果在期限内筹措不到足以填补亏空的钱,就要受到相应的法律制裁。这样一来,他就要和富子分开,独自一人去坐牢。这是让丸毛受不了的事情。富子的存在,让他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