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格里森姆《毒气室》

第18章

作者:约翰·格里森姆  来源:约翰·格里森姆全集 

    拂晓前狂风雷暴扫过密西西比三角洲上空,萨姆被闪电的霹雳声惊醒。雨点重重地敲打着过道上打开的窗户。随后他便听到离囚室不远雨水已顺着窗户下的墙流下来。他那潮湿的床铺突然变得凉爽了。今天也许不会那么热了。大雨也许会绵延不绝遮住烈日,而且这一两天闷热的空气也许会被大风刮走。一下雨他就总是这样盼着,但是夏日的暴雨通常只是淋湿地面,骄阳一晒除了使空气更加闷热别无它长。
    他抬起头,注视着雨水顺着窗户流下来积在地上。远处一盏黄灯的反光在积水上闪烁不定。死监除了这一点点微光漆黑一片。周围寂静无声。
    萨姆喜爱下雨,尤其是在夜间,在夏季。密西西比州政府无比精明地把监狱建在了它所能找到的最炎热的地点。而且,按照烤箱的模式设计了严管区。对着外面的窗户自然出于安全的原因而建造得十分狭小毫无用处。这座小地狱的设计者还决定不安装任何一种换气设备,免得有小风吹进或潮气散出的可能。等这座他们自认是模范惩罚设施的地方建好,他们决定不给它装空调。它将骄傲地坐落在大豆和棉花的旁边,从地下吸收着同样的热量和湿气。而且当土地变得焦干,死监也会和那些庄稼一样被烤干。
    不过,密西西比州政府无法操纵天气。每当下雨使空气凉爽,萨姆就暗自窃笑并作一番简短的祷告表示谢恩。毕竟还有上苍在主宰一切。州府一到雨天就束手无策。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他站起身,挺直后背。他的床铺就是一块六英尺长、二点五英尺宽、四英才厚的泡沫塑料,或也可称作床垫。垫子放在牢牢固定在墙壁和地面上的金属床架上。垫子上蒙了两条床单。狱方冬季里有时发给毯子。在死监里背痛是很普遍的,但时间一长身体也习惯了,所以抱怨并不多。狱医可不被死监犯视为朋友。
    他迈出两步,身体依靠在伸出栅栏的两肘上,倾听外面的风声和雷声,观察着雨滴从窗台上迸起散落在地上。如果能够越过这墙,走过墙外湿润的草地,在倾盆大雨中游荡在监狱的运动场上,赤躶而疯狂,浑身湿透,顺着头发胡子往下滴水,那该有多好。
    死监的可怕就在于你每天都在一点点死去。等待在扼杀你的生命。你活在一个笼子里,每当一觉醒来你划掉了另一个日子,你会告诉自己现在死亡朝你又靠近了一天。
    萨姆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向上面的雨滴袅袅飘去。在我们荒谬的司法制度下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法庭的裁决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同一个法官对常见的争议能作出不同的结论。法庭可以把一项不着边际的上诉搁置多年不予理会,然后哪一天忽然接受上诉并批准赦免。死去的法官由想法迥异的法官继任。总统来了又去,各自任命他的同伙上法官席就座。最高法院忽东忽西,没有一定之规。
    有时,死亡倒是受欢迎的。要是在死亡或在死监里活着两者之间进行选择,萨姆会迅速选中进毒气室。不过希望总是在前面,希望之光总在朦胧中闪耀,似乎在那司法丛林的巨大迷宫的什么地方会有什么东西打动什么人的心弦,于是他的案子将随之发生逆转。客居死监的每个人都在梦想奇迹般的逆转从天而降。他们的梦想就这样支撑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惨的日子。
    萨姆最近在文章中看到全美有将近两千五百名在押犯被判死刑,但去年,即一九八九年,只有十六人被处决。而密西西比州自加里-吉尔摩坚持要在犹他州设置一支行刑队的那个一九七七年以来,仅仅有四名犯人被处决。这些数字使人有安全感。它们也加强了他继续上诉的决心。
    在他对着栅栏吞云吐雾时,风雨平息下来。太阳升起时他吃了早饭,七点钟他打开电视收看早新闻。他刚要咬下一口冷面包片,猛然看见屏幕上的孟菲斯早新闻女播音员的背后出现了他的脸。她急切地报告了当日令人震惊的头条新闻,萨姆-凯霍尔及其新律师的非同寻常的情况。他的新律师似乎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子,一个叫亚当-霍尔的年轻律师,他来自庞大的芝加哥库贝法律事务所,这家机构七年来一直在代理萨姆的案子。萨姆的照片至少是十年前的,是他们每次在电视或报纸上提及他的名字时使用的那同一张照片。亚当的照片看上去有点古怪。这显然不是他有意让拍的,是有人在户外趁其不备抓拍下来的。女播音员兴奋地圆睁双目,解释道,《孟菲斯报》今晨消息,亚当-霍尔已证实他事实上就是萨姆-凯霍尔的嫡亲孙子。她飞快地把萨姆的罪行作了简单的描述,其中两次提到他即将行刑的日期。此新闻将有后续报道,她许愿说,最快可能在“午间报道”节目中播出。接下来,她开始播放对昨晚杀人案件的晨间综述。
    萨姆把面包片丢在书架旁的地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一只小虫几乎立刻就发现了,爬过来绕着兜了六圈之后决定这东西不值一吃。他的律师已经同报界谈过话了。他们在法学院都教了这些人什么?他们教不教对传媒要严加防范?
    “萨姆,你在那儿吗?”这是古利特。
    “是,我在这儿。”
    “刚刚在四频道看到你了。”
    “是呀,我看见了。”
    “你生气吗?”
    “我还好。”
    “深吸一口气,萨姆,不会有事的。”
    在被判以毒气处死的犯人中,“深吸一口气”是他们的口头禅,这只是他们想幽默一下而已。他们平常总是在有人生气时用这话说他。不过当这话出自警卫之口时那可就毫不可笑了。这是违背宪法的行为。这种行为在诉讼中不止一次被作为死监对犯人进行虐待的例证提出。
    萨姆与那只小虫英雄所见略同,也不再理会剩下的早餐。他边喝咖啡边盯着地面。
    九点半,巡视警官帕克来监舍找萨姆。他放风的时间到了。雨早已停歇,太阳灼烤着密西西比三角洲。帕克带了两名警卫和一副脚镣。萨拇指指那锁链,问道:“它们是干嘛用的?”
    “为了安全,萨姆。”
    “我只是出去玩玩,不是吗?”
    “不,萨姆。我们准备带你去法律图书馆。你的律师希望在那儿见你,那样你们谈话时身边好有法律书籍可查。好了,转过身。”
    萨姆双手伸出门上的开口。帕克松松地给他铐上,然后开了门,萨姆迈进走廊。警卫蹲下给他上脚镣时萨姆问帕克:“我的放风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了?”
    “什么时候让我放风?”
    “过后放。”
    “你昨天就这么说,结果就没给我放风。你昨天骗了我,你今天又在骗我,我要起诉你。”
    “诉讼需要花好长时间,萨姆。要几年工夫呢。”
    “我要求和狱长谈话。”
    “我肯定他也想和你谈谈,萨姆。你现在到底想不想见你的律师?”
    “我有见律师的权利,也有放风的权利。”
    “别使坏,帕克!”汉克-亨肖从不到六英尺处大声嚷起来。
    “你骗人,帕克!你骗人!”J.B.古利特从另一边帮腔。
    “别激动,孩子们,”帕克冷静地说,“我们会照顾好老萨姆的。”
    “是呀,要是有办法,你今天就会送他进毒气室,”亨肖吼叫着。
    脚镣上好了,萨姆脚步蹒跚地回囚室取了一个卷宗。他把卷宗夹在胸前,在身边的帕克和身后两名警卫的陪同下,趔趔趄趄地朝监舍外走去。
    “别轻饶他们,萨姆,”亨肖在他们离开时喊叫着。
    在离开监舍的路上,声援萨姆的吼声和反对帕克的嘘声此起彼伏。他们通过了几道栅门,终于把A排监舍抛在了身后。
    “狱长指示让你今天下午放风两小时,而且今后每天都是两小时,直到办完它为止,”在他们慢慢走过一条不长的过道时帕克说。
    “直到办完什么为止?”
    “那个事呗。”
    “哪个事?”
    帕克和多数警卫都把行刑称之为“事”。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帕克说。
    “告诉狱长,他可真是招人疼。并且问问他如果那事办不成了我还是一天放风两小时,如何?你去问他时,还要告诉他我认为他是个狗娘养的骗子。”
    “他已经知道了。”
    他们在一道栅墙前停下等待开门。他们过了这道门,又被两个警卫拦在门口。帕克迅速地在登记夹上注明了情况,随即出门朝等在那儿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走去。警卫抓住萨姆的胳臂把他连同脚上的链子一起从侧门拽上车。帕克坐在司机旁的前座上。
    “这东西有空调吗?”萨姆朝把车窗拉下的司机厉声问。
    “有,”司机一边从严管区门前往后倒车,一边说。
    “那就把那该死的东西打开,成吧?”
    “住嘴吧,萨姆,”帕克口气不太坚定。
    “关在一个没有空调的洞穴里整日流汗就够糟糕的,不过坐在这儿给闷死更是愚蠢之极。把那该死的东西打开。我有我的权利。”
    “深吸一口气,萨姆,”帕克故意拖长腔调并向司机挤挤眼。
    “你将为此付出代价,帕克。你会后悔你说了这话。”
    司机打开一个开关,冷气开始吹起来。面包车又通过一道双重门,然后离开死监顺着一条土路缓缓前行。
    尽管铐着手脚,这段短程外出旅行还是使他心神为之一爽。萨姆停止了抱怨,当即不再理会车上的其他乘客。雨水积存在路旁杂草丛生的排水沟里形成一个个水坑。他们曾经观看过的棉田如今已长得高过膝盖,杆和叶子变成了深绿。萨姆记起小时摘棉花的情景,但他很快便把这思绪驱散。他已经锻炼得可以让脑子忘记过去。偶尔眼前出现童年的回忆,他能迅速地将其从脑中逐出。
    面包车行驶缓慢,他对此十分感激。他望见树下有两个犯人看着一个伙伴在太阳底下举重。他们四周有围墙,然而,能在室外走动和聊天,运动和休息,永远不必担忧进毒气室的事,水远不必为最后一次上诉的结果而焦虑,那有多么好啊。
    法律图书馆由于太小,充其量只能算个室,连分馆都称不上。监狱法律图书馆的主馆在农场的深处,在另一营区里。这个图书室是供死监犯人专用的,坐落在一座行政办公楼的后面,只有一个门,没有窗户。萨姆在过去九年间到这里来过多次。这是一个小房间,藏有不少时下的法律书籍并提供最新判例资料。房间中央有一张破旧的会议桌,四壁排列着摆满书的书架。时不时会有一个犯人自愿充当图书馆员,然而好帮手难找,架上的图书很少放在该放的地方。这让萨姆大为恼火,因为他推崇整洁并且藐视非洲裔,他确信图书馆员里若非全部,也有多数都是黑人,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
    两个警卫在门口给萨姆卸下镣铐。
    “你有两个小时,”帕克说。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萨姆说,一边揉着手腕,好像手铐把它们勒伤了。
    “当然了,萨姆。不过两小时后我会来接你,我敢打赌我们会把你这瘸腿的小毛驴送进车里的。”
    帕克等警卫在门两侧站好后便把门打开。萨姆走进图书室,随手把身后的门评地关上。他把他的卷宗放在桌上,端详着他的律师。
    亚当站在会议桌的远处一端,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等他的当事人。他听到外面有声音,随后看见萨姆进了房间,没跟警卫也没戴手铐。他身穿红色连身囚服站在那儿,他们之间没有了厚厚的金属隔板,他现在看上去个头矮小多了。
    他们隔着桌子互相打量了一阵子,祖父与孙子,律师与当事人,陌生人与陌生人。这是个令人尴尬的时刻,他们互相打量着但却不知该怎样对待另一方。
    “你好,萨姆,”亚当边说边朝他走过去。
    “早安。几小时前刚看到你我上了电视。”
    “是啊。你看过报纸了吗?”
    “还没看。报来得晚。”
    亚当把早上的报纸从桌上推过去,萨姆把报纸截了下来。他双手捧着报,在一把椅子里坐下,将报纸举到离鼻子不到六英寸处。他读得很仔细,同时还对照研究着自己和亚当的照片。
    托德-马克斯显然花了将近一个晚上的工夫去挖掘材料并疯狂地打电话。他已经证实有一个艾伦-凯霍尔于一九六四年出生在福特县的克兰顿,在出生证上所列的父亲姓名是埃迪-凯霍尔。他核对了埃迪-凯霍尔的出生证,发现他的父亲是萨姆-凯霍尔,和眼下关在死监里的那人是同一人。他在报道中说亚当-霍尔已经证实他父亲在加州改了名,并证实了他的祖父是萨姆-凯霍尔。托德-马克斯虽然小心地避免直接引述亚当的原话,但还是违背了他们的约定。从他的报道中人们可以看出他俩是谈过话的。
    报道引述不愿透露姓名者提供的消息说明了在一九六七年萨姆被捕后埃迪和他的家人如何离开克兰顿飞赴加利福尼亚州,埃迪后来就在那里自杀身亡。追踪到此中断,显而易见托德-马克斯当天晚上已没有时间,不可能从加州取证。不愿透露姓名者的消息未提及萨姆的女儿住在孟菲斯,因而莉未被点名。由于贝克-库利、加纳-古德曼、菲利普-奈菲、卢卡斯-曼,以及杰克逊市首席检察官办公室的一名律师对此事的表态是一连串的无可奉告,致使报道后半部分没了底气。不过,托德-马克斯的报道结尾还算有力,那是由于他在重述克雷默爆炸案始末时竭尽渲染之能事。
    这篇报道登在报纸头版,在头条新闻之上。萨姆的一张旧照片登在右边,与其并列的是亚当那张古怪的半身照。数小时前当他坐在阳台上观看大清早河上来往的船只时,莉把这张报纸带给了他。他们喝着咖啡和果汁,把报道反复读了好几遍。经过大量分析,亚当肯定托德-马克斯事先在皮博迪饭店马路对面埋伏了一名摄影师,当亚当在他们昨天简短的会见后离开饭店踏上人行道时他拍下了这张照片。上装和领带绝对是他昨天穿的。
    “你跟这个小丑谈过话吗?”萨姆不快地说,边把报纸放在桌上。亚当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们见过面。”
    “为什么?”
    “因为他打电话到我们在孟菲斯的办事处,说他听到一些传言,而我希望他写出真相以正视听。这没什么了不起。”
    “咱们的照片登在头版也没什么了不起吗?”
    “你以前就上过嘛。”
    “那你呢?”
    “我确实没让他拍。那是偷拍的,你知道。不过我觉得我看上去很帅。”
    “是你向他证实了那些事实?”
    “是我。我们约好那只是背景材料,他不能引用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同时他也不能用我作为他的消息来源。他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在我背后捣鬼,而且还埋伏了一个摄影师偷拍照片,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孟菲斯报》讲话。”
    萨姆看了一会儿报纸。他缓和下来,讲话像以往一样慢条斯理,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意。“你向他证实了你是我的孙子?”
    “是的。我实在无法否认这一点,是不是?”
    “你希望否认吗?”
    “看看报纸吧,萨姆。若是我希望否认,那这还会上报纸头版吗?”
    这回答让萨姆觉得满意,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他咬住嘴唇,瞪一眼亚当,随后便有条不紊地剥开未开启的一盒香烟的外包装。亚当则拿眼睛瞟了一圈,寻找着窗户。
    第一支烟点燃后,萨姆说:“跟新闻界离远点。他们无情无义,又非常愚蠢。他们说瞎话,还出些粗心大意的错误。”
    “可我是律师,萨姆。自然免不了和新闻界打交道。”
    “我知道,是不容易,不过你自己要尽量把握住。我不希望此类事再度发生。”
    亚当笑着把手伸进公文包,抽出了几份文件。“我有一个救你命的极好的主意。”他搓搓双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现在可以着手工作了。
    “我听听。”
    “你可能也猜得出,我已经做了大量研究。”
    “那是你拿了报酬就该做的。”
    “是的。后来我萌生出一个绝妙的小念头,我打算星期一就提出一个新的请求。我的理论很简单。至今还在采用毒气室处死的仅有五个州,而密西西比州是其中之一,对吧?”
    “对。”
    “密西西比州议会一九八四年通过了一条法律,容许死刑犯可以在注射致死药剂或毒气室处死之间进行选择。但这条新法律只适用于那些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一日之后被判死刑的人,并不适用于你。”
    “你说的没错。我想死监里的家伙有半数可以选择,尽管那是多年以后的事。”
    “州议会赞成采用注射致死剂的原因之一是为使处死方式更合乎人道。我对这一法律的立法过程进行了研究,许多讨论都和本州使用毒气室处死所带来的问题有关。理由很简单:使行刑更加迅速并且不带来痛苦,那么依据宪法提出死刑惨无人道的主张将会减少。注射致死剂招致的司法问题比较少,因而使死刑更易于施行。我们的想法是,既然州里已正式同意采纳注射致死剂方式,那就是说毒气室处死已经过时。而它为什么过时了呢?因为它是一种残忍的杀人方式。”
    萨姆边喷吐着烟雾边思考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慢慢点点头。“接着讲下去,”他说。
    “我们攻击的是以毒气室处死作为行刑方法这一点。”
    “你的攻击仅限于密西西比州吧?”
    “也许吧。我知道特迪-多伊尔-米克斯和梅纳德-托尔都出过问题。”
    萨姆鼻子哼了一声,隔着桌子喷出一口烟。“问题?你可以这么说。”
    “你知道多少?”
    “听我说。他们死在离我不到五十码的地方。我们终日坐在囚室里,思索着死亡的问题。死监里的每个人都清楚那些小伙子出了什么事。”
    “把他们的事跟我说说。”
    萨姆身子前倾,两肘撑在桌上,心不在焉地瞪着面前的报纸。“米克斯是密西西比州十年里第一个被处决的人,他们简直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时是一九八二年。我在这儿已住了将近两年,在那之前我们一直是生活在梦幻世界里。我们从没想过毒气室、氰化钾药丸以及最后的一餐。我们是被判了死刑,然而,见鬼,他们并不打算杀死任何人,所以何必要担心呢?但是米克斯使我们清醒了。他们处死了他,因而他们当然可以处死我们其余人。”
    “他出了什么事?”亚当阅读过十来篇报告,上面记述了特迪-多伊尔-米克斯那次被搞得一塌糊涂的处决,不过他希望听听萨姆的说法。
    “一切都搞错了。你见过毒气室吗?”
    “还没有。”
    “毒气室边上有个小房间,那是行刑人调配毒气药液的地方。他应该从他的小实验室取一罐硫酸放进通往毒气室底部的管子里。处决米克斯时,那个行刑人喝醉了。”
    “帮帮忙,萨姆。”
    “是的,我没看见他。但大家都知道他醉了。州法指定了一名正式的行刑人,但典狱长及其手下的一伙直到离行刑只有几个钟头时才想起这个事。别忘了,没有人想到米克斯会死。我们全都在等待最后一刻下达的暂缓行刑的命令,因为他已经躲过去两次了。然而没有暂缓令,他们在最后一刻才乱作一团设法去找那个州派的行刑人。他们找到了他,但他喝醉了。他是个管子工,依我看。不管怎样,他第一次调配的药液没起作用。他把药罐放进管子,拉下拉杆,于是大家等着米克斯深吸一口气然后死去。米克斯尽可能久地憋着气,然后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发生。他们等待着。米克斯等待着。见证人等待着。大家慢慢转头看着行刑人,他也等待着,同时还诅咒着。他回到小屋里,又调配了一份硫酸。接着他还得从管道里取出旧罐,这花去十分钟之久。典狱长和卢卡斯-曼以及其余的无赖们站在四周,烦躁不安地边等待边咒骂着这个喝醉酒的管子工,而他终于把那个新罐子装了进去并且拉了拉杆。这一回硫酸终于流到了它该去的地方——绑着米克斯的椅子下面的一个碗里。行刑人拉下第二个拉杆,使也在椅子下面但悬在硫酸上方的氰化钾药九落下来。药丸落下来后果真有气体开始飘向上面,老米克斯在那儿再次憋住气。要知道,你可以看到那气雾。他最后还是把气吸了一鼻子,于是开始颤抖抽搐,并持续了好久。不知什么原因,有一根从毒气室地上直通到天花板的金属杆正好在椅子后面。大约在米克斯刚刚静下来不再动弹,大家以为他已死掉时,他的头却开始前后猛烈摆动,撞着那根金属杆,拼命地撞着。他的眼球上翻,嘴张得老大,嘴角吐出白沫,他的后脑勺就那么撞着那金属杆,看着真恶心。”
    “处死他用了多长时间?”
    “谁知道。按狱医的说法,他是立即死亡并且毫无痛苦。根据一些目击者所言,米克斯抽搐、喘气及猛撞他的脑袋足有五分钟。”
    米克斯的处决为废除死刑主义者提供了大量的弹药。毫无疑问他是经受了极大痛苦,因此许多报告写到了他的死。萨姆的说法与那些见证人的陈述惊人地一致。
    “谁告诉你这些情况的?”
    “许多警卫都谈到了这些情况。当然,不是对我说的,但话传起来是很快的。大家喧嚷了一通,若不是米克斯生前那么叫人看不起,闹得还会厉害。人人都讨厌他。而且那个年幼的受害者被他折磨得极惨,所以很难让人对他生出同情。”
    “他被处决时你在哪里?”
    “在我的第一间囚室,D排监舍,在远离毒气室的另一端。那一夜他们把所有人,帕契曼的每个犯人都锁上了。执行时间在午夜刚过,这有点可笑,因为州里有一整天可以执行死刑。死刑通知书并没有规定在某个钟点,只是规定了某个日子。所以这些积极过分的浑蛋只是心痒难熬,想尽快执行。他们把行刑预定在午夜才过一分钟。这样一来,如果下了暂缓令,他们就有一整天可以让他们的律师设法使暂缓撤消。巴斯特-莫克就是这样走的。他们把他半夜绑在了椅子上,这时电话铃响了,于是他们把他又送回了囚室,他就在那儿等了六个小时,浑身汗如雨下,与此同时律师们正从一个法院奔向另一个法院。终于在太阳升起时他们最后一次把他绑在里面。我猜你知道他的临终遗言是什么。”
    亚当摇摇头。“我不知道。”
    “巴斯特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出色的家伙。奈菲问他有没有遗言,他说有,实际上他真是有话要说。他说,他们为他做的最后一餐的牛排太生。奈菲咕噜了些什么,好像是说他会去跟厨师谈谈这事。接下来巴斯特问起政府有没有在最后时刻答应给他暂缓。奈菲说没有。然后巴斯特说:‘那好,告诉这个狗杂种,别想要我投他的票。’他们砰地关上了门,给他施放了毒气。”
    萨姆对此显然津津乐道,可亚当却是勉强地尴尬一笑。萨姆又点燃一支香烟,他则瞧了一下记录本。
    特迪-多伊尔-米克斯处决后四年,梅纳德-托尔的上诉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回毒气室又该派上用场了。托尔的案子是库贝法律事务所的一个公益项目。年轻律师彼得-威森伯格在E.加纳-古德曼的监督下作托尔的代理。威森伯格和古德曼两人都是行刑见证人,这次处决在许多地方都和米克斯那次非常相似。亚当虽然没和古德曼讨论过托尔的行刑过程,但他研究过档案材料,阅读了威森伯格和古德曼的见证报告。
    “梅纳德-托尔怎么样?”亚当问。
    “他是个非洲裔,好战分子,在一次抢劫中杀了一群人,并且理所当然地把一切归罪于制度。他一向标榜自己是一名非洲战士。他威胁过我几次,不过多数情况都只是耍赖。”
    “耍赖?”
    “是呀,就是指一个家伙说话恶声恶气,说的都是无赖话。这在非洲裔中是常见的。他们全是无辜的,你知道。他妈的他们每个人都是。他们被关押在这儿是因为他们是黑人,而制度却是白人的,并且即使他们強 奸杀人,那也是他人的过错。永远、总是他人的过错。”
    “所以他走了你挺高兴?”
    “我可没这么说。杀人是不对的。非洲裔杀人不对。盎格鲁裔杀人不对。而密西西比州政府的人杀掉死监的犯人也不对。我过去所做的事不对,那你怎能用杀掉我的办法来纠正我的错误呢?”
    “托尔受苦了吗?”
    “跟米克斯一样。他们找到一个新的行刑人,他第一次就弄对了。毒气袭向托尔,于是他抽搐起来,就像米克斯一样开始把脑袋往金属杆上撞,只是托尔的头显然比米克斯的更坚硬,因为他不停地用头撞着,没完没了。末了奈菲和他手下的警卫们真急了,这小子就是不死,而场面越来越不雅观,所以他们事实上把证人都赶出了见证室。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
    “我看到有篇文章说他过了十分钟才死掉。”
    “就我所知,他确实苦苦挣扎过。当然,典狱长和狱医说死亡是瞬间完成并且没有痛苦。典型化的说法。不过与托尔那次比较,他们的确在程序上稍有一点改动。在对我的朋友莫克动手之前,他们已经设计出这种可爱的皮带和皮带扣,用它可以把犯人的头固定在那该死的金属杆上。莫克以及后来的江布-帕里斯被处决时,他们的头被绑得紧紧的,一点都不能动弹,更别说撞那金属杆了。这一手真妙,你不觉得吗?这样一来奈菲和那些见证人就好过多了,因为他们现在不必非得再去看那么多的痛苦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萨姆?那是一种可怕的死亡方式。我们攻击这种方式。我们寻找将为那几次处决情况作证的证人并设法说服一名法官裁决毒气室处决违背宪法。”
    “然后怎么样?然后我们是不是要请求注射致死剂呢?这有什么意义?说我不愿意在毒气室里死,但是,没什么,注射致死剂还不错,我这么说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傻。把我放在轮床上,给我注射毒药。我还是会死,对吧?我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说对了。但是我们赢得了时间。我们攻击毒气室,争取到临时的暂缓行刑令,然后再通过高级法院就此提出上诉。我们可以让案子拖延许多年。”
    “已经这样做过。”
    “你说已经这样做过是什么意思?”
    “得克萨斯州,一九八三年,拉尔森案。同样的理由被提出但没有结果。法庭说毒气室已使用五十年,这种方式已被证明在杀人方面相当有效。”
    “是,不过有一点大不一样。”
    “什么?”
    “这里不是得克萨斯。米克斯、托尔、莫克以及帕里斯都不是在得克萨斯被毒气处死的。此外,顺便提提,得克萨斯已经开始采用注射致死剂方式。他们放弃他们的毒气室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杀人方式。多数使用毒气室的州已经引进了更新的技术代替它们。”
    萨姆站起来走到桌子另一端。“好,等轮到我的时候,我他妈的一定要死于最新技术。”他沿桌子踱着步,来回走了三四趟,然后停下了脚步。“从房间这头到那头是十八英尺。我可以走十八步都碰不上栅栏。你想象得出一天二十三个小时呆在一间六英尺宽九英尺长的囚室里是什么滋味吗?这就是自由,老兄。”他又踱了几步,边喷吐着烟雾边走来走去。
    亚当打量着这个身后带着一缕烟、沿着桌边踱步的弱小身躯。他赤脚穿一双海军蓝色橡胶拖鞋,走路时吱吱直响。他突然停下来,使劲拉出一本书,把它重重地扔到桌上,开始动作夸张地翻动书页。经过几分钟的仔细查找,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随后用了五分钟时间阅读。
    “就是这儿,”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以前读过这一段的。”
    “那是什么?”
    “是一九八四年发生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件案例。案犯叫吉米-奥尔德,他显然并不想死。他们只好把他拖进毒气室,他连哭带叫,又踢又踹,费好半天才把他绑上。他们猛地关上门,施放了毒气,他的下巴一下子垂到胸口上。接着他的脑袋向后仰起,开始抽搐。他的脸转向见证人,他们只看见他的白眼球,然后他开始流口水。他的头不停地摇来晃去,同时浑身抖动,口吐白沫。这种情形就这么持续着,过了好久,直到见证人中的一个记者呕吐起来。典狱长也看不下去了,于是拉上了黑布帘,这样目击证人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他们估计吉米折腾了十四分钟才断气。”
    “听上去真残酷。”
    萨姆合上书,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书架。他点了一支烟,端详着天花板。“事实上所有的毒气室都是很久以前由盐湖城的伊顿金属制品厂建造的。我读过一篇东西说密苏里州的毒气室是里面的犯人自己建造的。不过我们的小毒气室是伊顿制品,它们基本上是一样的——不锈钢造,八角形,左一个右一个的窗户,可供人们观看处决过程。其实毒气室里面不大,只有一把上面都是皮带的木椅。椅子下面是一只金属制的碗,碗上面悬挂着一只装氰化物药丸的小口袋,是由行刑人用操纵杆控制的。他还控制着罐装的硫酸,罐装硫酸通过管道流到碗里,当流满一碗时,他就拉动拉杆让氰化物药丸掉下来。这样就导致毒气生成,当然也导致了死亡,当然,这样设计的目的是使死亡既无痛苦又相当快捷。”
    “这是不是设计来取代电椅的呢?”
    “是啊。回到二三十年代,那时无论哪个州都有一把电椅,它可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我记得我小时候,他们有一把活动电椅,干脆可以装进拖车拉到各县巡回使用。他们把车停在地方监狱门前,把戴着脚镣手铐的犯人带出来在拖车外排成大队,然后匆匆处决。这是减缓监狱拥挤的有效途径。”他摇摇头,似乎无法置信。“不管怎么说,他们反正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些关于犯人备受折磨的可怕报道。这是最重的惩罚,对吧?不是最重的酷刑。而且不止在密西西比州。许多州都在使用这些陈旧简陋的电椅,让一帮酒精中毒的麻痹症患者去拉开关,因而发生了种种问题。他们会把一个可怜的家伙绑上,拉开开关,使他突然遭受重重的但重得还不到家的一击,那家伙内部已经烤焦可还不死,结果他们就等几分钟后再给他一击。这过程可能会持续十五分钟。他们老是不把电极接好,所以从眼睛耳朵里往外迸火星的事并不少见。我读过一篇报告,说有个家伙接受的电压不对。蒸汽在他头部蓄积膨胀,眼珠子暴出来,七窍出血,满脸都是。人受了电刑,皮肤烫得很,他们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去碰这家伙,因此过去他们只好等他冷却之后才能确定他是否已经死掉。许多报道都提及有些人挨了第一下电击先是坐着不动,过一会儿又开始呼吸。所以他们当然还得再受一击。这样的情况可能会重复上四五次。那真是可怕,所以那个军医才发明了毒气室作为一种更为人道的杀人方式。现在,正像你所说的,由于又有了注射致死剂,这种方式也过时了。”
    萨姆唯一的听众亚当听得入了迷。“在密西西比州的毒气室里处死过多少人?”他问。
    “这里第一次用它是在一九五四年前后。从那时到一九七○年之间处死了三十五人。没有女的。一九七二年自弗曼后就一直闲着没用,到一九八二年对特迪-多伊尔-米克斯使用后又用了三次,所以加起来是三十九个。我将是第四十个。”
    他又开始踱步,这回慢多了。“这是一种效果非常差的杀人方式,”他说,样子更像一个登堂授课的教授,“而且危险。不止对那绑在椅子上的可怜的家伙危险,就是对毒气室外面的那些人也危险。这些该死的设施都已陈旧不堪,多少都有些漏气。密封条和垫圈有的已经腐蚀碎裂,而要建一个不会漏气的毒气室造价又高得承受不了。对于行刑人或任何一个站在附近的人,一点点泄漏都可能致其于死地。在毒气室外的小屋里总是站着一些人——奈菲、卢卡斯-曼,或许还有一名牧师、狱医及一两个警卫。小屋有两扇门,行刑时这门总是关着。如果有毒气从毒气室漏进小屋,它很可能会袭向奈菲或卢卡斯-曼,而他们会当下倒地,一命呜呼。这主意想起来还真不错。”
    “见证人也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而他们却一无所知。在他们和毒气室之间除隔了一排已经很旧并且同样可能漏气的窗户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也是在一间关着门的小屋里,如果有毒气漏进来,不管漏多少,那些伸着脖子呆看的傻瓜也会被毒气熏死。
    “不过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他们在你胸口放了一根线,那线从毒气室上的一个小洞通到外面,一名医生在这儿监听你的心跳。一旦医生说这家伙已经死亡,他们就把毒气室顶上的一个阀门打开,让毒气散发掉。大部分都会散掉。他们会等十五分钟左右,然后把门打开。用于排空毒气室的外面的冷空气会引起麻烦,因为冷空气与剩余的毒气混合,凝结在房间里一切物体的表面。对于进去的每个人那里都是一个死亡陷阱。这极为危险,但那些乡巴佬大多数都想象不到这有多严重。氰酸残余物附在每一样东西上——墙壁、窗户、地板、天花板、门,当然啦,还有那个死去的家伙。
    “他们用氨水喷洒毒气室和那尸体,以中和残余的毒气,接着戴着氧气面罩的搬运小组,或不管什么称呼,走进去。他们会用氨水或者漂白水第二次冲洗尸体,因为毒气会从皮肤毛孔渗出。他此时还绑在椅子上,他们把他的衣服剪开,放进一只袋子,然后烧掉。过去,他们允许犯人只穿一条短裤,那样他们会省点事。不过如今他们变得更讨人喜欢,甚至准许我们可以随意穿。所以如果我走到了那一步,还真得为选择穿戴费上一番工夫呢。”
    萨姆一想到这儿,竟朝地上啐了一口。他低声咒骂着,脚步重重地在桌子那一头踱来踱去。
    “尸体怎么样了呢?”亚当问,为自己追问这样的敏感问题有些羞愧,但仍然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结果。
    萨姆咕哝了一两声,接着把烟叼在嘴里。“你知道我都有哪些衣服?”
    “不知道。”
    “两套红色连身囚衣、四五套干净内衣,还有一双像橡胶厂火灾后处理品大拍卖中没人要的那种漂亮的小橡胶拖鞋。我绝不穿着那么一套红色囚衣死。我想实行我的宪法权利,赤条条走进毒气室。那不知会有多壮观?你可以想象那些笨蛋推着我走,把我绑在毒气室里,同时又拼命避免碰着我的阴这是茎的那副模样。等他们把我绑好,我会伸手把那监控我心跳的小玩意儿拿开,把它放在我的睾丸上。瞧那个医生会不会喜欢这样?而且我一定要确保见证人都能看见我的光屁股。我想这就是我准备做的。”
    “那尸体怎么样了?”亚当再次问。
    “这个嘛,一等把尸体充分清洗并消毒后,他们就给它穿好囚衣,把它从椅子上搬出来,放进尸袋。他们把尸袋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运到某个丧葬馆。在这儿移交给他的家属。大多数家属都会接收犯人尸体。”
    萨姆此时背对亚当,身体靠著书架,面向墙壁说着。他沉默下来,好一会不说也不动,呆望着墙角,默想着那四个他熟悉的已经去了毒气室的人。在死监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在你的时刻到来时决不可穿着红色囚衣进毒气室。你决不可让那些人称心如意,穿着他们强迫你穿的衣服让他们把你杀死。
    或许他那个给他每月供应香烟的兄弟会支援他一件衬衫或一条裤子。要有一双新袜子则更好。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橡胶拖鞋。他宁肯打赤脚也不要穿那该死的玩意儿。
    他转身慢慢朝亚当这头走来,在椅子上坐下。“我喜欢这个主意,”他非常平静从容地说,“值得一试。”
    “很好。咱们着手工作吧。我希望你找到更多像北卡罗来纳州的吉米-奥尔德这样的案例。咱们要把已知的每一件悲惨的、被搞得一塌糊涂的毒气室行刑案例都翻出来。我们要把这些案例全部列在上诉书里。我希望你列出有可能为米克斯和托尔的行刑过程作证的人的名单。也许连莫克和帕里斯都包括在内。”
    萨姆已经站起来,一边从书架上抽书,一边喃喃自语。他把书堆在桌上,有数十本,然后埋头查找起来——
    豆豆书库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