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鸡不能吃

2022-10-10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八月的蜀中，十分炎热，远远看山，连绵不断。
　　在山路上，有一个个茶寮，都是小小的草棚，远来的客，满身是汗，在这里歇息。
　　看看到近午，天就更热了，石板烫脚，从那石板生出一阵阵热气来。
　　来了三伙人，歇息在茶寮。
　　头一伙是一个胖子，带着一大群人。他一个是主子，那些人都是仆人。他乘着一乘滑杆，后面的人竟在大热天抬一口棺材。
　　他愁眉不展，坐在滑杆上，懒懒地不愿意下来，听得那个伙计告诉他，锅里的鸡炖好了，才慢慢走下来。
　　第二伙刚才坐在一旁，那是五个赶脚人，都是短衣布褐，精精壮壮的。看神色，个个都是粗壮的农家汉子，蹲在一旁，不说话，只是喝酒。
　　第三伙，却只是一个瞎子。他眇一目，另一眼能微弱视物，远远看去，不甚难看。
　　这三伙人可算是茶寮老板的衣食父母了，今日难得，能在近午便聚了这三伙客。这怕在这川蜀道上很是少见。
　　只有两只鸡，已经奉那个胖子的命令都炖上了。
　　胖子愁眉不展，他慢慢走进茶寮。他叹一口气，说道：“好在今天还能吃上两只鸡。”
　　桌上，鸡炖得很烂，鸡很肥，直流油。装在一只大大的土碗里，等着胖子去享受。
　　胖子挽挽袖子，像是要一气吃下这两只鸡。
　　忽地有人说话了。
　　话说得很快。
　　——你一个人能吃得下这两只鸡？
　　——你还是分一只给我们的好！
　　——你一人吃不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了么？
　　——不能你一个人吃！要吃大家一齐吃！
　　——我来一只！


　　说完五句话，那五个人都是暴身长起，直扑桌旁。
　　他五个刚才还一动不动蹲在那里，此时一扑，便见出了好身手。
　　头一个扑上来的，竟用武林中人人吃惊的“大摔碑手”来拿那只鸡！
　　第二个人更怪，他出手的姿势飘忽，脚步神奇，他的步法竟是江湖人的第一流轻功步法“落雨飘香”。
　　第三个人出手时，双手齐夺，看得出那是一种双刀法。
　　第四个人不扑桌子上的鸡，他直夺那两条桌腿，因为他看得清，只要他夺下了桌子，桌子一得，那两只鸡一定会落在他的手上。
　　第五个人更绝，他手里是一条长索，他竟嫌手不够长，一条用来横川飞渡的索子竟是来拿那桌上的小鸡。


　　五个人一齐出手，招数极辣。
　　瞎子忽地大笑。
　　那胖子本来挽了袖子，一心对付桌上的两只鸡的，忽地看到了五个人齐来，不由得大叫：“别拿我的鸡！”
　　他长袖一挽，竟是一招流云飞袖功夫，叭地打退了那摔碑手，击得那“落雨飘香”闪空，“卟——”，桌腿齐折，他的两手却是抓住了那瓦罐，叫道：“别弄坏了我的鸡！”
　　谁也想不到，那个胖子躲过了五个人的联手一击，竟是哇哇大哭起来。
　　五个人一齐出手，竟连两只鸡也不曾抢到，被胖子轻轻躲过，五个都是吃惊，忽听得那胖子呜呜一哭，五人全愣了。


　　一个问：“你哭什么？”
　　胖子真的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呜呜哭道：“人家是去那唐家，去死，你们还抢人家的鸡，你们好没良心。”
　　五个人也惨然。
　　原来胖子是去蜀中唐门送死的？
　　五个人一愣，觉得胖子好可怜。
　　忽地有人冷笑。
　　一看原来是那个瞎子。
　　他冷冷道：“你神胖子去唐门送死，莫非我们是去作客的么？”
　　胖子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他很开心，嘿嘿乐，直指着他们几个人，说道：“原来你们也都是去唐门送死的，那好，那好，我们今后去枉死城，一路上总算是有了伴儿了。”
　　胖子抓着那鸡不放，他说道：“既是你们也是去唐家的，就别抢我的鸡了，我是花三两银子一只买的。我得吃饱，最近我总是吃不饱。”
　　瞎子看他，斜眼看，忽地说：“我出六两！”
　　那五人一听，便高叫道：“我出十两！”
　　胖子跳脚，叫道：“我神胖子怎么这么倒霉，我要吃鸡都吃不上，我还是什么神胖子？”他大叫道：“我出二十两！”
　　五人说道：“三十两！”
　　“五十两！”


　　店家出来了，他笑嘻嘻说道：“原来几位都是贵客，看来我今天要发大财了，你们谁出的银子多，我便叫谁吃鸡。”
　　胖子把那鸡放在桌上，大声道：“好，我出一棺！”
　　什么一棺？
　　胖子大声叫他的伙计，说道：“喂，给他看看！”
　　伙计们把那抬在滑杆后的棺材掀开盖子。
　　一看，好家伙，满满的一棺材都是银子。
　　人说，走路时不背着房子不背着地，也不背着钱财，谁料得这个胖子竟是大大违背古训，把他的家当全都背来了。
　　瞎子说道：“神胖子，我想你是不想要命了吧？怎么连你的本钱都拿来买这两只鸡了？”
　　神胖子惨然道：“我只知道再过了一道山，便是蜀中唐门，我一进了唐门，必死无疑。我要这些钱财干什么？”
　　五个人也是惨然，那老大说道：“神胖子，不是我不让你，我也是拿这两只鸡喂我哥几个的肚子，不去枉死城做饿死鬼的。”
　　他叭地掏出一串珠子，放在桌上。
　　佛珠一百单八颗！
　　这就是从前失传的那佛祖手上珠串儿，不想它落在五个人的手上。
　　老大说道：“一串珠子买两只鸡。”
　　瞎子冷冷笑道：“好，好，真个好，原来那一百单八颗珠子也有着落，是你们五鹰拿去的。”
　　老大黯然道：“我是怀玉其罪，不知道会有这结果，当初莫不如我们都不拿它好了。”
　　当年这一百单八粒珠子失窃，在江湖引起不小的风波。谁知道它会落在这五鹰的手里，又有谁知道此时它只值两只鸡钱？
　　瞎子笑笑说道：“好，你看我这够不够两只鸡钱？”
　　瞎子也从他的怀里摸出东西来，这是一个薄薄的绢本，本是用黄色的布包好的，他放那包在桌上，他说：“这包儿拿去，我来吃这两只鸡！”
　　店家笑笑，说：“你这是什么宝贝？”
　　胖子大声道：“霸王刀法、独孤剑术，够不够两只鸡钱？”
　　霸王刀，独孤剑是天下两绝，不想竟是出在这里？


　　店家看看瞎子，看看那胖子，再看看那五鹰，忽地笑了，说道：“我这鸡有毒。”
　　三伙人都是不怕，几乎齐声说：“我们还怕什么毒么？”
　　他们的神色都是凄然，他们不怕毒。
　　胖子说：“我来吃，只是我也不忍一个人吃去它，有谁愿意死的，来与我一齐死。”
　　五鹰齐声说：“我们吃！”
　　那神气像是马上就要赴死。
　　店家看着他们，说道：“你们去唐门不一定会死，但你们如果吃了我的鸡，一定会死，不出五步就会死在当场。”
　　胖子的手已经抓到了鸡腿，他犹豫了。
　　是啊，他们带着自己所有的宝物，一直到唐门去，他们不一定会死。
　　但他们如真的死在了这两只鸡上，岂不是大大不值么？
　　胖子的手直缩回来了。
　　他的比电还快。
　　那五鹰也不吱声。
　　瞎子说道：“好，不吃就不吃，我也不吃，不知道不吃鸡，能不能饿死人？”


　　眼看着两只鸡，刚才还在争着抢着要吃，这一会儿都不吃。
　　两只鸡没精打采、烂烂乎乎地躺在碗里。


　　有人唱着歌来了：
　　“蜀道难
　　难于上青天，
　　人上蜀道是还乡，
　　我上蜀道与鬼伴。
　　枉死城里添个客，
　　总是笑面颜！”
　　眼看着来了一个人，这人很是年轻，二十岁年纪，脸上带着笑，慢慢走到了茶寮。
　　他看着三伙人，再看看店家，笑说道：“店家，除了能喝茶，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店家冷笑道：“我有两只鸡，只是吃了，走五步就死，他们都不愿意再吃，你吃不吃？”
　　年轻人大笑，他说道：“我愿意吃，就是两只鸡么？”
　　三伙人都看着他，只等着他吃。
　　如果他扯下了一条鸡腿，吃了几口，不死在地上的话，那两只鸡哪会再有他一口？
　　店家冷眼看他，见他坐下，坐得踏实、安逸，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他正要吃那两只鸡，忽地店家扯住了他的手，说道：“小伙子，你还年轻，生命要紧啊。”
　　他说道：“这鸡有毒，我也吃它，我饿。”
　　店家扯下一块鸡肉，说道：“我告诉你的话，绝不骗你。你看！”
　　他把一块鸡肉放在银戒上，只见那一只银戒慢慢变色了，变得有些红了。
　　是鹤顶红一类的毒药。


　　几个人都呆住了，他们看得出，那毒性很烈。
　　他们暗暗庆幸，不吃那两只鸡，还能活命。
　　年轻人看着，说道：“试过了么？”
　　店家说：“你别吃了，我是为你好。”


　　店家再看看那三伙人，问道：“你们是不是都不想吃了？”
　　五鹰一齐说道：“不吃了，不吃了。”
　　那胖子见店家看他，连连摇手，说道：“不，不，我不吃它了，我不吃了。”
　　店家看着瞎子，说道：“多命神瞽是不是要吃鸡啊？”
　　瞎子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宇，也不为奇，淡然道：“果然是高人，认得我瞎子，我也不吃你的鸡了。”
　　眼见得那鸡有毒，谁又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三伙人看着他，没一人敢上前吃那两只鸡了。
　　店家淡然笑笑，说道：“这么好的鸡，放着它不吃，实在是可惜了，我就吃它吧。”
　　他就去吃。
　　一伸手，便去碗里抓肉。
　　众人冷眼看他，手伸入那汤里，竟手指也是黑的。
　　人都暗暗骇怕，这毒端的剧毒。
　　忽地那年轻人说道：“不行，不行，这两鸡，你一个人吃，岂不是浪费？我来与你一起吃。”
　　店家道：“你不怕死？”
　　年轻人笑笑：“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店家说道：“好，愿意死你就死，我不拦你。”
　　他拿出一只铜酒葫芦，向地下一倾，酒倒在地上。
　　听得卟一声响，地像是炸裂了一般卟卟剥剥。
　　他说：“这酒也是有毒的，你来一口不？”
　　年轻人大笑，说道：“我来，我来，你这鸡炖得烂，又香又嫩，没酒怎么行？”
　　两人一齐吃，吃一口鸡，再喝一口酒。
　　三伙人看着他们吃，静静地看着，像看着两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