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御赐庆功宴
2023-08-03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君王降旨命征诛，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问紫光遗像在，
宝剑何曾染血污？
这首诗，是往日稗官野史，叙到乾隆皇帝把功臣像绘在紫光阁上，有感而作的。小子不懂得舞文弄墨，刚巧描写经略大学士傅恒和平川郡王司马长缨，征伐大小金川后班师回京。
本篇因此便借用前人的诗句作为这一回的开端插曲。今后无数悲欢离合和可歌可泣的故事，都由于专制皇朝一人之命而起。如今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有清一代，以乾隆朝为最盛，可说得天下承平，四方拱服。那年正是乾隆十四年，经略大学士兼靖远大将军傅恒，平定大小金川各部落”奏凯班师，随行的是副帅威信公岳鍾琪，平川将军郡王司马长缨，率领大军，浩浩荡荡，不日已抵京师。乾隆闻报大悦，命各王公大臣前往南苑迎接。炮声三响，只见天坛之外，黄龙旗到处飘起，映着一片刀光。傅恒、岳鍾琪、司马长缨带着五品以上各将官，乘马直入天安门，沿途百姓夹道欢呼，一行人来到午门前下马。
这时太和殿上，皇帝已经退朝。傅恒等入到禁宫见驾，乾隆闻报，亲临紫光阁慰劳，御赐礼酒；命满洲大臣鄂尔泰，大学士张廷玉草诏褒奖，将傅恒真像图在紫光阁上，纪念功勋，即日晋爵为一等忠勇公，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岳鍾琪亦晋封三等威信公；司马长缨封平川郡王靖远侯；其余随征将士，一律晋级赐赏，不在话下。乾隆想起傅恒的姊姊孝贤皇后，在上次东巡回时腐逝，因此对傅恒一家格外恩宠，受封爵位的共十四人，可算得外家恩泽，旷古无伦了。
第二天，乾隆命设宴丰泽园，所有随征将士都得带同家眷游园领酒；皇太后一时高兴，也带着宗室命妇，妃嫔公主等一同来到园里赏玩，以示上下同乐。一时衣香鬓影，把个丰泽园平增不少热闹，看的各将士目迷五色，忽报傅夫人和郡主驾到！傅夫人就是傅恒的福晋陆云凤。乾隆心里暗喜。只见两乘暖轿来到五凤亭前放下，宫女把云凤从轿里拖出。自从傅恒出征，云凤养尊处优，愈显得丰容盛鬓，光彩照人。从随的却是飞鹭郡主王雪莲，今天戎装佩剑，丰姿英爽。她们叩见太后已毕，便过来向乾隆请安。
乾隆见傅恒在外面和各将官饮酒，便把云凤留在吉祥轩里小坐。云凤丢失了儿子福安康，面上绝无戚容，王雪莲心里正感奇怪，但想起刚才恳求她向乾隆说情的事，不免暗中着急，坐下未久，便偷向云凤拋出眼色。乾隆看看轩外没人，便对云凤捉弄道：“嫂子今天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想必因傅贝子奏凯归还，令得嫂子如此欢喜，怪不得人说久别胜新婚，你们恩爱夫妻，真把朕这个寡人羡煞呢。”云凤没待他说毕，立刻啐了他一口，含嗔道：“你这老头子，当着人家面前，也是那么没点正经，不要羞煞了大格格才好。”乾隆含笑望了王雪莲一眼，耸耸肩道：“朕的妹子，说点笑语有什么不正经呢？”说了便呵呵笑起，拢手衣袖，口里念出两句唐诗道：“夜来风两声，花落知多少？”
一刹那把云凤羞的满面通红，急起来忘了王雪莲在旁，举起粉拳，上前轻轻敲了乾隆两下，作嗔道：“你做皇帝也没点儿规矩，不打你就放肆了。”惹得王雪莲嘻的笑起来，一时反觉得不好意思，正想借故辞出。
陆云凤一把扯着她道：“格格不要走，让嫂子和你向这老头儿算帐。”乾隆道：“朕没开罪御妹，干么要和朕算帐呢？”王雪莲声了，即时跑在乾隆跟前，倒令到这个风流皇帝觉得一楞，云风乘机道：“皇上当日答应过飞凤二格格什么的？如今大格格要圣上践言呢？”乾隆还是摸不着头脑。王雪莲禀道：“奴婢和长缨这番保护二妹妹不力，令到好在金川城失了踪，奴婢罪该万死！”乾隆道：“恕御妹无罪，这事朕也觉得可疑，正要把郡王来召，详细问过一遍。”云凤跟着道：“司马郡王在金川时，正在访寻二格格的下落，皇上便有旨限期班师，如大格格向皇上请罪，无非求皇上早日命司马郡王回金川去，好把飞凤二格格寻回。”乾隆沉吟道：“朕正要司马郡王在京任职，而且班师未久，岂能又遣他远出？”云凤道：“皇上可算善忘了，当日二格格出京，皇上亲口说过，若果大小金川平定，便命司马郡王设藩治理，宣化夷区，今日二格格因患上精神病，不知跑到那里去，皇上应该命郡王回金川把二格格访寻下落，免使金枝玉叶之躯，流离在外，若不如此，皇上何以安慰阿丹福晋呢？”云风说的阿丹福晋，就是飞凤的生母，自从允褆死后，阿丹也作了未亡人。
乾隆本来不想司马长缨离开京畿，但他宠爱陆云凤，回想当日确曾答应过飞凤，当下只得顺水推舟。说道：“朕明天早朝，和各大臣商量后再议吧。”云凤撒娇道：“皇上分明想赖帐，我要你立刻答应大格格，命司马长缨总督大小金川军务，将来有了功勋，再封他一个藩王称号，岂不是好。”王雪莲未待乾隆答允，即时跪下谢恩。外面传报太后驾到。陆云凤和王雪莲慌忙跪接，太后对王雪莲道：“惊儿，这番你跟傅贝子建了大功，皇帝刚才赐赏给你什么呢？”云凤便把派长缨治理金川的事禀告一遍。太后道：“那么，长缨不日要做起藩王来了，我也替你们欢喜呢。”
原来王雪莲堕崖失去记忆之后，在清宫作了两年飞惊郡主，曾几番保护乾隆，而且性情和善，不似飞凤的刁蛮，因此甚得太后欢心。后来乾隆命福安康向她执弟子礼，云凤感神尼昔日救出福安康，从而对这位假郡主起了同情之心，事事庇护，年前长缨服过鸳鸯露，性情起了变态，也是陆云凤暗向太后取得解药送给长缨，那时太后也乐得帮忙，可见得王雪莲平日讨得这老太婆的欢心。如今云凤故意把乾隆答应长缨治理大小金川的事，向太后禀告，也无非怕乾隆一旦改变主意便了。
这晚丰泽园君臣夜宴，乾隆心怀喜悦，念到傅恒明知云凤和自己相好，也诈作不知，正是汪汪大度，不愧是个心腹贤臣。想到这里，便要对傅恒特别加恩。可是爵位已经加至无可再加，皇后外家也人人赐爵，金珠玉帛，更是不时赏赐。记得云凤一次带笑的说：“皇上赏赐的东西，家里箱笼都已载满，今后再有赏赐，求皇上索性连箱柜一起赐给吧。”换句话说，就是连载金银珠宝的箱柜也堆满了，可见得多如恒河沙数。如今要买傅恒的欢喜，只有另想办法。乾隆喝过几杯，一时有了主意，立刻命侍臣取过文房四宝，就在吉祥轩里作了一首诗，赐给傅恒。乾隆一向就爱舞文弄墨，至今还留传民间不少御笔写的东西。御诗写毕，便叫大学士张廷玉念诵，傅恒知道，忙的跑到吉祥轩外跪下，只听张廷玉育来御制诗章，句中全是作他伊尹和管仲一般的贤臣，提到武功，又作他是昔日的诸葛武侯，听的傅恒又惊又喜，出了一身冷汗。
大学士张廷玉念毕，内待宣旨：“皇上御笔赐傅恒贝子联对，命悬挂府中，以示恩宠。”诗曰：“两皆千羽钦尧典，说律宮商奏采芑。”
傅恒三呼谢恩，把御题对联接过。这副对联：上句是乾隆当自己是个圣明之君，以尧舜自比。下一联最后两字，乾隆写的原是“彩芑”，后人误作“采薇”。其实采薇的典故，是不吉之兆，昔日周武王伐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卒之饿死首阳山，临死作歌，有“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之句。乾隆饱读汉书，断不会引用这个典故，所以后人以讹传讹，坊间都误写为“采薇”，至于“采芑”两字，系诗经小雅篇名，写的是周宣王中兴，命方叔南征蛮夷，平蛮后班师作采芑之歌。小雅就是当日民间歌曲。乾隆下一联用来赞扬傅恒平蛮奏凯，建立不世殊动，以昔日方叔南征班师比喻，所以小子说“采薇”两字是后世讹传，不必再表。
司马长缨和王雪莲回到郡王府，已是更阑夜静。王雪莲卸装已毕，含笑对长缨道：“我的好夫婿，你就快封作藩王了，应该如何谢我？”长缨看见娇妻酒后，份颊微红。便道：“妹妹今夜随传福晋叩见皇上，未知替我说过些什么好话。”王雪莲道：“那不是你日夕丢在心头的一件事。”长缨忙问道：“好妹妹，事体如何呢？”王雪莲低声道：“老头儿真的想赖帐呢，幸得云凤姊姊在旁软硬兼施，终把个老头子说服了，不日便有旨下来，命你总督大小金川军务，我们又要打点行程了。”长缨带着不满的神色道：“只派我总督军务？难道还丢不开这件唠叶子的东西？”边说边把身上穿的满清袍褂一扯。王雪莲上前扳着他的肩膊，柔声道：“哥哥怒什么气呢？时机未到，你且听我说下支，老头子今夜当着太后面前，答应过待你立点功劳，便封你一个王位，你且忍耐些时吧！”
长缨还是满肚子牢骚，忿忿的道：“功劳功劳！我今次为着平定大小金川，害得各派武林人都说我是满洲的奴才，难道还忍的不够吗？”王雪莲道：“哥哥息怒！将来他们终有明白的一日，对我们没甚用处，这番平定金川，傅恒把一切功劳都当作他自己的，皇上那会晓到我们出过多少力呢，如果飞凤这妮子在处，还会替你力争，我们鮮由得傅恒领功去吧，只要皇上答应派我们回返大金川，不是已达到我二人的愿望了么？”长缨听了，怒气稍平，说道：“我还有一件事不解，这番小贝勒福安康路上失踪，陆云凤一点没有忧戚之容，实在使我奇怪，妹妹当日赶到秦岭去，究意探到了什么消息？”
王雪莲暗地一想：当日自己赶到秦岭，原是要帮周日青把福安康找回来，可是后来遇到了一件奇事，对福安康的失踪是一个谜，如今未到时候，还是不要对长缨说出的好。当下便道：“我在宝鸡逗留不过几天，便奉到皇上谕旨，命我回返金川，这样那有时候去找福安康的下落呢。”长缨打了一个坎呵。王雪莲道：“今天大家都累了，不若早些寝息，明日我们还要到诚亲王府拜见阿娘呢。”
诚亲王府就是允褆的府第，允褆在金川殁后，灵柩早已连返京畿。王妃阿丹哀痛逾恒，日夕以眼泪洗面。这天王雪莲归宁外家，她在金川时，已正式认了允褆作义父，因此府里上下人等，仍然称她作大格格。阿丹把王雪莲拥在怀里，亲热一番，想起飞凤没有归还，不禁泪下如雨。王雪莲禀道：“阿娘不要伤心，妹妹不过精神病复发，在外迷失了路，孩儿已求得皇上答允，日间便回金川，务要寻得妹妹归来。”阿丹道：“惊儿，你虽不是我所生，但我对你和阿凤都是一般的疼爱，如果今天你二人都在我的跟前，试想你娘是多么的快乐呢。”说了把眼瞧向长缨。
长缨慌忙下拜道：“丈母娘听禀，凤妹妹失踪之后，有人在宫里留书，说她安全无恙，小婿此番回去，若果寻她不得，也无面目回来相见了。”阿丹原是南疆世尔羌部落的女儿，对那一带地方历史熟悉。当下细问一遍，长缨把在金川宫时有人留书的事说出。阿丹沉思片刻，说道：“金川皇城，数百年前，传说回纥人在那里建了神庙。你们何时回返金川？待阿娘跟你们前住，或可助你们探到阿凤的踪迹。”福晋阿丹这时年纪才过四十，并非是个老太婆。长缨夫妇心里虽然有点不愿意，可是没法推辞，只得连声应诺。
这晚夫妻闲话，长缨埋怨王雪莲道阿丹是王妃，这番随我们回返金川，我们将来行事，岂不处处受到她的监视？”王雪莲道：“长缨不要气量太浅，阿娘是南疆部落民族，并非满洲嫡裔，说不定将来她会暗助我们的，只要你把阿凤寻回来，好好地对她，阿娘自会爱屋及乌，为你回护了。”长缨觉得她说的有理，微笑道：“妹妹是个小心眼的女子，为什么如今会叫我好好的对阿凤，难道你不吃醋了么？”王雪莲不觉娇嗔大发，过来扭了长缨一下道：“你这人一下子放松了，便放肆起来，阿凤患上这种病，今后怕会时发时止的，我同情她的遭遇，不觉妒念全消，你反来调笑我，忒是岂有此理！”长缨忙向她谢过，心里暗感妻子心地慈祥，自此更加敬爱，不在话下。
瞬过两天，乾隆已有旨下，任命岳鍾琪为川陕总督，原日大小金川军务，交司马长缨暂摄，并钦命长缨为西陲宣抚使。长缨入宫谢恩，奏请给假一月，回原籍省亲。乾隆一一批准。长缨叩辞出殿，将出午门，忽见侍卫策零从后赶来，喊着长缨道：“郡王留步，皇上有谕，召郡王和格格今夜入宫，在养心殿侍膳。”长缨面露惊疑，请策零回去替他谢恩。策零低声说道：“皇上还宣召傅王爷福晋入宫呢。”说了挤眉扮个鬼脸，转身便走。
长缨回去告诉王雪莲夫妻商议一番。长缨道：“皇上怕要垂询小贝勒失踪的事，因此连福晋也召入宮中。”王雪莲道：“哥哥不要耽心，如果问到这事由我回答好了，你不要出言。”宮灯初上，二人盛服入到寝宫。乾隆在养心殿东暖阁，二人忙趋前下跪，一眼见到乾隆身旁站着一人，不觉一同怔着。原来这个是乾隆最宠信的侍卫周日青，日前小贝勒福安康路上失踪，他还留在宝鸡驿站，如今怎会突然回京。
乾隆谕道：“今夜召御妹和郡王前来共膳，不必拘礼。”二人谢坐后，长缨望着周日青道：“将军何时回京的？小贝勒料已有了下落？”王雪莲在秦岭见着周日青时，这位护驾将军正惶急的要死，如今却是雍容如昔，答长缨道：“皇上有旨，命小的回京。”乾隆接着道：“是朕召他归还的。”仅说一句，便顾左右而言他。王雪莲暗牵一下司马长缨，叫他不要多问。一边对乾隆道：“奴婢要到慈宁宫见老佛爷请安。”乾隆点头道：“御妹去去便回，傅福晋也在那边呢，一会儿和她一起回来用膳吧。”
王雪莲出了养心殿，乾隆挥退左右侍臣，只留长缨和周日青在处，然后神秘地瞧了二人一眼，才道：“日青，这番小阿哥在秦岭失踪，你一定惶急万分，否则你不会连朕也瞒着，迟迟不把消息报入京中。”周日青慌忙伏下道：“罪臣实该万死，若非皇上有旨下来，日青已打算在秦岭自尽，以报圣恩。”
乾隆微笑道：“朕虽深处禁中，外间之事，甚至江湖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朕的耳目，这番命你护送阿哥前往金川，间关万里，如没一些把握，朕岂会谬然命你冒此危险。”乾隆未说毕，司马长缨已晓到福安康已回到乾隆的手里。暗念这皇帝手段也忒厉害，比起他的爹雍正，还且沉潜不露。刚才他说外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分明有心教我听了，将来到了大小金川，不要暗萌异志。又念到周日青这番被召回京，原来也未知道福安康已经脱险。
这时周日青正向乾隆禀道：“皇上英明睿智，干事丝密，福哥儿究是如何归还，奴才愚昧，实在莫测高深。”乾隆拈须微笑，又瞧了长缨一眼，说道：“这事来龙去脉，只怕瞒不过惊妹便了，因此朕日前有旨命她回返金川班师，不必逗留秦岭访寻阿哥的下落了，她有对你说过吗？”长缨未听过王雪莲说出内幕，忙禀道：“臣妻对宫里之事，从来守口如瓶，奴才若知而不言，便是欺君罔上，皇天不祐。”乾隆道：“不必起誓了，朕相信御妹未曾对你说出，她只知道阿哥已得安全，却不知其中经过呢。”长缨喜道：“皇上，如今阿哥已回到宫里么？”
乾隆从袖里一抽，取出一幅条笺，上面写了两行字，字体娟秀，长缨一眼望去，便知是谁的手笔，不觉好生惊奇。细看纸上写道：“阿哥无恙，足舒圣虑，阿哥暂留此间学技，年纪长些，回京未晚。太妃。”
长缨看到下署“太妃”二字，知道自己料的不差。孟丽丝昔日在清宫是雍正的王妃，如今已是太妃称号了。不禁道：“皇上洪福，原来孟姐姐救出小贝勒，可喜可慰。”周日青也道：“孟太妃离开清宫多年，至今还是眷念前王恩宠，当年和各派武林人约法三章，这番平定大小金川，也是太妃居中斡旋，如今阿哥在她那里，皇上和傅福晋都可放心了。”
周日青把云凤和乾降牵在一起，自觉一时失言，乾隆瞪了他一眼道：“快往请福晋和格格回来用膳吧！”一边把那片条笺收回袖里。周日青抹了一把汗，忙回了一声“领旨！”便出了东暖阁。
乾隆等周日青出门，对长缨道：“皇太妃前次给了因寒冰掌所创，回返天山后，誓要报此一掌之仇。”长缨暗吃一惊，原来孟丽丝在金川时怎样斗过了因和尚，乾隆都已知道了。便道：“孟姐姐当日留书回返天山，后来臣妻已替她报却一掌之仇了。”乾隆面色一懔，说道：“可惜你们干的不彻底呢。”长缨又是一惊，回道：“当日臣妻用纯阴指点倒了因，料他活不上三天，便要丧命，谁想武林叛逆之中，竟有人懂得替他辟解纯阴之气。”乾隆冷然道：“救活那秃驴的，是无量山祥云老妖，朕当年命白统领榜示天下，对一班武林叛首不究既往，限日来京投到，岂料祥云也是一般的倔强，抗命不来，这等存心和朕作对的人，简直是罪无可恕！”
长缨听了，再不敢多说，心里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皇帝貌似和善，其实另有一套手腕，笼络不得，便要除掉，专制淫威，古今一例。当日我长缨若非得尽飞凤回护，于今夫妇两人，怕都不免填入深壑了。”正当冒出一身汗，外面传了福晋驾到。乾隆命“快些召入！”便见陆云凤和王雪莲姗姗进来，后随周日青。乾隆见了云凤，像蜂儿见着花蜜一般，忙的迎将上前。云凤要叩头，乾隆一把扯着她，连说“平身免礼！”说着话便把站在面前几人看了一眼，长缨三人知意，大家一齐退出暖阁之外。
过了片刻，内殿已摆开酒席，乾隆上坐，云凤和王雪莲两边陪着，长缨坐下首。周日青站在乾隆背后。王雪莲请道：“皇上赐周将军一同侍膳！”周日青忙道：“谢格格，奴才不敢！”乾隆道：“今夜没外人，日青也来一起用膳吧！”内监即时移过椅子，添上杯筷，周日表叩头谢恩，过来和长缨一起坐着。
这一顿御膳，总算吃得无拘无束。长缨不敢把刚才着见孟丽丝来书的事，对王雪莲道出，只是心里思量。将近终席，乾隆又挥退左右宫监，担起金壶，替王雪莲斟满一杯。吓的王雪莲离席跪谢，边道：“折杀奴婢了。”乾隆拉着她道：“御妹，朕已说过今夜不必拘礼，你且干了这杯，朕还有话要对你说哩。”王雪莲双手举杯，说道：“谢皇上赐酒！”干杯之后。乾隆道：“朕有两件心事，要对御妹说的，你们夫妻要守秘密。”主雪莲道：“奴婢蒙皇上敕封郡主，岂敢上负圣恩，皇上有何谕示？”乾隆道：“你二人有见着陈阁老的孙儿家汉吗？”长缨暗吃一惊，只听王雪莲回道：“陈公子曾来过清营，皇上闲垂，未知有何事故？”乾隆道：“朕据密报，家汉在外结交江湖中人，暗助反贼行动。”王雪莲面色镇定，应道：“皇上不要轻信谣言，陈公子出身宰相之家，岂有交结贼人之理，前番凤妹妹除掉吕四娘，也曾得到陈公子之助。”王雪莲这番话，轻轻替陈家汉掩饰。乾隆听了道：“朕已派人暗中查报，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之日。”长缨才捏去了一把汗。乾隆又道：“阿凤在金川宫失踪，你二人未回京之前，朕也派人前往助你们査访了。”王雪莲道：“皇上放心，妹妹失踪后，郡王已单身前往邛崃山探察，知道妹妹不是落在贼人之手。”长缨在桌下暗把脚拨一下王雪莲，叫她不要说下去。这时酒席已撤，陆云凤要起身告辞，乾隆便没再说。
长缨回去，暗把孟丽丝来书所言，对王雪莲略说一遍，又道：“妹妹知道福安康给孟姐姐带去，为何不早说出？”王雪莲道：“哥哥不知，当日我赶到秦岭时，已疑心福安康给孟姐姐盗走，却猜不出是皇上弄的玄虚，所以迟迟不想对你说，如今看来，内里还怕有蹊跷。”长缨问道：“妹妹凭什么道理，推断是孟姐姐干的呢？”王雪莲道：“当日我赶到宝鸡驿站，见着周将军，问过小贝勒失踪情况情形，第二天他带我前往遇事的山谷，那里是半山栈道，断崖插天，就算有上乘轻功本领的人，也要十分吃力才上到峰顶，我细细找了一遍，发现一些细小的足印，心里已是生疑，暗念这个盗走阿哥的人，只有孟姐姐的猿猴飞纵本领才干得到。而且那些足印又是女子的，除了她之外，武林里还有谁个呢？所以猜想是孟姐姐干的，果然不久便接到皇上谕旨，命不必再找阿哥，那时我便推断皇上已知道福安康没事了。”长缨道：“今天老头子问及，幸而我没露出口风，把其中秘密揭破。”王雪莲又问道：“我想孟姐姐已来京了，福安康也不是留在天山上学技。”长缨诧道：“妹妹愈说愈奇了，这话从何说起呢？”王雪莲道：“就凭那一封书猜断，你说看清楚用的是京制宣纸，如果孟姊姊从西疆叫人送信来，那一带地方用的都是桑皮纸，和我们在金川时用的一般，还有，西北一带，写字习惯用炭笔，那有文房四宝狼毛笔那么讲求，皇上不想给我看，就是怕我看出了破绽。”长缨瞪目道：“那么，你思疑那封书不是孟姊姊的手笔？”王雪莲道：“就因是孟姊姊的手笔，我才疑心她来京了。”长缨恍然大悟。王雪莲道：“哥哥请了一月假期，回云台省亲，我们明日提早出京，到时如此这般你说好不好。”她在长缨耳边细说了一番话。他们夫妻要干什么，下文便有分晓。
且说北京在清朝叫作顺天，河北省称直隶，北京城形势，是个龙盘虎踞的胜地，东南全是平原西北群山耸峙，有名的西山八大风景，就在永定河流出的峡谷，那里山脉连接，再远一点便是妙峰山。和北面明十三陵的天寿山，是京城的两大屏障。
那时仲春已过，天空云淡，夜里群山几立，沉寂之中，有时传来三两磬声，那是山间梵宇僧道们晚课将完。山风萧瑟，在大觉寺后一条登上妙峰山的石径上，两条黑影正在展起夜行轻功，向着山上奔驰。这二个是一男一女，身穿夜行衣，背搭披肩，腰悬佩剑。男的边走边道：“妹妹，这两天来我们踏遍西山和万寿山了，都没探得一丝儿影迹，我想孟姐姐若是来了，京里有许多地方可以停留，干么要躲到山上来呢？”那女的脚下略缓，等他走近，才道：“长缨哥，难道你不知道，习武的人定要遁迹名山，栖迟古刹，远离繁华之境，才会练的成就，孟姐姐有心传技福贝勒，定必找个清静地方让小孩子专心学习，初时我以为她会躲在十三陵附近，可是昨天我们已找过了，如今想来，她是不会在那里潜踪的。”男的便道：“我早就猜她不会在那里了，十三陵是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寝，至今还有不少忠臣后裔，反清侠士之流，在夜间偷偷祭陵，至于西山八大处的古刹，又有少武林名手隐迹，她怎会教人家知道自己的行踪呢。所以我猜她会到妙峰山来了。”女的点点头：“哥哥说的对了，妙峰山紫竹林是十三年前孟姊姊和武林人约法之地，那里有几间庵堂，山后又有大士阁、东齐堂，平日甚少外人来往，你瞧，前面山腰不是闪出火光吗？”
他们不觉已来到妙峰山，只见竹林处处，星光下一堵红墙，那里是准提庵，几重佛殿，都已灯火寂然。二人绕过山脊，一路向紫竹林直奔，山后是东齐堂、大士阁，林下射出一点火光，那女子突然停下来，一把拉住那男的道：“长缨哥，我们把披肩扎好，不要让它给风吹的拍拍作响，你睢前面山坡下不是有两点儿黑影吗？”
那男的就是两马长缨，立刻把披肩缠在腰带上，展起夜视一看，山坡下是东章堂的小庙，对着一面大草坪，果然有两点黑影蠕动。二人沿山脊爬到岭上，已听到静夜里传来拳风。王雪莲把长缨一按，一同伏下，低声道：“你瞧见了孟姐姐？”长缨暗点头，在她耳边道：“福安康果然在这里呢，这孩子长的真快，你看他在练推云掌，那像是个初学的出手。”王雪莲道：“阿哥跟我练了年多功夫了，这年纪最易上手，应该有点成就哩。”
猿女孟丽丝，这时虽然上了四十年纪，但久居天山，修养得宜，容光焕发。福安康身穿团花袄子，绸带束腰，下穿套裤，布底软鞋。练过一套拳后，孟丽丝执着他的双手，暗咤一声，把小孩子一抛丈除，福安康连翻几个跟斗，腰子一蹬，张开双臂，倒头冲下，看的二人暗暗骇异。那知道知福安康将到地面时，突然一势蜻蜓点水，仰头窜起，像鸟儿敛翼冲霄，身形轻快之极。长缨讶道：“孟姊怎么一开始，便教他猿猴轻纵的绝技？”王雪莲急道：“不要高声！孟姊姊的耳朵比我二人还要灵活。”长缨不禁道：“我们既然找到了她，难道你不打算下去见她一面？”王雪莲道：“我以为不见为妙，孟姊姊或无意避我二人，可是老头子不想别人晓到阿哥的下落，我们何必揭破了这宗秘密呢。”长缨道：“你说的是，我们今夜找到来，无非想知道孟姊是否来京便了。”
二人正想离去，忽觉崖下风吹草动，窜出一条白衣的人影。那里距他们伏处数十丈，凭高下瞰，已看出是个五十开外的僧人，二人不觉一怔，连忙伏着不动。那僧人衣袖张开，乘风下纵，瞬已冲到山麓。王雪莲道：“不好！这僧人是找孟姊姊来的。”说还未罢，只听下面一声喊道：“孟丽丝，你逃到这里来，今夜终给老僧找到了。”
孟丽丝早已察觉有人纵落，突把福安康一推道：“阿哥回屋里去！”顺势一送，福安康异常灵机，箭一般的直冲回小庙里，大门砰的关上。孟丽丝转身向那僧人一打量，面露诧异之色道：“师兄似曾想识，莫非十五年前，从嵩山逃出的青草大师。”那僧人冷笑道：“你还认得老僧，今天千里相寻，要问我的师兄隐禅何在？”孟丽丝道：“隐禅长老不幸在毒龙岭上圆寂，大师因何牵涉到我身上去呢？”
这个青草和尚，便是昔日火烧少林寺时，从火林里逃出几个僧人中之一，当日孟丽丝也被困在铁塔之中，后来得脱，暗中掩护几个少林僧人，逃出清兵扼守的关隘。因此孟丽丝细看一眼，便认出来者是当日的少林僧人。
青草和尚怒道：“孟丽丝，既然与你无涉，为什么你知道隐禅师兄已经圆寂？”孟丽丝道：“令师兄当日反抗清兵，夜进金川宫，和飞凤交手，相比之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生死又何足异。”青草和尚飕的拉出戒刀在手，沉声道：“孟丽丝，你说的好，飞凤杀了我的师兄，今天我替师兄报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掣出剑来吧！”
孟丽丝后退道：“青草，我不是惧你，而是不想和武林人多种仇根，你不找飞凤报仇，却来算在我的身上，忒是稀奇！”青草戒刀一挥，地上草根沙砾，即时随刀风卷起，瞪着孟丽丝道：“今天不找你也可以，快把那小鞑子交出来？”孟丽丝诧道：“那个小鞑子？”青草喝道：“则刚才的小野种福安康！”孟丽丝再沉不住气，怒道：“他是个十岁的童子，童子何罪？”青草冷笑道：“童子何罪？谁不晓他是魔王的孽种，今天不除，将来又是一个飞凤，祸根难留，除一个便少一个。”
青草说罢，突然转身，双足一跺，已冲到门庙前，正待一掌把大门震开。那知孟丽丝早已一势猿猴飞纵翻到半空，斜里一冲，已比青草抢先一步，这一势轻功正是她刚才教福安康的动作。青草给她一掌飞出，篷的双方接上，一刹那已给抛了出外。孟丽丝沉声道：“你们少林派手段忒狠，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日前想劫夺福安康的也是你们这一班人，还幸我赶到秦岭快一步，你们的诡计失败了，今天又跟踪到来，说穿了就是想把孩子劫走。”
青草皱折的面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像是老羞成怒，突把戒刀一幌，地面即时响起嚓嚓嚓几下急促的起步声。这种踊腾快步，效当日田单“火牛冲阵”的走势，直奔孟丽丝。少林派以外功摔跌身形见长，石墙也可一冲便倒，后来至善禅师练的头椎，也是从这种外功变化出来的。这当儿青草把戒刀挺出，就如火牛的角一般。孟丽丝见他冲来，身形迅速后跃，喝道：“青草，我已让你，还不住手！”青草以为她心怯，刀锋透劲，脚步加紧，地面沙石给他踏的淅沥地爆响。
眼前光影乍动，孟丽丝已把天龙剑拔出，冷气森森，脚步矣然停着，口里一声“嘿！”青草戒刀欺身扎出，快如电闪，蓦地铮的一声，刀锋迸出了火花，震的青草手腕发麻，全身倒退。定睛一望，猿女一口天龙剑正指着他，低头一看自已的戒刀，已经缺了半寸。原来孟丽丝刚才使出一招绝技，用针鼻儿一般大小的剑尖，使劲一抵，以柔制刚，把剑尖迎着刀锋，双方劲力一撞，那口戒刀便遭了殃。青草看见孟丽丝这一招神技，不觉心里一怔。可是今夜欲罢不能。大喝一声，拋开戒刀，展出外家大擒拿手，直扑孟丽丝。
武林高手相斗，一方自动拋开刀剑，如果另一方还是用剑抵御，胜了也不见得高明。孟丽丝如何不懂，立刻插剑回鞘，拍拍两响，把青草一连几下，逼退出外。青草身形一低，突然使出“野马分鬃”，迎着孟丽丝的桥手，双方一搭，迅速来一记“牵夫拉船”，想把孟丽丝摔倒。猿女估不到和尚另有诡计，忙的施出千斤坠体，动也不动。暗念要脱开他的手桥，定要施出毒手，一时又不想伤了青草。这时双方手臂缠搭，变成了拔河一般的门外劲。
王雪莲和长缨伏在崖顶，屏息观望，王雪莲道：“这少林僧下去，就要出丑。”说还未罢，长缨忽地看见一条黑影，在小庙后出现，一剃那已上到屋顶去，那里是殿后檐溜，孟丽丝站处，视线不及。长缨道不好！有人对福哥儿不利！”眨眼间那人已攀登小阁。王雪莲惊道：“他要劫夺福安康！”这时福安康像已察出阁外有人，影子映在窗上，那人就要破窗进入，崖顶距下面五六十丈，飞下身纵已来不及。王雪莲一急，把神尼给他的一串珊瑚念珠扯断，溜出几枚在手，立刻向那人射出。这串念珠是王雪莲舍弃圣婴地位出走之时，神尼命上座紫明修士追赶，暗把这串念珠赠给她作为纪念的。黑夜里嗤嗤几声微响，屋上的人梦想不到崖顶有人伏着，那几枚珊瑚念珠劲头如矢，一忽儿打在脑后，直贯颈骨。那人“哎唷”一声，负痛跃起，翻身落到庙外。
孟丽丝吓的一惊，以为福安康出了事，也顾不得青草，玉臂一翦，连出柔桥内劲，青草的手骨沥的一震，全身倒栽，翻滚出外，他的手骨已断。孟丽丝一阵轻烟般窜进庙里，瞥见墙外一条黑影飞奔出外，她为着要救福安康，也没暇追赶。长缨夫妇放眼望时，刚才的人跑到青草身旁，低声说了一句话，便一同展起轻功，瞬已消失在竹林野树之中。
王雪莲把长缨一扯道：“福贝勒没事，我们走吧！”二人立刻沿山脊飞奔，这处已是东章堂后的丛岭，两条黑影一起一落，乘夜离开妙峰山。长缨道：“我们今夜到来，估不到救了福安康。”王雪莲道：“孟姐姐聪明绝项，她定然知道有人暗中相助，倘若检到珊瑚念珠，更会猜出是我。”长缨道：“既然如此，我们不若回去见她。”王雪莲道：“何必多此一举，我猜她明早便带福贝勒到别处去，今夜少林僧人钉到她的梢子，妙峰山再难留下去了。”
原来司马长缨和王雪莲离京已是三天，他们未带随从，轻装便眼，在沙河小镇一家客寓住下。他们奔回客舍，第二天便起程回云台，探望老母。云台在海州城外，海州府官见郡王突然驾临，吓的慌忙打开中门迎接。长缨吩咐不要张扬出外，住过一宵，便叫府官备了两匹马，向着云台县飞驰。
云台剑派早就享有盛名，司马瀛在日，在城外建筑剑友楼，结交天下名手，长缨出生未几，司马瀛跟随雍正入京，谋夺皇位。那时八皇子胤稷当权，暗派一班手下加害司马瀛，一面行文地方官通缉归案。这故事在游侠英雄传里已有叙及，因此司马瀛举家避祸，剑友楼也被官府査封，直到雍正登位后，司马瀛才荣归故里，谁料不够数年，雍正便把一班兄弟毒杀。司马长缨还在孩提，便由乳娘携同出走，长大了才跟甘凤池浪迹江湖，家中还有娘亲，从小母子分离，当年和王雪莲成曾回云台居住，至今一别，瞬已多年，这次重归故里，原来他为着一宗心事，要回家来査探一番。长缨究意回家査探什么，下回便有分解。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问紫光遗像在，
宝剑何曾染血污？
这首诗，是往日稗官野史，叙到乾隆皇帝把功臣像绘在紫光阁上，有感而作的。小子不懂得舞文弄墨，刚巧描写经略大学士傅恒和平川郡王司马长缨，征伐大小金川后班师回京。
本篇因此便借用前人的诗句作为这一回的开端插曲。今后无数悲欢离合和可歌可泣的故事，都由于专制皇朝一人之命而起。如今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有清一代，以乾隆朝为最盛，可说得天下承平，四方拱服。那年正是乾隆十四年，经略大学士兼靖远大将军傅恒，平定大小金川各部落”奏凯班师，随行的是副帅威信公岳鍾琪，平川将军郡王司马长缨，率领大军，浩浩荡荡，不日已抵京师。乾隆闻报大悦，命各王公大臣前往南苑迎接。炮声三响，只见天坛之外，黄龙旗到处飘起，映着一片刀光。傅恒、岳鍾琪、司马长缨带着五品以上各将官，乘马直入天安门，沿途百姓夹道欢呼，一行人来到午门前下马。
这时太和殿上，皇帝已经退朝。傅恒等入到禁宫见驾，乾隆闻报，亲临紫光阁慰劳，御赐礼酒；命满洲大臣鄂尔泰，大学士张廷玉草诏褒奖，将傅恒真像图在紫光阁上，纪念功勋，即日晋爵为一等忠勇公，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岳鍾琪亦晋封三等威信公；司马长缨封平川郡王靖远侯；其余随征将士，一律晋级赐赏，不在话下。乾隆想起傅恒的姊姊孝贤皇后，在上次东巡回时腐逝，因此对傅恒一家格外恩宠，受封爵位的共十四人，可算得外家恩泽，旷古无伦了。
第二天，乾隆命设宴丰泽园，所有随征将士都得带同家眷游园领酒；皇太后一时高兴，也带着宗室命妇，妃嫔公主等一同来到园里赏玩，以示上下同乐。一时衣香鬓影，把个丰泽园平增不少热闹，看的各将士目迷五色，忽报傅夫人和郡主驾到！傅夫人就是傅恒的福晋陆云凤。乾隆心里暗喜。只见两乘暖轿来到五凤亭前放下，宫女把云凤从轿里拖出。自从傅恒出征，云凤养尊处优，愈显得丰容盛鬓，光彩照人。从随的却是飞鹭郡主王雪莲，今天戎装佩剑，丰姿英爽。她们叩见太后已毕，便过来向乾隆请安。
乾隆见傅恒在外面和各将官饮酒，便把云凤留在吉祥轩里小坐。云凤丢失了儿子福安康，面上绝无戚容，王雪莲心里正感奇怪，但想起刚才恳求她向乾隆说情的事，不免暗中着急，坐下未久，便偷向云凤拋出眼色。乾隆看看轩外没人，便对云凤捉弄道：“嫂子今天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想必因傅贝子奏凯归还，令得嫂子如此欢喜，怪不得人说久别胜新婚，你们恩爱夫妻，真把朕这个寡人羡煞呢。”云凤没待他说毕，立刻啐了他一口，含嗔道：“你这老头子，当着人家面前，也是那么没点正经，不要羞煞了大格格才好。”乾隆含笑望了王雪莲一眼，耸耸肩道：“朕的妹子，说点笑语有什么不正经呢？”说了便呵呵笑起，拢手衣袖，口里念出两句唐诗道：“夜来风两声，花落知多少？”
一刹那把云凤羞的满面通红，急起来忘了王雪莲在旁，举起粉拳，上前轻轻敲了乾隆两下，作嗔道：“你做皇帝也没点儿规矩，不打你就放肆了。”惹得王雪莲嘻的笑起来，一时反觉得不好意思，正想借故辞出。
陆云凤一把扯着她道：“格格不要走，让嫂子和你向这老头儿算帐。”乾隆道：“朕没开罪御妹，干么要和朕算帐呢？”王雪莲声了，即时跑在乾隆跟前，倒令到这个风流皇帝觉得一楞，云风乘机道：“皇上当日答应过飞凤二格格什么的？如今大格格要圣上践言呢？”乾隆还是摸不着头脑。王雪莲禀道：“奴婢和长缨这番保护二妹妹不力，令到好在金川城失了踪，奴婢罪该万死！”乾隆道：“恕御妹无罪，这事朕也觉得可疑，正要把郡王来召，详细问过一遍。”云凤跟着道：“司马郡王在金川时，正在访寻二格格的下落，皇上便有旨限期班师，如大格格向皇上请罪，无非求皇上早日命司马郡王回金川去，好把飞凤二格格寻回。”乾隆沉吟道：“朕正要司马郡王在京任职，而且班师未久，岂能又遣他远出？”云凤道：“皇上可算善忘了，当日二格格出京，皇上亲口说过，若果大小金川平定，便命司马郡王设藩治理，宣化夷区，今日二格格因患上精神病，不知跑到那里去，皇上应该命郡王回金川把二格格访寻下落，免使金枝玉叶之躯，流离在外，若不如此，皇上何以安慰阿丹福晋呢？”云风说的阿丹福晋，就是飞凤的生母，自从允褆死后，阿丹也作了未亡人。
乾隆本来不想司马长缨离开京畿，但他宠爱陆云凤，回想当日确曾答应过飞凤，当下只得顺水推舟。说道：“朕明天早朝，和各大臣商量后再议吧。”云凤撒娇道：“皇上分明想赖帐，我要你立刻答应大格格，命司马长缨总督大小金川军务，将来有了功勋，再封他一个藩王称号，岂不是好。”王雪莲未待乾隆答允，即时跪下谢恩。外面传报太后驾到。陆云凤和王雪莲慌忙跪接，太后对王雪莲道：“惊儿，这番你跟傅贝子建了大功，皇帝刚才赐赏给你什么呢？”云凤便把派长缨治理金川的事禀告一遍。太后道：“那么，长缨不日要做起藩王来了，我也替你们欢喜呢。”
原来王雪莲堕崖失去记忆之后，在清宫作了两年飞惊郡主，曾几番保护乾隆，而且性情和善，不似飞凤的刁蛮，因此甚得太后欢心。后来乾隆命福安康向她执弟子礼，云凤感神尼昔日救出福安康，从而对这位假郡主起了同情之心，事事庇护，年前长缨服过鸳鸯露，性情起了变态，也是陆云凤暗向太后取得解药送给长缨，那时太后也乐得帮忙，可见得王雪莲平日讨得这老太婆的欢心。如今云凤故意把乾隆答应长缨治理大小金川的事，向太后禀告，也无非怕乾隆一旦改变主意便了。
这晚丰泽园君臣夜宴，乾隆心怀喜悦，念到傅恒明知云凤和自己相好，也诈作不知，正是汪汪大度，不愧是个心腹贤臣。想到这里，便要对傅恒特别加恩。可是爵位已经加至无可再加，皇后外家也人人赐爵，金珠玉帛，更是不时赏赐。记得云凤一次带笑的说：“皇上赏赐的东西，家里箱笼都已载满，今后再有赏赐，求皇上索性连箱柜一起赐给吧。”换句话说，就是连载金银珠宝的箱柜也堆满了，可见得多如恒河沙数。如今要买傅恒的欢喜，只有另想办法。乾隆喝过几杯，一时有了主意，立刻命侍臣取过文房四宝，就在吉祥轩里作了一首诗，赐给傅恒。乾隆一向就爱舞文弄墨，至今还留传民间不少御笔写的东西。御诗写毕，便叫大学士张廷玉念诵，傅恒知道，忙的跑到吉祥轩外跪下，只听张廷玉育来御制诗章，句中全是作他伊尹和管仲一般的贤臣，提到武功，又作他是昔日的诸葛武侯，听的傅恒又惊又喜，出了一身冷汗。
大学士张廷玉念毕，内待宣旨：“皇上御笔赐傅恒贝子联对，命悬挂府中，以示恩宠。”诗曰：“两皆千羽钦尧典，说律宮商奏采芑。”
傅恒三呼谢恩，把御题对联接过。这副对联：上句是乾隆当自己是个圣明之君，以尧舜自比。下一联最后两字，乾隆写的原是“彩芑”，后人误作“采薇”。其实采薇的典故，是不吉之兆，昔日周武王伐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卒之饿死首阳山，临死作歌，有“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之句。乾隆饱读汉书，断不会引用这个典故，所以后人以讹传讹，坊间都误写为“采薇”，至于“采芑”两字，系诗经小雅篇名，写的是周宣王中兴，命方叔南征蛮夷，平蛮后班师作采芑之歌。小雅就是当日民间歌曲。乾隆下一联用来赞扬傅恒平蛮奏凯，建立不世殊动，以昔日方叔南征班师比喻，所以小子说“采薇”两字是后世讹传，不必再表。
司马长缨和王雪莲回到郡王府，已是更阑夜静。王雪莲卸装已毕，含笑对长缨道：“我的好夫婿，你就快封作藩王了，应该如何谢我？”长缨看见娇妻酒后，份颊微红。便道：“妹妹今夜随传福晋叩见皇上，未知替我说过些什么好话。”王雪莲道：“那不是你日夕丢在心头的一件事。”长缨忙问道：“好妹妹，事体如何呢？”王雪莲低声道：“老头儿真的想赖帐呢，幸得云凤姊姊在旁软硬兼施，终把个老头子说服了，不日便有旨下来，命你总督大小金川军务，我们又要打点行程了。”长缨带着不满的神色道：“只派我总督军务？难道还丢不开这件唠叶子的东西？”边说边把身上穿的满清袍褂一扯。王雪莲上前扳着他的肩膊，柔声道：“哥哥怒什么气呢？时机未到，你且听我说下支，老头子今夜当着太后面前，答应过待你立点功劳，便封你一个王位，你且忍耐些时吧！”
长缨还是满肚子牢骚，忿忿的道：“功劳功劳！我今次为着平定大小金川，害得各派武林人都说我是满洲的奴才，难道还忍的不够吗？”王雪莲道：“哥哥息怒！将来他们终有明白的一日，对我们没甚用处，这番平定金川，傅恒把一切功劳都当作他自己的，皇上那会晓到我们出过多少力呢，如果飞凤这妮子在处，还会替你力争，我们鮮由得傅恒领功去吧，只要皇上答应派我们回返大金川，不是已达到我二人的愿望了么？”长缨听了，怒气稍平，说道：“我还有一件事不解，这番小贝勒福安康路上失踪，陆云凤一点没有忧戚之容，实在使我奇怪，妹妹当日赶到秦岭去，究意探到了什么消息？”
王雪莲暗地一想：当日自己赶到秦岭，原是要帮周日青把福安康找回来，可是后来遇到了一件奇事，对福安康的失踪是一个谜，如今未到时候，还是不要对长缨说出的好。当下便道：“我在宝鸡逗留不过几天，便奉到皇上谕旨，命我回返金川，这样那有时候去找福安康的下落呢。”长缨打了一个坎呵。王雪莲道：“今天大家都累了，不若早些寝息，明日我们还要到诚亲王府拜见阿娘呢。”
诚亲王府就是允褆的府第，允褆在金川殁后，灵柩早已连返京畿。王妃阿丹哀痛逾恒，日夕以眼泪洗面。这天王雪莲归宁外家，她在金川时，已正式认了允褆作义父，因此府里上下人等，仍然称她作大格格。阿丹把王雪莲拥在怀里，亲热一番，想起飞凤没有归还，不禁泪下如雨。王雪莲禀道：“阿娘不要伤心，妹妹不过精神病复发，在外迷失了路，孩儿已求得皇上答允，日间便回金川，务要寻得妹妹归来。”阿丹道：“惊儿，你虽不是我所生，但我对你和阿凤都是一般的疼爱，如果今天你二人都在我的跟前，试想你娘是多么的快乐呢。”说了把眼瞧向长缨。
长缨慌忙下拜道：“丈母娘听禀，凤妹妹失踪之后，有人在宫里留书，说她安全无恙，小婿此番回去，若果寻她不得，也无面目回来相见了。”阿丹原是南疆世尔羌部落的女儿，对那一带地方历史熟悉。当下细问一遍，长缨把在金川宫时有人留书的事说出。阿丹沉思片刻，说道：“金川皇城，数百年前，传说回纥人在那里建了神庙。你们何时回返金川？待阿娘跟你们前住，或可助你们探到阿凤的踪迹。”福晋阿丹这时年纪才过四十，并非是个老太婆。长缨夫妇心里虽然有点不愿意，可是没法推辞，只得连声应诺。
这晚夫妻闲话，长缨埋怨王雪莲道阿丹是王妃，这番随我们回返金川，我们将来行事，岂不处处受到她的监视？”王雪莲道：“长缨不要气量太浅，阿娘是南疆部落民族，并非满洲嫡裔，说不定将来她会暗助我们的，只要你把阿凤寻回来，好好地对她，阿娘自会爱屋及乌，为你回护了。”长缨觉得她说的有理，微笑道：“妹妹是个小心眼的女子，为什么如今会叫我好好的对阿凤，难道你不吃醋了么？”王雪莲不觉娇嗔大发，过来扭了长缨一下道：“你这人一下子放松了，便放肆起来，阿凤患上这种病，今后怕会时发时止的，我同情她的遭遇，不觉妒念全消，你反来调笑我，忒是岂有此理！”长缨忙向她谢过，心里暗感妻子心地慈祥，自此更加敬爱，不在话下。
瞬过两天，乾隆已有旨下，任命岳鍾琪为川陕总督，原日大小金川军务，交司马长缨暂摄，并钦命长缨为西陲宣抚使。长缨入宫谢恩，奏请给假一月，回原籍省亲。乾隆一一批准。长缨叩辞出殿，将出午门，忽见侍卫策零从后赶来，喊着长缨道：“郡王留步，皇上有谕，召郡王和格格今夜入宫，在养心殿侍膳。”长缨面露惊疑，请策零回去替他谢恩。策零低声说道：“皇上还宣召傅王爷福晋入宫呢。”说了挤眉扮个鬼脸，转身便走。
长缨回去告诉王雪莲夫妻商议一番。长缨道：“皇上怕要垂询小贝勒失踪的事，因此连福晋也召入宮中。”王雪莲道：“哥哥不要耽心，如果问到这事由我回答好了，你不要出言。”宮灯初上，二人盛服入到寝宫。乾隆在养心殿东暖阁，二人忙趋前下跪，一眼见到乾隆身旁站着一人，不觉一同怔着。原来这个是乾隆最宠信的侍卫周日青，日前小贝勒福安康路上失踪，他还留在宝鸡驿站，如今怎会突然回京。
乾隆谕道：“今夜召御妹和郡王前来共膳，不必拘礼。”二人谢坐后，长缨望着周日青道：“将军何时回京的？小贝勒料已有了下落？”王雪莲在秦岭见着周日青时，这位护驾将军正惶急的要死，如今却是雍容如昔，答长缨道：“皇上有旨，命小的回京。”乾隆接着道：“是朕召他归还的。”仅说一句，便顾左右而言他。王雪莲暗牵一下司马长缨，叫他不要多问。一边对乾隆道：“奴婢要到慈宁宫见老佛爷请安。”乾隆点头道：“御妹去去便回，傅福晋也在那边呢，一会儿和她一起回来用膳吧。”
王雪莲出了养心殿，乾隆挥退左右侍臣，只留长缨和周日青在处，然后神秘地瞧了二人一眼，才道：“日青，这番小阿哥在秦岭失踪，你一定惶急万分，否则你不会连朕也瞒着，迟迟不把消息报入京中。”周日青慌忙伏下道：“罪臣实该万死，若非皇上有旨下来，日青已打算在秦岭自尽，以报圣恩。”
乾隆微笑道：“朕虽深处禁中，外间之事，甚至江湖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朕的耳目，这番命你护送阿哥前往金川，间关万里，如没一些把握，朕岂会谬然命你冒此危险。”乾隆未说毕，司马长缨已晓到福安康已回到乾隆的手里。暗念这皇帝手段也忒厉害，比起他的爹雍正，还且沉潜不露。刚才他说外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分明有心教我听了，将来到了大小金川，不要暗萌异志。又念到周日青这番被召回京，原来也未知道福安康已经脱险。
这时周日青正向乾隆禀道：“皇上英明睿智，干事丝密，福哥儿究是如何归还，奴才愚昧，实在莫测高深。”乾隆拈须微笑，又瞧了长缨一眼，说道：“这事来龙去脉，只怕瞒不过惊妹便了，因此朕日前有旨命她回返金川班师，不必逗留秦岭访寻阿哥的下落了，她有对你说过吗？”长缨未听过王雪莲说出内幕，忙禀道：“臣妻对宫里之事，从来守口如瓶，奴才若知而不言，便是欺君罔上，皇天不祐。”乾隆道：“不必起誓了，朕相信御妹未曾对你说出，她只知道阿哥已得安全，却不知其中经过呢。”长缨喜道：“皇上，如今阿哥已回到宫里么？”
乾隆从袖里一抽，取出一幅条笺，上面写了两行字，字体娟秀，长缨一眼望去，便知是谁的手笔，不觉好生惊奇。细看纸上写道：“阿哥无恙，足舒圣虑，阿哥暂留此间学技，年纪长些，回京未晚。太妃。”
长缨看到下署“太妃”二字，知道自己料的不差。孟丽丝昔日在清宫是雍正的王妃，如今已是太妃称号了。不禁道：“皇上洪福，原来孟姐姐救出小贝勒，可喜可慰。”周日青也道：“孟太妃离开清宫多年，至今还是眷念前王恩宠，当年和各派武林人约法三章，这番平定大小金川，也是太妃居中斡旋，如今阿哥在她那里，皇上和傅福晋都可放心了。”
周日青把云凤和乾降牵在一起，自觉一时失言，乾隆瞪了他一眼道：“快往请福晋和格格回来用膳吧！”一边把那片条笺收回袖里。周日青抹了一把汗，忙回了一声“领旨！”便出了东暖阁。
乾隆等周日青出门，对长缨道：“皇太妃前次给了因寒冰掌所创，回返天山后，誓要报此一掌之仇。”长缨暗吃一惊，原来孟丽丝在金川时怎样斗过了因和尚，乾隆都已知道了。便道：“孟姐姐当日留书回返天山，后来臣妻已替她报却一掌之仇了。”乾隆面色一懔，说道：“可惜你们干的不彻底呢。”长缨又是一惊，回道：“当日臣妻用纯阴指点倒了因，料他活不上三天，便要丧命，谁想武林叛逆之中，竟有人懂得替他辟解纯阴之气。”乾隆冷然道：“救活那秃驴的，是无量山祥云老妖，朕当年命白统领榜示天下，对一班武林叛首不究既往，限日来京投到，岂料祥云也是一般的倔强，抗命不来，这等存心和朕作对的人，简直是罪无可恕！”
长缨听了，再不敢多说，心里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皇帝貌似和善，其实另有一套手腕，笼络不得，便要除掉，专制淫威，古今一例。当日我长缨若非得尽飞凤回护，于今夫妇两人，怕都不免填入深壑了。”正当冒出一身汗，外面传了福晋驾到。乾隆命“快些召入！”便见陆云凤和王雪莲姗姗进来，后随周日青。乾隆见了云凤，像蜂儿见着花蜜一般，忙的迎将上前。云凤要叩头，乾隆一把扯着她，连说“平身免礼！”说着话便把站在面前几人看了一眼，长缨三人知意，大家一齐退出暖阁之外。
过了片刻，内殿已摆开酒席，乾隆上坐，云凤和王雪莲两边陪着，长缨坐下首。周日青站在乾隆背后。王雪莲请道：“皇上赐周将军一同侍膳！”周日青忙道：“谢格格，奴才不敢！”乾隆道：“今夜没外人，日青也来一起用膳吧！”内监即时移过椅子，添上杯筷，周日表叩头谢恩，过来和长缨一起坐着。
这一顿御膳，总算吃得无拘无束。长缨不敢把刚才着见孟丽丝来书的事，对王雪莲道出，只是心里思量。将近终席，乾隆又挥退左右宫监，担起金壶，替王雪莲斟满一杯。吓的王雪莲离席跪谢，边道：“折杀奴婢了。”乾隆拉着她道：“御妹，朕已说过今夜不必拘礼，你且干了这杯，朕还有话要对你说哩。”王雪莲双手举杯，说道：“谢皇上赐酒！”干杯之后。乾隆道：“朕有两件心事，要对御妹说的，你们夫妻要守秘密。”主雪莲道：“奴婢蒙皇上敕封郡主，岂敢上负圣恩，皇上有何谕示？”乾隆道：“你二人有见着陈阁老的孙儿家汉吗？”长缨暗吃一惊，只听王雪莲回道：“陈公子曾来过清营，皇上闲垂，未知有何事故？”乾隆道：“朕据密报，家汉在外结交江湖中人，暗助反贼行动。”王雪莲面色镇定，应道：“皇上不要轻信谣言，陈公子出身宰相之家，岂有交结贼人之理，前番凤妹妹除掉吕四娘，也曾得到陈公子之助。”王雪莲这番话，轻轻替陈家汉掩饰。乾隆听了道：“朕已派人暗中查报，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之日。”长缨才捏去了一把汗。乾隆又道：“阿凤在金川宫失踪，你二人未回京之前，朕也派人前往助你们査访了。”王雪莲道：“皇上放心，妹妹失踪后，郡王已单身前往邛崃山探察，知道妹妹不是落在贼人之手。”长缨在桌下暗把脚拨一下王雪莲，叫她不要说下去。这时酒席已撤，陆云凤要起身告辞，乾隆便没再说。
长缨回去，暗把孟丽丝来书所言，对王雪莲略说一遍，又道：“妹妹知道福安康给孟姐姐带去，为何不早说出？”王雪莲道：“哥哥不知，当日我赶到秦岭时，已疑心福安康给孟姐姐盗走，却猜不出是皇上弄的玄虚，所以迟迟不想对你说，如今看来，内里还怕有蹊跷。”长缨问道：“妹妹凭什么道理，推断是孟姐姐干的呢？”王雪莲道：“当日我赶到宝鸡驿站，见着周将军，问过小贝勒失踪情况情形，第二天他带我前往遇事的山谷，那里是半山栈道，断崖插天，就算有上乘轻功本领的人，也要十分吃力才上到峰顶，我细细找了一遍，发现一些细小的足印，心里已是生疑，暗念这个盗走阿哥的人，只有孟姐姐的猿猴飞纵本领才干得到。而且那些足印又是女子的，除了她之外，武林里还有谁个呢？所以猜想是孟姐姐干的，果然不久便接到皇上谕旨，命不必再找阿哥，那时我便推断皇上已知道福安康没事了。”长缨道：“今天老头子问及，幸而我没露出口风，把其中秘密揭破。”王雪莲又问道：“我想孟姐姐已来京了，福安康也不是留在天山上学技。”长缨诧道：“妹妹愈说愈奇了，这话从何说起呢？”王雪莲道：“就凭那一封书猜断，你说看清楚用的是京制宣纸，如果孟姊姊从西疆叫人送信来，那一带地方用的都是桑皮纸，和我们在金川时用的一般，还有，西北一带，写字习惯用炭笔，那有文房四宝狼毛笔那么讲求，皇上不想给我看，就是怕我看出了破绽。”长缨瞪目道：“那么，你思疑那封书不是孟姊姊的手笔？”王雪莲道：“就因是孟姊姊的手笔，我才疑心她来京了。”长缨恍然大悟。王雪莲道：“哥哥请了一月假期，回云台省亲，我们明日提早出京，到时如此这般你说好不好。”她在长缨耳边细说了一番话。他们夫妻要干什么，下文便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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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北京在清朝叫作顺天，河北省称直隶，北京城形势，是个龙盘虎踞的胜地，东南全是平原西北群山耸峙，有名的西山八大风景，就在永定河流出的峡谷，那里山脉连接，再远一点便是妙峰山。和北面明十三陵的天寿山，是京城的两大屏障。
那时仲春已过，天空云淡，夜里群山几立，沉寂之中，有时传来三两磬声，那是山间梵宇僧道们晚课将完。山风萧瑟，在大觉寺后一条登上妙峰山的石径上，两条黑影正在展起夜行轻功，向着山上奔驰。这二个是一男一女，身穿夜行衣，背搭披肩，腰悬佩剑。男的边走边道：“妹妹，这两天来我们踏遍西山和万寿山了，都没探得一丝儿影迹，我想孟姐姐若是来了，京里有许多地方可以停留，干么要躲到山上来呢？”那女的脚下略缓，等他走近，才道：“长缨哥，难道你不知道，习武的人定要遁迹名山，栖迟古刹，远离繁华之境，才会练的成就，孟姐姐有心传技福贝勒，定必找个清静地方让小孩子专心学习，初时我以为她会躲在十三陵附近，可是昨天我们已找过了，如今想来，她是不会在那里潜踪的。”男的便道：“我早就猜她不会在那里了，十三陵是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寝，至今还有不少忠臣后裔，反清侠士之流，在夜间偷偷祭陵，至于西山八大处的古刹，又有少武林名手隐迹，她怎会教人家知道自己的行踪呢。所以我猜她会到妙峰山来了。”女的点点头：“哥哥说的对了，妙峰山紫竹林是十三年前孟姊姊和武林人约法之地，那里有几间庵堂，山后又有大士阁、东齐堂，平日甚少外人来往，你瞧，前面山腰不是闪出火光吗？”
他们不觉已来到妙峰山，只见竹林处处，星光下一堵红墙，那里是准提庵，几重佛殿，都已灯火寂然。二人绕过山脊，一路向紫竹林直奔，山后是东齐堂、大士阁，林下射出一点火光，那女子突然停下来，一把拉住那男的道：“长缨哥，我们把披肩扎好，不要让它给风吹的拍拍作响，你睢前面山坡下不是有两点儿黑影吗？”
那男的就是两马长缨，立刻把披肩缠在腰带上，展起夜视一看，山坡下是东章堂的小庙，对着一面大草坪，果然有两点黑影蠕动。二人沿山脊爬到岭上，已听到静夜里传来拳风。王雪莲把长缨一按，一同伏下，低声道：“你瞧见了孟姐姐？”长缨暗点头，在她耳边道：“福安康果然在这里呢，这孩子长的真快，你看他在练推云掌，那像是个初学的出手。”王雪莲道：“阿哥跟我练了年多功夫了，这年纪最易上手，应该有点成就哩。”
猿女孟丽丝，这时虽然上了四十年纪，但久居天山，修养得宜，容光焕发。福安康身穿团花袄子，绸带束腰，下穿套裤，布底软鞋。练过一套拳后，孟丽丝执着他的双手，暗咤一声，把小孩子一抛丈除，福安康连翻几个跟斗，腰子一蹬，张开双臂，倒头冲下，看的二人暗暗骇异。那知道知福安康将到地面时，突然一势蜻蜓点水，仰头窜起，像鸟儿敛翼冲霄，身形轻快之极。长缨讶道：“孟姊怎么一开始，便教他猿猴轻纵的绝技？”王雪莲急道：“不要高声！孟姊姊的耳朵比我二人还要灵活。”长缨不禁道：“我们既然找到了她，难道你不打算下去见她一面？”王雪莲道：“我以为不见为妙，孟姊姊或无意避我二人，可是老头子不想别人晓到阿哥的下落，我们何必揭破了这宗秘密呢。”长缨道：“你说的是，我们今夜找到来，无非想知道孟姊是否来京便了。”
二人正想离去，忽觉崖下风吹草动，窜出一条白衣的人影。那里距他们伏处数十丈，凭高下瞰，已看出是个五十开外的僧人，二人不觉一怔，连忙伏着不动。那僧人衣袖张开，乘风下纵，瞬已冲到山麓。王雪莲道：“不好！这僧人是找孟姊姊来的。”说还未罢，只听下面一声喊道：“孟丽丝，你逃到这里来，今夜终给老僧找到了。”
孟丽丝早已察觉有人纵落，突把福安康一推道：“阿哥回屋里去！”顺势一送，福安康异常灵机，箭一般的直冲回小庙里，大门砰的关上。孟丽丝转身向那僧人一打量，面露诧异之色道：“师兄似曾想识，莫非十五年前，从嵩山逃出的青草大师。”那僧人冷笑道：“你还认得老僧，今天千里相寻，要问我的师兄隐禅何在？”孟丽丝道：“隐禅长老不幸在毒龙岭上圆寂，大师因何牵涉到我身上去呢？”
这个青草和尚，便是昔日火烧少林寺时，从火林里逃出几个僧人中之一，当日孟丽丝也被困在铁塔之中，后来得脱，暗中掩护几个少林僧人，逃出清兵扼守的关隘。因此孟丽丝细看一眼，便认出来者是当日的少林僧人。
青草和尚怒道：“孟丽丝，既然与你无涉，为什么你知道隐禅师兄已经圆寂？”孟丽丝道：“令师兄当日反抗清兵，夜进金川宫，和飞凤交手，相比之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生死又何足异。”青草和尚飕的拉出戒刀在手，沉声道：“孟丽丝，你说的好，飞凤杀了我的师兄，今天我替师兄报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掣出剑来吧！”
孟丽丝后退道：“青草，我不是惧你，而是不想和武林人多种仇根，你不找飞凤报仇，却来算在我的身上，忒是稀奇！”青草戒刀一挥，地上草根沙砾，即时随刀风卷起，瞪着孟丽丝道：“今天不找你也可以，快把那小鞑子交出来？”孟丽丝诧道：“那个小鞑子？”青草喝道：“则刚才的小野种福安康！”孟丽丝再沉不住气，怒道：“他是个十岁的童子，童子何罪？”青草冷笑道：“童子何罪？谁不晓他是魔王的孽种，今天不除，将来又是一个飞凤，祸根难留，除一个便少一个。”
青草说罢，突然转身，双足一跺，已冲到门庙前，正待一掌把大门震开。那知孟丽丝早已一势猿猴飞纵翻到半空，斜里一冲，已比青草抢先一步，这一势轻功正是她刚才教福安康的动作。青草给她一掌飞出，篷的双方接上，一刹那已给抛了出外。孟丽丝沉声道：“你们少林派手段忒狠，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日前想劫夺福安康的也是你们这一班人，还幸我赶到秦岭快一步，你们的诡计失败了，今天又跟踪到来，说穿了就是想把孩子劫走。”
青草皱折的面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像是老羞成怒，突把戒刀一幌，地面即时响起嚓嚓嚓几下急促的起步声。这种踊腾快步，效当日田单“火牛冲阵”的走势，直奔孟丽丝。少林派以外功摔跌身形见长，石墙也可一冲便倒，后来至善禅师练的头椎，也是从这种外功变化出来的。这当儿青草把戒刀挺出，就如火牛的角一般。孟丽丝见他冲来，身形迅速后跃，喝道：“青草，我已让你，还不住手！”青草以为她心怯，刀锋透劲，脚步加紧，地面沙石给他踏的淅沥地爆响。
眼前光影乍动，孟丽丝已把天龙剑拔出，冷气森森，脚步矣然停着，口里一声“嘿！”青草戒刀欺身扎出，快如电闪，蓦地铮的一声，刀锋迸出了火花，震的青草手腕发麻，全身倒退。定睛一望，猿女一口天龙剑正指着他，低头一看自已的戒刀，已经缺了半寸。原来孟丽丝刚才使出一招绝技，用针鼻儿一般大小的剑尖，使劲一抵，以柔制刚，把剑尖迎着刀锋，双方劲力一撞，那口戒刀便遭了殃。青草看见孟丽丝这一招神技，不觉心里一怔。可是今夜欲罢不能。大喝一声，拋开戒刀，展出外家大擒拿手，直扑孟丽丝。
武林高手相斗，一方自动拋开刀剑，如果另一方还是用剑抵御，胜了也不见得高明。孟丽丝如何不懂，立刻插剑回鞘，拍拍两响，把青草一连几下，逼退出外。青草身形一低，突然使出“野马分鬃”，迎着孟丽丝的桥手，双方一搭，迅速来一记“牵夫拉船”，想把孟丽丝摔倒。猿女估不到和尚另有诡计，忙的施出千斤坠体，动也不动。暗念要脱开他的手桥，定要施出毒手，一时又不想伤了青草。这时双方手臂缠搭，变成了拔河一般的门外劲。
王雪莲和长缨伏在崖顶，屏息观望，王雪莲道：“这少林僧下去，就要出丑。”说还未罢，长缨忽地看见一条黑影，在小庙后出现，一剃那已上到屋顶去，那里是殿后檐溜，孟丽丝站处，视线不及。长缨道不好！有人对福哥儿不利！”眨眼间那人已攀登小阁。王雪莲惊道：“他要劫夺福安康！”这时福安康像已察出阁外有人，影子映在窗上，那人就要破窗进入，崖顶距下面五六十丈，飞下身纵已来不及。王雪莲一急，把神尼给他的一串珊瑚念珠扯断，溜出几枚在手，立刻向那人射出。这串念珠是王雪莲舍弃圣婴地位出走之时，神尼命上座紫明修士追赶，暗把这串念珠赠给她作为纪念的。黑夜里嗤嗤几声微响，屋上的人梦想不到崖顶有人伏着，那几枚珊瑚念珠劲头如矢，一忽儿打在脑后，直贯颈骨。那人“哎唷”一声，负痛跃起，翻身落到庙外。
孟丽丝吓的一惊，以为福安康出了事，也顾不得青草，玉臂一翦，连出柔桥内劲，青草的手骨沥的一震，全身倒栽，翻滚出外，他的手骨已断。孟丽丝一阵轻烟般窜进庙里，瞥见墙外一条黑影飞奔出外，她为着要救福安康，也没暇追赶。长缨夫妇放眼望时，刚才的人跑到青草身旁，低声说了一句话，便一同展起轻功，瞬已消失在竹林野树之中。
王雪莲把长缨一扯道：“福贝勒没事，我们走吧！”二人立刻沿山脊飞奔，这处已是东章堂后的丛岭，两条黑影一起一落，乘夜离开妙峰山。长缨道：“我们今夜到来，估不到救了福安康。”王雪莲道：“孟姐姐聪明绝项，她定然知道有人暗中相助，倘若检到珊瑚念珠，更会猜出是我。”长缨道：“既然如此，我们不若回去见她。”王雪莲道：“何必多此一举，我猜她明早便带福贝勒到别处去，今夜少林僧人钉到她的梢子，妙峰山再难留下去了。”
原来司马长缨和王雪莲离京已是三天，他们未带随从，轻装便眼，在沙河小镇一家客寓住下。他们奔回客舍，第二天便起程回云台，探望老母。云台在海州城外，海州府官见郡王突然驾临，吓的慌忙打开中门迎接。长缨吩咐不要张扬出外，住过一宵，便叫府官备了两匹马，向着云台县飞驰。
云台剑派早就享有盛名，司马瀛在日，在城外建筑剑友楼，结交天下名手，长缨出生未几，司马瀛跟随雍正入京，谋夺皇位。那时八皇子胤稷当权，暗派一班手下加害司马瀛，一面行文地方官通缉归案。这故事在游侠英雄传里已有叙及，因此司马瀛举家避祸，剑友楼也被官府査封，直到雍正登位后，司马瀛才荣归故里，谁料不够数年，雍正便把一班兄弟毒杀。司马长缨还在孩提，便由乳娘携同出走，长大了才跟甘凤池浪迹江湖，家中还有娘亲，从小母子分离，当年和王雪莲成曾回云台居住，至今一别，瞬已多年，这次重归故里，原来他为着一宗心事，要回家来査探一番。长缨究意回家査探什么，下回便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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