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紫烟《紫玉钗》

第二十五章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全集  点击: 
  崔允明是第三天就启程往郑州去的,单人一骑,行行止止,到达郑州却已比李益晚了两天。
  李益是从咸阳绕长安而行,崔允明虽然晚了一天,但他是由长安出发,如果以行程而言,他应该比李益先到郑州才是,可是李益居然能比他早到两天,可见李益在赶路时是如何的急遽,也许是披星戴月,兼程疾行。
  但是李益看去毫无倦态,倒是崔允明仆仆风尘,一身风霜之态,道理无他,劳逸之别而已。
  李益是在东宫太子府的禁尉骑卫簇拥下上路的,坐的是装饰精美,设计舒适的华车,前面有人开道,沿途有驿站备好驷驾待换,到了一个地方,略事休息,可以又上路,这在别人也许不习惯,但李益却不在乎,他在一年多的戎马倥偬中,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涯,上马杀敌的事没干过,马上草露布的本事却练成了,跑跑这平阔的驰道,根本不当回事。
  虽然只早到两天,但他的主簿官署却准备得十分完备,而且近乎喧宾夺主,侵占了太守署。
  郑州的太守在李益外调期间,病故任上出缺,吏部没有补人,原是汾阳王打点为李益留着的,但李益回来后,却不急于真除了。
  因为他如果循着郑州牧这条路渐序而仕进,就要以政声为实绩,那是条遥远的路,李益等不及,而且他也没有空去做那些。挂个官衔,在太守内署,办理他的私务跟太子府交下的秘密事务。
  虽然也才只到两天,却已有一批官带整齐的人候于门外,准备接受指示,或是禀述所务。以品戴而视,他们的官比李益大,但是要见李益,都是战战兢兢,投刺而诣,那是权的作用而形成的差别。
  李益很欢迎崔允明,表兄弟见面,着实畅聚了一阵子,便厅寒暄。后堂欢宴,但是崔允明却无法久留。
  第一,是小红一直怀抱长剑,侍立在左右,形成了一股紧张,这是必须要的,崔允明目睹了兵部侍郎刘学镛派去的侄子跟工部冲突,为密探的事故而闹得不欢,知道李益的处境是在危险中。第二则是大大小小在外厅鹄候的官员,虽然没人进来催,但崔允明知道他们都在等。所以崔允明说完了重要的话就告辞了。
  他是未晚先投宿的由长安赶来郑州,又鸡鸣早看天地由郑州赶回长安。
  一来一去,足足花了二十天,那还算快的,虽然他是骑了马,但只得一匹马,由长安骑来的,还得骑回长安去。人在马上不走路,辛苦不下于动腿的马,所以每天走上一百多里,人马俱疲,非休息不可了。
  他回到了长安,循李益之托去找方子逸时,则不免感慨了,方子逸设寓在小红的旧宅。
  说旧宅,毋宁说是新居,因为屋子是新建的,小红罄其在歌榭中所得的积蓄,置下了这一片产业送给了李益,作为感恩之报。
  虽然她自己身归李益,却是在献宅之后,所以,这所住宅已经是李益名下的物业了。
  李益叫方子逸住在这儿是取其地利之便,因为它在闹市而又能闹中取静,地方也宽敞,屋子多而散,适合接待不同的人,办理各种不同的事。
  方子逸安顿下来也不过三五天光景;气势已不同了,门口站了两个青衣皂帽的汉子,原是长安市上的帮闲混混儿,这会子居然像煞有介事地挺胸凸肚,叉着腰站着。
  崔允明居然要通过层层通报,才能进到里面,发现除了原有的一个老妪,一个小丫头外,竟然又添了十几个人,有几个掌管文墨的倒都是熟人,而且都是住在大相国寺中的斯文朋友。
  一个个都是衣帽光鲜,他们客气地跟崔允明打招呼、寒暄,却又绝口不说他们是怎么样来的,崔允明又是为什么来的,这使崔允明感到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觉得自己是处在个截然陌生的地方。
  那些熟人,似乎都罩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变得异常神秘了。
  好容易在花厅见着了方子逸,他的神色很疲倦,似乎很久没有睡觉,但精神却很振奋,笑着道:“允明,你终于来了,前天我就接到了君虞的通报说你该到了的……”
  崔允明道:“我到长安,连家都没拢,一脚直到这里,这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再要快,我也没办法了。”
  语气中显然有着不满,方子逸察觉了,连忙笑着道:“别多心,允明,我可不是怪你走得慢,实是……唉!有许多事,许多头绪,等着你回来才能解决。”
  崔允明一怔道:“等我来解决?”
  “是的,允明,君虞说有一封密函托你带给我的,那是对于此地许多事情的处理指示,不来到,我就无法处理,答复别人,有几处是从河西来的,等着要回去。”
  “前天君虞就有快马飞达给你,难道没有……”
  方子逸道:“靠着太子府的关系,这里天天都有快报传递消息,但只是一般的,因为那上面靠不住,尤其是兵部刘侍郎那儿的耳目,一直在注意着,所以重要的指示都是由专人往回送递,那种人选很难,靠得住的实在很少,我们双方都在物色中,所以这第一次的指示,君虞就交给你带来了。”
  崔允明取得一个信封,交给他手中道:“这是在君虞临行前,才匆匆写了几行字,连口都没有封怎么会是什么秘密的指示呢?”
  方子逸接过看了一下笑道:“允明,你看了没有?”
  “这是给你的,我怎么会看呢?”
  “我知道你是个信实君子,一定没有看过,否则你就不会有此一问。君虞不封口,原是不怕你看的,你要是浏览一下,就知道是否秘密了。”
  他把信件递给了崔允明,也是为了好奇,崔允明接来看了一看,却看出了一身冷汗。
  这岂止是一份机密的文件,而且还是对河西附近,以及突厥边境的几个节使的兴废都有着关系。
  信是分条指示的。上面自然有很多名字,有些是崔允明认识的,有些是听过的,还有一部份京官的名字。
  要不是这封信是自己带来的,崔允明简直无法相信李益一下子要变得这么有权,几乎已能操纵人之生杀予夺,而且还是在谈笑间决定的。
  崔允明还记得李益作书时,正在跟自己谈话,听得高兴时还哈哈大笑,然后他就从卷宗里,拿出一张文件,看了看写下一条,再换一张,看看又写一条。
  十几张文件,十几条指示,信手拈来,而且最后一条却是自己的叙述而加上去的。
  ──兵部行走员外刘度光,其人可厌,可与御史陈百弼洽,调至德二年、干元元年及广德年,征吐藩案卷,有克扣粮饷及陷害忠良。贻误军机等事情,除之。
  崔允明把信递回给方子逸,依然带着不相信的口吻问:“子逸,这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所以才要你亲自带了来,如果是交付驿站传递,难保不无有疏漏之虞,只要给人家得到一点风声,他们就会先发制人,或是预为弥缝掩饰了。”
  “十郎……他……有这么大的权力?”
  方子逸一笑道:“允明,你自己还在刑部当差呢,怎么会问出这句话呢?君虞现在只是一个外郡的主簿,他真正的职权只是主管该郡的钱粮刑名教化,怎么会有权处置这些人事呢?
  这每一条都是要人家来实施的,有几件事恐怕还会到你们刑部来处置判决。”
  “可是他的指示,似乎就已经决定了。”
  “是的,他的指示几乎已成定局,因为他已经考虑周详,万无一失了,因此这封信等于就决定了那些人的命运。”
  “他那里有考虑周详,我看着他作书的……”
  “这个难怪你要吃惊了,其实这些事早已呈送到他那儿去了,一切的证据也都转送到他手里,由他去审订真伪,再加以处断,一切都已有定案,放在他的肚子里,到时候逐条写出来,才是最重要的秘密,君虞最大的长处就是他要对付一个人时,往往不动声色,先发制人,令人无可退避,当然不是每件事都与他有关,有些是太子府里的决定,由他去构思对策,所以太子府对他的保护很严密,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一个带信的人,带这种信的人……”
  崔允明忙道:“别挑我,只此一回就足矣,下次再也不敢应命了,我先前是不知道信的内容,所以才安心从容,要是知道是这封信,我连路都走不动了。”
  方子逸叹口气道:“是的,君虞也说过,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不敢多作借重,这个地方你以后还是少走动,否则只会惹一身麻烦。”
  “子逸!你难道在这儿很习惯吗?”
  方子逸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本来也不习惯的,可是被君虞拖出塞外一年多,陷身其中,欲拔不能,只有勉为其难了。而且我干这个,也算得是替一些不得志的寒士吐口气,外面那几位,你都认识的,虽居斯文一席,大小也有些名气,却都是抑不得志,潦倒困乏,囿于相国寺中,受尽白眼。现在他们可不同了,到那儿都被奉到座上佳宾,极尽奉承,世态炎凉,一至于斯,因此我深深体会到君虞的两句名言──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崔允明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份冷暖,他尝得比他们都深刻,但他没有那种感觉,因为他是个安份的人,知道方子逸所说的权势,等于建在镜花水月之上,那是靠不住的。
  这些人是李益一体系,寄托在李益一个人身上,荣辱与共,所以他才关心地问道:“这些人都能信任吗?”
  方子逸道:“允明,你跟他们都认识,交情深浅,你我都差不多,你应该知道他们是否可信。”
  “我不知道,我对人从无机心,既无利害,也不去考虑这个问题。”
  方子逸道:“那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落拓的文士,潦倒的名士,其人也有小才而无德,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那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找来呢?”
  “是君虞要我找的,他说这些人旅居京师多年,人熟、事熟、宦情熟,许多鬼门道都在他们的肚子里;给他们一分权力,可以把他们吹成一头纸老虎,具有十分吓人的气势,其才能为败事,就当善用其长,叫他们去败事,败别人之事。”
  “难道不怕他们为人收买,败了自己的事吗?”
  方子逸笑笑道:“我先前也有这个顾虑,但是君虞却别有一套,他说这些人有如恶狗,养来本是为了咬人的,知道这个事实,总不会把自己送去给他们咬。”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说我们用他们壮其声势,使他们显得很重要。但是究竟有多重要,我们心里有数,根本不会让他们知道什么秘密,就不怕他们被人收买,他们做些什么事,自己明白,如果不说实话,不把底细泄出来,还能使神见鬼愁,真要把他们所知道的那些秘密卖出去,谁也不会怕他们了,因此大可不必为这事担忧。”
  笑笑又道:“君虞这个人是天生的奇才,我算是他最寄心腹相信的人了,可是我对他的办事方法也是摸不着头绪,就算有人以王侯之位,千钟之禄相许要我出卖他,我就是满心愿意,也没有办法,因为我根本无从卖起。”
  崔允明只有摇摇头道:“十郎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方子逸道:“问得好。我也想了半天,最后才得到一个概略,他真正办事的另有一批人,这个地方,只是为了引人注意而用的。”
  “可是这封信上的指示却是真正办事的秘密。”
  “不错,但是该怎么办,交给谁办,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把他的指示转出去。”
  崔允明明知不该问,却仍忍不住问道:“转给谁呢?”
  “转给每个办事的人,有的是给王慕和,有的付交兵部尚书府,有的转交突厥,都有专人前来接洽,只有最后参劾兵部员外刘度光的那一项,是要我去跟御史台陈大人面洽的,所以这些机密事件,只在我这儿绕个圈子而已。”
  崔允明摇摇头,这是个他完全不懂的圈子,也不适合他的性情,但因为真正在主其事的是李益,他不能不关心,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树仇最多的地方,因此语重心长地道:“子逸,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不得不忠告你一句,这个工作实在没有多少干头,现在是你们整人家,到了将来,就是人家整你们了!”
  方子逸叹了口气:“允明!你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专攻的土木建设之学,要是我肯为功利而屈心,随世俗而浮沉,早也能混出头了,像我这种人才到处都有用的,可是我宁可窝在大相国寺内捱穷。你知道原因的。”
  “我知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你的胸怀高洁,就是为了那君子二字,不肯做个随波逐流的小人,正因为此,我才奇怪你何以会干这个活儿的?”
  “允明,多承谬赞,我就更惭愧了,我倒不是硬着想做君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像这种君子,我是干不了的,我要做的君子是爱财而取之有道,不太背自己的良知。以前找我的那些人,岂止是罔顾良知,简直是没有人心了,以凌河而言,假如工程费百万,我可以设法浮报成三百万,落下二百万的好处,但是不能做那种只报百万而实际开销二十万的事,前者利厚,后者利薄,但是厚利者能心安,因为事情确实是做了,可是那些人宁取薄利而不取厚利。”
  崔允明一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方子逸道:“以前我就是想不透,这次被君虞邀了出去监工,我才明白了,那些人的算许更精,百万之工,虽能获利二倍,但是一劳永逸,从此就断了财源。草草塞责,虚应故事,则水发灾生,年年有好处。”
  崔允明道:“这太混帐了,他们难道不想想,每次水灾,有多少生命随波而去……”
  “他们能想到这个就好了,只要水不淹到长安来,他们可以在这儿安享升平,天下人都淹死了与他们都不相干。更令我不解的是这些人年年吞没了公帑,一无事事,灾祸频仍,照理说应该是他们的职责,何以他们能屹立不倒呢?原来他们就是仗恃着这个,征象病由是君虞找出来的,他源源本本地陈述给太子十岁听了。”
  “太子作何反应呢?”
  “千岁殿下十分震怒,才饬令君虞痛下针艾,要把这些败类清除,所以才要君虞详细地策划。”
  “主上有倦勤之意,千岁即将摄政。为什么不等千岁登基后,好好地着手整顿呢?”
  “没办法,那些人鬼得很,看见东宫的门路走不通,千岁早已在暗中观察,对朝中一些能臣贤吏都有了个数儿,时加罗致,那是他们的死对头,他们怎么肯放呢?”
  崔允明道:“不放又待如何,难道他们还能阻止东宫殿下继禅不成?”
  方子逸道:“他们没这份本事,可是他们却能把持住现在,不使圣上逊位,使太子无法亲政。”
  “那又能拖多久,迟早还是要由东宫继禅的,等到圣驾殡天。他们就没办法了。”
  方子逸笑道:“奸臣有奸臣的聪明,他们只要再拖得三五年,七王子成王就成年,他们可以另行请求圣上更易储君,他们也就可以继续掌权下去了。”
  “他们有这个能力吗?”
  “如果等到成王冠,应该是有的,成王为帝后亲出,而后族卢氏一支,在各节镇间很有势力,以国舅卢杞为首,实力可虞,他们现在是格于大唐律令,不敢有所作为,等到有一个理由时,他们自然会力争的,所以……”
  崔允明道:“我明白了,东宫所以借重君虞之才,目的就是要抵制那些人。”
  方子逸道:“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不过东宫殿下要君虞着手的是除奸的工作,掌握了确切证据,付之大理寺审询,明正典刑,不管将来天下谁属,对朝政总是有益无害,相信以这个理由,这个要求,任何人都不敢曲意包庇了,正因为这缘故,我才勉为其难。”
  看样子方子逸的确与往日不同了,虽然他以崔允明为可信的知己,什么话都坦然相告,但是崔允明忽而感觉到他们之间变得很陌生。
  这个地方,这些人,原都是他相识的,不知怎么,崔允明似乎感到从未结识他们过,包括远在郑州的李益在内,他们似乎是另一种人。
  所以崔允明觉得在这儿待着很不舒服,也不再想问什么,知道什么,他只想离开此地。
  方子逸也没有留他,只是问他道:“允明,我不便到霍娘子那里去,免得给她找麻烦,目前我这个地方太招摇,君虞那儿却是暗中进行实务的,所以我跟君虞也很少联络,最主要是人选难求。”
  “河西,兵部尚书府,不是都有专人跟他接触吗?有事可以交他们联系好了。”
  “不!不行,君虞不愿意让人知道得太多,尤其是河西与突厥那边的事,谁都不让知道的,这次是托你假便,下一次必须找个靠得住而又不受注意的人,我记得君虞有个老家人李升,留在霍娘子那儿的,这个人自然是绝对可靠的,暂时只好辛苦他一下……”
  崔允明道:“那恐怕一时还来不了,因为我姨母,也就是十郎的高堂要上长安来,特别把他召回姑臧家乡去接老夫人来京,恐怕还有几天呢!”
  方子逸一怔道:“老夫人怎么要来长安呢?干什么?”
  “我不知道,是我堂姨,也就是君虞的岳母着人来通知的,也许提要给君虞跟卢小姐成亲吧。”
  方于逸道:“这种事应该告诉君虞一声,怎么君虞那儿毫无消息,昨天我接到驿递,君虞还在问呢。”
  崔允明一怔道:“卢夫人告诉我说,她早已有家书告诉君虞了,所以这次我到郑州也没提起过,怎么,君虞没有接到卢夫人的信?”
  方子逸道:“当然没有,否则他就不会提起要李升作为往返递书的连系人了。奇怪了,李老夫人要来,叫李升去接,这是很重要的事,也是很正当的事,卢夫人为什么要瞒着君虞呢?”
  崔允明仔细琢磨了一下才道:“这件事颇堪玩味,子逸,你最好还是把事情通知君虞一声。”
  方子逸道:“这是当然,为了河西的事,君虞跟岳家闹得很不愉快,卢中书对君虞很不谅解,怪君虞拆了他的台,把他的奥援夺了去。其实很冤枉,君虞等于是替他出了口气,何况河西新任督帅是君虞一力扶植起来的,对君虞言听计从,全权在握,卢公有这样的一个女婿,不是比跟史仲义维系一个貌合神离的关系强得多!”
  崔允明苦笑道:“这是我们的想法,卢公心中就不是那样想了,他跟史仲义虽是貌合神离,究竟还可以用其它四郡之力牵制凉州,让史仲义对他作相当的让步,十郎那一搅,岂止是把凉州一把抓过去,连其余四郡,也都要仰承十郎的意思,对卢公不再像从前那么倚仗了。”
  方子逸道:“那有什么差别呢?他跟君虞是翁婿,难道还要分彼此吗?”
  崔允明道:“子逸,你还说你的宦情比我通达,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透,这中间的差别太大了,以前卢公虽然对河西未能完全控制,至少还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现在则是要靠着女婿的面子才能办事了,这在卢公而言,是很难堪的事,一个掌惯了权的人,一旦失去权势,滋味最为难受,再说卢公与十郎之间未必很融洽,为了一个小红,翁婿差点反目,再加上了后来的新怨,感情更是坏到了极点,十郎可能没告诉你;他这次匆匆由咸阳绕道不入长安而径赴郑州,明里是刘学镛在捣蛋,暗中实出于卢公的唆动,礼部的刘尚书是卢公的姊丈,刘学镛则又是刘尚书的族弟,他们的亲戚走得很近,自成一党。”
  方子逸微怔道:“这个我倒不知道,本来有些事我想到卢府去请助的,看来不必去碰钉子了!”
  崔允明道:“十郎因为事属家务,不便外扬,而且他是从高大人那儿转来的消息,也不便告诉他人,这次我去了,他才跟我谈起,颇多感慨,就是怕你不明白就里,跑到那儿去,不特于事无补,反而坏事,所以才要我转告你一声,千万别莽撞,事情办不通,可以找到高大人那儿,或者去求王阁老都行,就是别上卢家去。”
  方子逸道:“那君虞跟卢小姐的婚事又怎么办呢?”
  崔允明轻叹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的名份早定,文定的仪式也已经公告长安亲友,退婚是不可能的,可是翁婿相处如同水火,实在很棘手,好在卢夫人对这件事极力主张,这次把我姑母接来长安,可能就是要为他们完婚。”
  两人又谈了一阵,但都是局外人,既不十分了解内情,也无法谈出个结果来,崔允明告辞回家去了。
  他在第二天上刑部衙门办事,因为告了十几天的假,心中不无愧意,到底这是私事。
  可是在衙门里,他得到的待遇竟是出乎意外的,一些平素跟他不通闻问的人,都借故前来寒暄问候,有些人曾经为了一些小事情跟他有冲突的,见了他,都有点战战兢兢,甚至于还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罪解释。
  十几天来未曾视事,照理积压的公事一定会堆积如山,可是他在签押房里一看,琐碎的都有人代他办了;较为重要,一定要等他亲自署理的,也都把一切准备得舒舒齐齐,只等他过目后,径行签会就行。
  原来他管的是本部的度支,自从为人所陷,亏空了一大笔公款,几将身陷囹圄;幸得李益为他摆平了,仍然复旧职,可是他自知不宜此务,极力请调。
  在李益出塞的那一段时间,没人答理他,终如所请调到了个掌理案卷归档的差事。那是个冷门地方,手下有着十来个不得意的老书吏,事烦酬菲,终日伏案缮写,天冷的时候,连个火盆都烘不起。
  这份工作对崔允明倒是很适合,因为他与人无争;在这个环境里,再也没人会来麻烦他。
  一份微薄的待遇,由于妻子的克俭节用,倒也能略有节余,他还能帮帮署里那些比他更苦的同僚们。
  他到差之后,那些老书吏也愉快多了,因为冬日,他给每人添了一件御寒的棉氅,在公事房里,能升起一盆炭火,喝到一口热汤。
  这有些是出自他的私囊,寒衣则是霍小玉跟澣纱两人闲下无事缝制的,她们缝制寒衣,原是想托人带到塞外去给李益,分赏那些跟他办事的人,因为她们听说绝塞苦寒,征人衣薄,用以表示一番关切之意。可是带了去,又原封地给带了回来,李益的回信说他的人在塞外很享福,狐裘貂鼠,俯拾即是,棉衣虽出伊人亲制,他很感激。自己留下了一件,其余的给了人也是糟蹋,他们不会爱惜的,倒不如送给长安的寒士,共享温情。
  李益的信写得很诚恳,总算没有使霍小玉伤心,这批寒衣,就便宜了崔允明的那些苦同僚。
  可是崔允明才陛开十几天卜羁来已大不相同。才十月天气,十月小阳春,不过早晚有点凉意,衙门里居然给他们置了个大火盆,请修多时的屋廨油漆一新,漏雨的屋瓦也换上了新的,一切都要自己动手的洒扫杂务,居然也派了两个杂役来操作了。
  更妙的是桌上放了一个红封袋,里面装了一张十千的飞钱,注明是中秋的节赏。崔允明在没告假前中秋已过去了,这时候才补发下来,那不是荒天下之大唐吗?
  不过中秋是有节赏的,由度支司以润余分封,他们这一个部门根本没摊到,也幸亏那时没领到,这时才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补发下来!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他跑了一趟郑州吗?
  崔允明的确莫名其妙,难以理解,因为他到郑州去探访李益告的是事假,也没人知道他是去看李益,事实上长安的人很少知道李益已赴郑州履任,大家都还以为李益在东返的途中呢!
  那么他在公廨中所得到突来的礼遇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总不是别人突然感到他们辛劳而加以补偿的,一定有个原因,而这原因,也一定与李益有关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崔允明把一个代理他职务的老书吏叫来问过后才明白了。
  第一个原因是由李益身上而来的,那是方子逸来为他告假时,并没有告事假,而是由东宫太子派了一名长吏来,向部堂官直宣了千岁殿下的口谕,说是太子府对崔允明有所询示,请他到太子府一段时间,这几天不再视事,特此知会一声,严谕不得声张。
  光是这一声知会,也足可把部曹司闹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了,他们不知道太子调崔允明去干什么,当然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第二件则是太子府来人还调阅了一些历年部堂上审案判决的案件档卷,也使得这个冷部门变得重要起来。
  刑部大堂审下的案子定案后,把有关的状子、画押的口供以及判词全文归档,才交给他们这个部门誊录归档,以备查核,因为是事后的工作,在刑案审问进行的时间,他们根本就无法过问,所以这个部门才不受重视。
  但是现在不对了,太子府似乎有意要对一些旧日的陈案再行重新审查,找出破绽不全的地方再予翻案。
  这一来也许找不出什么,也许就能掀起轩然巨波,无怪乎很多人会紧张起来,拚命讨好他们,大概是想了解到太子府调阅的是那些卷子,心中有鬼的人就便于预行打点了。
  崔允明心中感慨很多,他以前也在刑部堂做过事,知道刑部审案时,往往也会受到人情包围,关节打点,当然这是举国的最高司法部堂,多半是重大的案子才移交过来,不可能造成冤狱,但是上官的曲意袒护,避重就轻,把案情减轻则难免有之,真要能清查一次,未尝不是好事。
  这些事本来是应该绝对守秘的,可是崔允明究竟做了几年的事情,碰了不少的钉子,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
  如果要大家只字不言,反而会造成更壤的结果,那些人只有挖空心思,重金贿赂,买通一两个人暗通消息,白白苦了一些奉公守法的人。
  所以他作了一个决定,郑重地吩咐那个书郎道:“如果只是询问一下案宗事由,在可能的范围内不妨略予方便,但是不得私下为之,必须让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就是说不管调阅的案子是谁保管的,都需经署里每一个人过目所有的卷宗,这样才可以防止一二不法之徒窜改。”
  那书吏连连顿首道:“是!是!明公见教极是,事实上太子府只是虚张声势,第一天来,雷厉风行,只是随便提了几本,看都没看又送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崔允明不懂了。
  “这是一个布饵,本部历年存卷千万,谁都记不清那些案子有问题了,可是他们这一调……”
  崔允明立刻懂了,笑着道:“果然妙得很,那些心虚的人,就会自露马脚。前来打听,结果反而叫人知道了。”
  书吏点头道:“正是!前几天来问讯的人,过一两天后太子府的人就前来指名要调他们的案卷,近来有人更向署里每个人都明言宣布,如果他们所经营的卷宗里发现有疑问,可以秘密提出来!”
  崔明允不禁大惊,急问道:“有没有人提?”
  那书吏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太子府虽作那个宣布,但他们却是自己地在作主动的侦查,到底那些事件是他们查出来的,那些是我们的人提供的,也弄不清楚。”
  崔允明连连顿足道:“这个宣布简直混蛋,不是明着让我们背黑锅吗?那些不是我们提供的消息也归到我们的头上来了,别人惹不起东宫,却没把我们放在心上,将来报复到我们身上来了,谁能抗得下……”
  才说到这儿,就听见人接口道:“明公过虑了,也太看得重我们这个地方了,帝都六部部堂,我们这个签押房是倒霉的地方,平时连正眼都不值得人瞧一下,还能有多大作为,突然蒙受青睐,都是沾了明公的光,绝不是因为东宫长吏的那几句话。”
  说话的是另一名书吏,也是崔允明平日的斯文朋友,落拓至交,所以跟崔允明说话较为随便,他接了口,人也踱了进来,然后作了个自嘲的苦笑道:“允明,说句老实话,案卷到了我们这儿,都是已经落案定谳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毛病可找,也没有什么可提供的,东宫要调阅的案件,有四件是从我这儿经手的,可是他们所提示的翻案证据却是我们所未有的,靠着我们这儿的旧案存卷,那一件案子都翻不了,部堂把案卷交下归档存查,早已把一切都弥缝妥当了。”
  这人叫蔡子敬,崔允明忙道:“子敬!你弄清楚了?”
  蔡子敬一笑道:“当然弄清楚了。因为我们这个签押房里大部都是穷疯了,听了东宫府的宣布之后,好几位不眠不休,翻阅旧案,想找点生财之道……。”
  崔允明连忙道:“子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相信我们这些同僚不至于如此,他们平时能力微薄,位卑言轻,纵有济世之心,苦无移风转俗之力,郁结于心,困不得志而已。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想亟力地表现一下,容或有之,我不相信他们是为了图利。”
  蔡子敬耸耸肩笑道:“允明,你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作此想,我却比你早进这儿几年,了解得也比你深,好吧!也许你心里一样明白,只是说得清高一点,自抬身价而已,反正也没多大关系,因为我们这儿什么也没找到。”
  “那东宫为什么要从我们这儿调卷子呢?”
  蔡子散道:“东官长更是吴伯敏,也是我们的熟人,我把这个问题请教他了,他说东宫早已掌握了很多证据,从我们这儿调卷出去,是为证实昔日的漏洞而已,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照料提拔一下我们这些苦朋友,使我们受点较好的待遇,这都是令亲李十郎关照的。”
  崔允明怔住了,他虽然早已知道是李益的力量,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蔡子敬似乎知道他又要发性子了,笑笑道:“允明,十郎知你生性耿介,他用别的方法帮助你,你是一定不会接受的,所以只好用这个方法……。”
  崔允明道:“这个办法太伤人尊严了。”
  蔡子敬道:“那倒也不然,虽然我知道在档卷中找不出什么漏洞,但是部里对我们的态度突然改变,曲意讨好,显然是他们怕我们找出什么毛病来,过去的就算找不出什么,将来他们再审理别的案子时,为了担虑后事尚可能翻复,至少会多拿出点良心来,苟能因此督促斯辈,使世道人心多存一分公正,我们在这个冷得像冰冻的屋子里,干起这一份人所不屑为工作也能起劲得多。”
  这番话说得崔允明很惭愧,发现自己的器度见识,的确是太狭窄了,而且做法也太刻板了。
  道理是想通了,心里好多了,可是李益的做法太神玄妙了,那不仅是他一个人学不来,恐怕举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来。
  感慨闲聊了一阵,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听说他已经销假公出回来,就有部里的几处堂官着人前来问候。
  这些人都是部里的红员,自然也是长袖善舞之流,平时他们对崔允明正眼都不瞧一下的,虽然为了他跟李益的关系,使得那些人在见面时,有时还会虚伪地客套一番,但是很少像今天这么样谦恭而虚心的。
  来问候的人都只怀着一个目的,旁敲侧击,无非都是想了解一下他这半个多月,究竟去做了些什东宫府里既然派人说调他进东宫府去有所询示,他当然不便说是跑了趟郑州,只右支吾以对。
  他又是个不善作伪的人,面红耳赤,有时结结讷讷不知如何自圆其说,他越是言词恍惚。对方却越是狐疑心生,既不敢逼他,又不肯放松,一面讨好他,一面却又孜孜地问三问四。崔允明实在没办法只有道:“允明做了些什么实在很抱歉,无法奉告,但是允明可以保证与吾公毫无牵连,彼此同在一部,平时多承提携,允明又不是不知情的人,真要涉及吾公,允明一定早来禀示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因为崔允明一向是以忠厚处世。从无害人之心,只记得别人的好处而不记别人怨的。
  但是这番话换一种心思听来,却又似乎言之有物,那好象是在暗示着──目前还没有查到你,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看看你对我的意思,给多少人情的。
  于是,对方得了他的保证,只是暂时放心去了,口中仍然是连声感谢,恳托奉承。
  如此敷衍了几处之后,崔允明累出了一身大汗,转嫌屋中的火盆太热了。蔡子敬是他的助手,看他闲下来,喝着刚泡上来的好茶,忍不住用手竖起个大拇指:“允明,高明,高明!十几天不见,你好象脱胎换骨,把官场中的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欲擒故纵,巧布疑阵,请君入瓮等种种法门都学全了,从前大家私底下都叫你拗相公,认为你不通人情之至,想不到你与令亲厮混了一阵子,居然把那一套都学到炉火纯青了。”
  崔允明瞪大了眼睛道:“子敬,你说些什么?”
  蔡子敬笑道:“没什么,我是说你刚才的几仗应付精采极了,无风三尺浪,先留一分情……”
  崔允明叹道:“子敬,别人不了解我,你却不该如此说,我那几句话是逼不得已才说的,该死的方子逸,我只要他代我告个假,那知他竟玩下了这一套……”
  蔡子敬摇摇手,压低了声音道:“别叫!别叫!我知道你是到郑州去了,老方来过一次,要我在这儿为你掩饰一二,免得那些人问到你家里去,泄了你的行踪,两下子对不起来,可是刚才你的那一套花枪……”
  “我不是在耍花枪,是没话找话说,易地而处,换了你又能如何回答呢?”
  蔡子敬笑道;“换了我或许会比你老练,用无可奉告四个字就打发回去了,可是那样一来,也许会使人家当时畏我,背后怨我,远不如你高明,依然对你抱着几分敬畏,却又感激万分……”
  崔允明苦笑道:“你看我这一身汗,岂仅是高明而已!”
  蔡子敬笑道:“我知道你是困窟万分,有口难言,不事做作而假中见真,因此才显得逼真,也达到了最高的效果,所以才显得高明,那是别人做不来的,你是在为无可告人而急,别人却当作当你是难以为言而紧张!”
  “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无以告人是根本一无所有,难以为告则是事关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同样的吞吞吐吐,给人家的印象与影响如有云泥之别……”
  崔允明一叹道:“真正的高明者是我那位表兄,论年龄,他大我不到一岁,论才情,他却至少高出我百倍,任何事情,到他手里就不一样了。”
  蔡子敬笑道:“不错,不错,此公手段能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生死人而肉白骨,像我们这个冷公事房,经他轻轻一播弄,立刻就成为热门起来,这位君虞公,我不能不佩服他,他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但李益真的是无所不能吗?真的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通吗?
  那答案是否定的,李益正为两件事情恼着。
  第一件是霍小玉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他接到了澣纱托人代写的一封信,说是小玉由于长日思念,病情日甚,每日轻咳,都有咯红之象,终日郁郁,请李益务必设法来探视一次,因为据医诊断,心病重于体病,心药之效,其效验自倍于药石,霍小玉体念到李益的处境,不肯说出来,但是澣纱看她的样子,只怕拖不过明春。
  第二件的压力则是来自长安的,属于政治上的,他虽然来到了郑州,在东宫太子护卫的严密保护中,却因为他正在着手替新君登位而安排,削除异己。
  当几个有声势的豪门一一倒下来时,使得很多人震惊了,因为这些豪门的地位,在外表上看来,正如日中天,赫赫当世,万不可能会倒的。
  但是始由一两件小事,或是由一两个不重要的小人物投状申告,发交刑部鞠问时,把他们种种不法的事件都抖了出来,证据凿然,无从弥饰。
  于是革职入狱,籍家入官,家人妻小。发为官奴,一个声势显赫的显宦门第,在短短几天内就冰消瓦解了。
  由于几次的暗斗,李益为这一套更为熟练了,从搜集证据,到压制其势力,断绝其声援,都做到周密完善的地步,发作之前不动声色,发作之后雷霆万钧,那些人在长安市上得势多年,根深蒂固,朋党内及阁相,外通藩镇,别说他人意料未所及,连他们本人也想不倒会突然之间倒了下来的!
  可是当案发之时,控方所搜集的证据之周,采取之攻势的猛烈,如风雨之骤至,使他们无从招架起,这还不说,影响之所及,使得他们结为奥援的那些支持者除了袖手旁观之外,不敢出半点力,因为只要说一句话,就可能把自己也牵进去。
  因此当案情日渐明朗,需要向另一些强有力者查证时,他们不是矢口否认,极力撇清,就是落井下石,当事者不清楚,别的人可明白,这个人就绝对无可救药的了。刑部在邀请他们旁证时,已经是把案子的严重性向他们暗示得明明白白。
  而且还在暗示中放出了风声,东宫当道所惩者仅此一人而已,诸公幸其自珍──仅仅这一句话就够了。
  所以犯案在狱的先还不当回事,以为那些甘苦共尝,祸福与共的朋友们必不至坐视,只要他们一出头,还不是最多认个小错失,降下一级,挨顿申斥就了事。
  等到那些称兄道弟的知交,一个个在庭上矢口否认,翻脸无情时,他才知道完了。
  浮沉宦海多年,他们自然清楚,一个人到了这个关节上,就是永劫不复之境了。光棍点,一肩担承了,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如果想多拖几个人下水,等于自讨苦吃,再结仇家,置自己于死无葬身之地。
  李益择取的对象很妙,他都是选那些不大不小的人开刀,而且在朝中那几个势力集团中,每处挑一两个,更妙的是他专找那些与自己有私怨的人。
  因此当他发动攻势之际,那些高高在上者还不放在心上,认为这些人咎由自取,什么人不好惹偏要去惹上一个一身是刺的李益,而旁边的人也认为这仅是李益的私人报复行动,犯不着为了一个人而去启怨东宫,兵部跟秦郭两家,李益本人已经够厉害了,他背后的这些靠山更硬。
  等到李益的箭头指向每一个圈子,几乎每家都摊上一份时。他们才领悟到这不仅是李益个人的报复,可是已经迟了,因为他们在自己的这个圈子里作了一次落井下石的行动,使得别的人寒了心,不复再靠他们了。
  那些声气相援的集团,也因为他们背义在先,甚至还抱着幸灾乐祸心情,让他们自己也尝尝挨一闷棍的滋味,暗地里扯一腿。
  在短短两三个月间,李益表现了他的才能,不但分散了那些权贵的势力,而且也分化了他们的团结,使他们各个孤立起来。等他们了解到李益的行动不是出之私怨,而且秉承着东宫的意思,对他们作有计划的打击时,他们之间已经变得互相不信任,无法再像以前的一样合作无间了。
  朝中的分合,也影响到他们外援势力的团结,那些外藩军镇节使也开始有了裂痕,使得朝廷更容易掌握了。
  于是李益的地位更见重要了,东宫对他的倚重日甚,保护更力,这也使得朝中一些强有力者更加忌惮了。
  这个年轻人如果让他再搅下去,迟早会把他们多年辛苦建下的基业完全毁掉。
  唯一的办法是除掉这个年轻人。
  虽然,他们都明白,李益不是一个人,李益的背后,是一股强于他们任何人的实力在支持着。
  但是他们畏惧的还是李益,这个年轻人有着一股天生的破坏能力,侵略能力与腐蚀能力。
  十分天下,三分掌握于朝廷,七分则分散在很多人的手中,如果朝廷以这三分的实力硬压,则分散的七分力量纵然不能合成一股,至少也能合成二三分的几股,就足以与朝廷对峙而自保了。
  可是李益却能一点点地吞噬,一点点地侵蚀,总有一天能把他们吞光的,所以,除去李益虽然无法成为他们共同的目标,却是他们共有的心愿。
  不过,除去李益又谈何容易,官面上整他是不可能的,李益行事很谨慎,不容易被人找到把柄,而且李益本身也有着实力,他遥遥地控制着河西。公开地跟他碰不太上算,很可能就把自己全部赔上也无法击倒他,如果再引起他的反击,那就更惨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暗杀,买动刺客去刺杀他,只要能除掉这个年轻人,天下就太平了!
  只是事情要做得秘密,做得干净,做得与己无关。
  事实之下,求勇夫倒不难,为了异日的身家地位,他们倒不是小器,而且也做得很秘密。
  于是李益就苦了,他遭受到了三次狙击,虽然仗着他的机智,他过人的灵奇感应。警兆预生而作了防备,而且身边还有一个精通技击的侍儿小红。
  两次狙击,暴客被小红腰斩于署中,第三次却很危险,李益为了安全,设了好几处私室休息,临时才决定往那儿去,甚至于一夕数易,让人难以忖测,但是这一次,刺客居然预伏于室中,幸亏他机警,避过了致命的一击,但是已受了点伤,刺客的身手很不错,小红近来的剑术大进,一枝剑翻腾扑击,穷极变化,但是仍然无法伤得了刺客,但是已经能挡住了刺客再度去伤害李益了。
  喧哗声中,惊动了门外值宿的守卫者,拿着刀剑蜂涌而进,小红立刻仗剑返到李益身旁保护着李益,李益的臂上被刺了一剑,受伤不重,血流盈袖,他却不觉得疼痛,还指着刺客道:“小红,别管我,去杀了那个贼子!”
  小红竟似不忍,再度扬剑进入斗圈,东宫派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好手,刺客在几个剑手的围攻下本已不支,可是小红一加入,他忽然又提起了精神,几下子狠砍狠劈,居然把身边围攻的人都杀退了几步,蓦然一剑劈向小红,小红的长剑竟被震脱了手,滚跌在地。
  那刺客进前一步,把长剑比在小红的咽头,厉声道:“谁再进前一步,我就一剑杀了这贱人!”
  那些剑士知道小红在李益身边的地位,不敢再往前逼,刺客近前一把抓起小红的胳膊,沉声道:“李十郎,今天算你运气,但是你小心好了,下次爷们还会再来的。”
  小红立即厉声道:“你若是敢再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汉子,我看你一身技艺不弱,为什么不去好好求个出身,却要来作这种事。”
  那刺客冷笑一声道:“贱婢,你住口!你也是学剑的,居然自甘下流,作了这伧夫的下陈,污了剑客的品格。”
  小红立刻抗声道:“我学剑原为复亲仇,苦未能成,主人代我复了仇,我以身为报,这是我早就许下了的愿。”
  刺客冷笑道:“报恩的方法很多,难道非要以身相报,你分明是贪图富贵,作此狡辩。”
  小红道:“耿耿此心,唯天可鉴,我身报主人之时,主人并无今日之富贵!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问心无愧!你呢,居然为了金帛所动来作杀手,行止卑劣……”
  刺客怒声道:“住口!若非为了李十郎与我另有过节,那怕是黄金白碧也买不动我。”
  小红更为尖刻地道:“那你就更该死,一个剑士,为了些少私怨而杀人,更是犯了大诫。”
  刺客目中冷光顿厉,沉声道:“你再敢说一句,我就立刻杀了你!”
  小红勇敢地一挺胸,道:“你敢杀就杀好了,我还是要骂的,骂得你狗血淋头,你根本就妄为须眉……”
  刺客的剑举了起来,李益开口道:“汉子,放下这个女子,我就不追究你的来历。只要你敢行凶我就不止要把你碎尸千段,而且还要刨根究底,追出你的师门,更进一步,要灭你的族门。”
  “笑话,你知道老子是谁?”
  李益冷笑道:“我只是没练过剑而已,对剑法可并不陌生,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来历了?”
  那刺客仍是不信,李益却道:“由你的剑路,我不难找到你的师门,更进一步就可以问出你的姓名……”
  小红道:“当代名剑客黄衫客与贾仙儿都是主人的好朋友,追出你的来历可是易如反掌。”
  刺客冷笑道:“那又如何,李十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郡官而已,又不是当今天子,刺杀了他还能灭我的族?”
  李益道:“李某乃朝廷命官,你持剑入衙行凶,即已犯了死罪,但是我李益不会用这个罪名来办你,因为你此行还有主使人,我只要放出点空气,说是要严格追索你,捕捉你的家人,追出主使者是谁,那时你看好了,不必要我动手,你的主使者会代我动手,杀光你的家人灭口。”
  “我不信,你有这么大的神通。”
  李益冷笑道:“你若是杀得了我,自然就没事了,可是现在你想杀我已无可能,你在这儿行了凶之后,我可以名正言顺,严诘你的家人,你该想想你的主使者是什么人,他们会让你说出他们来吗?自然就先下手为强了。”
  刺客呆了一呆,小红道:“汉子,你要想清楚,我家主人确有这个权力,你受了谁的主使,我家主人已经想到,料准了,如果追诘到你的家人,你的主使者肯受你牵累吗?”
  李益道:“汉子,别做胡涂事,放下人来,我答应不追究你的来历,公孙大娘的男弟子本来就不多,我只要把你的形貌一问,找出你易如反掌。”
  刺客呆住了,显然地,李益说中了他的弱点,也看出他的来历了,顿了一顿后才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益笑道:“我说过不追究你的来历,就不追究。”
  刺客将小红放开,往后一退,渎上屋,他刚刚跳上屋顶,忽然背后风响,还没有来得及作何反应已经一箭穿心,滚落到地面上,后来看见居然是李益射的箭,不禁嘶声叫道:“是你射的箭?是你杀了我?”
  李益丢开手中的弓,冷冷地道:“不错!我的剑法平平,对射技倒还下过一番功夫,发必中,你是武林中人,该知道早两年江湖中素负盛名的霞栖二圣,其中的青松子就是死在我的箭下,你比青松子又如何?”
  刺客叫道:“我不信!”
  李益冷冷地道:“那些话都可以不信,但你穿心一箭却发自我的手没有错,那就证明你不如我。既然你不如我,就得认输认命,而你也的确该死,因为你冒犯了剑士的尊严,而一个没有尊严的剑士就必须要除去。”
  刺客口中喷血,大叫一声,渐渐不动了。
  那些剑士围了起来,望着李益,面现钦佩之色道:“李大人受惊了,想不到大人允文允武,射技无双。”
  李益笑笑道:“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攻其不备,他防到你们,却没想到要防我,所以才会一箭中的。”
  “李大人既然有此神射,为什么不把他射伤下来,擒住问口供?”
  李益道:“我答应过他的,就不愿再过问,否则各位中总有一位受牵累,此人预伏内室行刺,显见是有人跟他有了联系,预先把他藏在里面的。”
  那些剑士都为之一怔,各自回味一下李益的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于是互相对诘,问明别人的行踪……。
  李益道:“各位不必问了,凶手已死,这件事就算过去,纵使有人认识凶手,也是死无对证了,大可以安心待下去,君虞绝不追究,但希望事情即此而止,不再有人存有二心,何况这一次行刺我没有成功,别的人问心无愧,知道同伴中有人串通外敌,也会提高警觉,下次更难有机会了。”
  一名剑士领班抱拳道:“李大人指教极是,这是无忌的疏忽,无忌一定要查出这个叛徒。”
  他姓屈,名无忌,在东宫府任侍卫统领,被派来保护李益,自然是太子很亲信的人,而他对李益的才华十分钦佩,觉得能追随李益十分荣幸,办事很卖力,现在有人闯入伤了李益,他已经很难过,经李益指出破绽,判断是有人为内应,心中更觉愤怒,所以立誓要追出这个人。
  而李益却笑笑道:“屈将军,不必如此,你应该还是像以前一样相信每一位兄弟,绝不可以因为一个人而怀疑每一位兄弟,你的工作也必须跟大家精诚相处。”
  屈无忌低头道:“可是大人判断得极对,我们中间有了叛徒,如果不加清查……”
  李益笑道:“我可以射伤凶手,逼问口供的,但是我不这样做,屈将军可知何故?”
  “属下愚昧,请大人明示。”
  “因为我不想中了敌人的第二步计划……”
  “哦!第二步计,李大人请再明示一下好吗?”
  “假如这凶手随便指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是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呢?”
  “这……当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定然会加以严密的查证,以确定其真伪的。”
  “这些兄弟都是殿下千岁经过严密挑选,确定是贞忠无误后才派来的,各位也都明白,君虞位卑职轻,根本不敢劳动各位保护……”
  “李大人言重了,殿下千岁早作指示,李大人的长才足能影响异日社稷宗庙之安危,才要我们尽心保护……”
  李益一笑道:“屈将军言重,不是君虞的人重要,而是君虞的工作重要,请各位来,不是保护我而是协助我工作,更可以说是在为朝廷尽力,责任何等重大,对各位都是寄予绝大的信任,才赋予重任的。”
  “正因为如此,属下才要清查叛徒。”
  李益笑道:“对方正因为知道各位重要,才来上这一手的,试问那凶手如果是乱指了一些人,屈将军是否要对被指出的人一一查究,最后纵能洗刷掉嫌疑,却已使得志士受屈了,所以我宁可不用,也不上这个当。”
  “属下当然也不会鲁莽从事的。”
  李益叹口气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指出来的人,将军能否辨忠伪,则根本不须指证了。”
  屈无忌一想也对,自己手下这些人,个个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没有一个人看来有问题。
  因为这些从卫除了保护李益之外,还要从事许多秘密的任务,不稳的人,早就清查出来,不许立足此间了。
  既是人人都没有嫌疑,则凶手指出的受嫌者,查证起来甚费周章,如若完全相信凶手的指证,很可能就会冤屈了好人,中了对方离间之计而闹得天下大乱。
  李益能思虑及此,的确很高明,沉思片刻,他正想开口,李益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摇摇手道:“将军,我可以担保每一个人都是贞忠可靠的。先前所疑虑的也没有错,只是今后不会再有了,因为主使者是谁已不问可知,事不过三,那些人居然三度派人行刺,我忍无可忍,已经准备作反击了,不是我李十郎夸口,我若是采取了反击,对方绝难招架……”
  屈无忌道:“这是无可置疑的,殿下数度指示,就是要大人以霹雳手段对付他们,因为大人力主慎重……”
  李益笑道:“我行事向来不冒险,没有十成把握绝不轻举妄动,以前我主慎重是时机尚未成熟,现在时机已至,我就要先发制人了,因此我才能说这个话,也向各位提出一个保证,只要各位中再无异动,任何人提出任何不利于各位的证据,我都一概不理。”
  他的目光转为凌厉,逼视着每一个人,沉声道:“不过我的保证提出后,也附带提一个请求,就是暗助敌人的行动也到今天为止,再犯一次我的处置也比对方严厉十分,生死,荣辱,安危,成败,请那个人慎重考虑明白,现在屈将军……”
  屈无忌也为之一震道:“属下在,听候示谕。”
  “把尸体抬出去埋了,不必声张,只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对各位兄弟也和往常一样,付以十分信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请大家下去吧!”
  他虽是文人,此刻态度却不严而威,那些剑士们一一肃然而退,而且把死人也抬走了。
  只有小红还在发呆,李益的神色一严道:“小红,我们进去说话。”
  小红默然随之入内,捧出了治伤的药物,为李益裹伤,神情显得有点抑郁,李益笑道:“小红,我知你心中对我杀死凶手的事很不以为然。”
  小红顿了一顿道:“他持兵行凶,爷杀死他是对的,只是爷不该骗他,对江湖人该言而有信。”
  李益道:“我知道你为这一点很不痛快,所以才特别跟你解释一下,我并没有失信。”
  “怎么没失信?爷说过……”
  “你想想我的话,我是如何许诺的?”
  “爷叫他放开我,就不再追究……”
  “不错呀,我完全做到了,即使在他死后,我也没有追究,而且还叫屈无忌不再追究。”
  “但是爷的意思是要放他离去。”
  “那是你们的误解,我不再追究他行刺的始末,并没有说过要放走他,你再想想我的话……”
  小红叹了口气:“爷的不再追究,假如只是指此而言,那就不必想了,但当时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另一种想法。”
  李益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怎么想,不过我答应过他的条件,远比你们所想的为优厚,我杀了他远比放走他更为仁慈宽厚,假如我真的放走了他,屈无忌等人有亏职守,岂肯甘心罢手,追索下去,他一个人就会牵累很多人,那还得了吗?茂陵马氏是望族,伏波将军的戒子严敦书为众所称道,就是禁止弟子们不可习上游侠之习,他违背了祖训已是不该,居然还沦为豪门的杀手,般刺命官,贻祸戚里,追究起来,他的老祖宗马援不从地下跳起来才怪。”
  小红一惊道:“爷已经知道他的姓氏了?”
  李益轻轻一哼道:“马尚志,扶风人,汉伏波将军马援公的后人,曾习剑于公孙大娘门下,我先前已经点出他的剑术家数,绝对错不了。”
  小红道:“公孙大娘为有名的剑客,门下的习剑弟子众多,爷怎么就确定是他呢?”
  李益道:“公孙门下剑客虽多,但是为了你来拚命杀人的只有一个,小红,还要我多说吗?”
  小红低下了头,不安地道:“爷!妾身虽然跟他有同门之谊,但仅止于同门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我知道,你在练剑时一心注意父仇;根本无瑕涉及其它,但是他却不这么想,似乎对你一往情深。”
  小红不响了,李益道:“这是我第二个要杀他的原因。他第一次杀我不成,也不会死心的,很可能会再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能冒险放过这样一个死敌,而且也不能太相信你的保护。”
  小红急了道:“爷!你知道我跟他……”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同门之谊不忍下手,所以你放过了几次杀他的机会,你擅长的是用短剑,那柄淬毒短剑一直藏在腰间而不使用,甚至于最后还故意失手,好造成他逃走的机会。他如若那样走了,我也可以看在你的份上原谅他,可是这家伙卑劣到了极点,居然不知感激,反而趁机以你为胁,如果我不点他两句,他还可能会要胁你,挟持你跟他一起走呢?
  凭这一点,他就不可忍。”
  小红垂泪道:“爷!妾身耿耿可对天日,舍君无他,虽念故人之情而未忍下手,也会有个分寸,如果他真敢那样做,妾身会往离开府衙之后,立刻就杀了他的。”
  李益脸色一沉道:“小红,这是你的打算吗?”
  小红急了道:“爷!妾身说的是真心话。”
  李益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你一定会那么做的,可是你想过后果没有?”
  小红一怔道:“后果?杀了他也就完了,还有什么后果,又会有什么后果?”
  李益冷笑道:“我跟江湖人的交往仅止于黄衫客夫妇与贾飞,此外从无来往,我又怎么会认识马尚志的?”
  小红呆住了道:“这个妾身的确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消息是由长安转来的,刘学镛家中出入的人,底细都逃不过东宫的监视。”
  小红道:“爷已经知道他会来行刺?”
  “我不知道,但长安有消息说刘学镛府中来了一名叫马尚志的剑士,要我注意此事的发展,接着是马尚志的底细,包括跟你在公孙门下学剑的一切……”
  “这……不可能的,马尚志在学剑时虽曾向妾身示意,为妾身以父仇而拒,但是十分隐秘,从无他人得知。”
  “你认为隐秘,马尚志却不以为隐秘,他在刘家一直骂我横刀夺爱,说要杀了我而夺回你。”
  “这个混帐的东西,的确该死。”
  “你这个该死的理由并不该死,一个人爱一个人并不是罪过,假如他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我一定开诚布公地,三面对证地谈一谈,如你属意于他,我可以成全你们,准你跟他走的。”
  小红道:“爷!妾心如铁,此生不移,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妾身祖上也是簪缨之族,虽曾蒙垢风尘,但是那一点清白仍然是奉献君前,岂是朝三暮四之辈。”
  李益笑笑道:“这个我相信,但是站在我的立场,应该给他给你一个机会,你表明了志向后,让他死了心,也免得以后纠缠不清。”
  “妾身剑下留情不杀他,也是想告诉他这点事实……”
  李益沉声道:“小红!你要记住一件事,他不是私下找了来的,而是受了别人的唆使,公然持械闯进公署里来的,这就不是你自己能了的。再者,你虽非我的正室,可是你的名分却已经众所认定,你是我李益的人,去留行止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你是我李益的侧室,既不是以前的小红,也不是他马尚志的师妹了,如果你跟他一起离开府衙,即使提了他的头回来,也不能洗刷名节之污……”
  小红张口欲言,李益摇手道:“小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如果你只是平康里巷的一名歌妓,我对你不会有多少苛求,但是你是出身将门的女儿,就该守大家的闺范,白璧蒙尘,不减其辉,白壁染瑕,却是贞节之玷,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小红一脸惶急,双膝跪下道:“贱妾愚昧,贱妾一时没想到这么多。”
  李益扶她起来,叹了口气道:“小红,我不怪你,很少有人能在急促间想到这么多,但是我们的敌人却是一个有计划的阴谋,只要给他们抓住一点理由借口,他们一定会大事渲染,使你没法再留在我身边,把你逼走了,他们就有下手杀死我的机会与可能了。”
  小红想了一想才愤然道:“这些人太可恶了。”
  李益一叹:“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上了对方的当,所以我一定要杀死那个混帐东西,假如我放他走了,别的人不说,马尚志自己就会叫出去,加上你跟他动手的情形,还会有人不信吗?”
  小红急了道:“那现在……”
  “现在没关系了,马尚志已死,我吩咐过屈无忌,不要把这件事宣出去,权当没人来过,这一点是做得到的,所以你放心好了。”
  小红道:“可是马尚志潜入府署,伏埋行刺,一定有人暗通了消息,这件事瞒不了的。”
  “瞒得了,第一是这些人并不知道凶手叫马尚志,不知道马尚志跟你的关系……”
  “但是刘学镛知道,只要他得知此地发生的事后……”
  李益冷笑道:“所以这个马尚志非死不可,小红,你今天实在做得很不聪明!尤其是最后把自己当作人质,听任对方劫持,给对方留一条退路这件事,实在太愚蠢了!如果马尚志活着走了,刘学镛放出传言,说你私通凶手。你将何以自清?”
  小红低头道:“妾身已经认罪了。”
  李益道:“有些事不是认了罪可以了结的,还有无穷的后患,你总算还能想到了刘学镛会把这件事宣扬开来,那你即使杀了马尚志,又能补救吗?”
  小红见到李益忽又认真起来了,不禁诧异地道:“爷!妾身刚才已经向你求罪,是妾身的不是,见事不够深远,而且爷也已原谅了!怎么爷又要诘问了呢?”
  李益道:“刚才你认罪,可以值得原谅,因为我认为你的确是胡涂,可是你能想到刘学镛那一层关系上,证明你并不胡涂,而且也早知道对方的身份似的。”
  “他是妾身的同门师兄,妾身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来行刺的原因何在,所以一直在用话开导他,斥责他,叫他不要做胡涂事,可不知道他是受了刘学镛的支使而来行刺的。”
  李益道:“你训斥他的话中却一再指他是为豪门所用,自堕剑士的人格,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底细呢?”
  小红急了道:“爷,妾身是真的不知道,妾身只以为他是为了妾身之故而来行刺的,妾身那样说只是为了替他找一个借口好离开,可没想到他真的已为豪门所罗致。”
  李益道:“那么他是否该杀呢?”
  小红道:“他既然已经托身豪门,把妾身的事公然泄之于人,自然是罪无可逭。”
  李益道:“你总算明白了,你的能力还不足以判断是非,了解实情,那你又凭什么擅自决定人的捉放去留呢?”
  小红神色一变道:“爷!妾身想马尚志如果是为了私情而来,情尚可悯。”
  李益道:“你甚至于在事后还怪我不该杀了他。”
  “妾身的确太愚昧了,但如以江湖间的道义而言,爷既然已经答应他了,就不该背信又杀他。”
  “你难道还没有听清楚,我答应的是不追究他行刺的动机,并没有答应他可以不死的。”
  “可是在当时,每一个人都以为爷是答应他放他离去,爷如不信,不妨把屈无忌或是其他人叫来问问,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的。”
  李益神色更为肃冷了:“他们怎么不当面责问我呢?”
  “他们是爷的属下,自然不敢冒犯爷……”
  李益道:“这就是了,你的身份比他们高了,所以你能责问我,怪我不守江湖信义?”
  小红的人呆了,她这时才真正明白李益不高兴的原因,不禁默默无语,李益却又道:“小红,我承认你帮过我很大的忙,也出过不少的力,前两次的凶手前来行刺,多亏你出手搏杀对方……”
  “那是妾身的本份。”
  “今天见到了马尚志,你怎么就忘了本份了?”
  “妾身以为他是为了私怨而来的。”
  “就算是为了私怨,就可以公然持械闯入公署,刺伤了我而一走了之吗?”
  小红默然了。
  “你明明有杀死他的机会,你却放弃了,屈无忌他们闻声赶来,已经用不着你了,你却又硬加进去,故意扰乱他们的进攻,想保全对方的性命,最后还故意失手,让自己成为对方的人质,协助凶手逃走……”
  “妾身只是念他一情之痴,不忍见其伏诛……”
  李益叹了口气:“小红,你既然是出身将门之女,就不该有这种想法,他犯的罪已成事实,不是你能解脱得了的,更不是你的身份与地位所能决定的,而你却一声不问就擅自那样做了……”
  “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妾身如何启齿呢?”
  李益淡淡地道:“假如你跟马尚志之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就不必怕人知道。”
  小红想了一下才道:“爷!妾身无状,妾身知道爷的身边已经容不下妾身了,但求爷怜及妾身这些日子追随爷的一番辛劳,容妾一死,容妾回到先人庐墓之畔,祝发结庐,古佛青灯以了此生吧。”
  李益淡淡地道:“我的父亲葬在祖茔一起,姑臧李氏是个大族,墓园有特定的祭田,也有专人祭扫,不会让你在那儿栖身的。再说我父亲生前崇尚儒教,从来也不信什么仙佛之说,而且我已经守满了三年孝期,不用你代劳了。”
  “妾身指的是自己的父母。”
  “小红,你是李家的人,你的生身父母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小红脸色一变道:“妾身听侯爷的谕示。”
  李益神色很平静,返身入室,倒出一杯酒来道:“小红,彼此相处一场,情分虽深,但是难以弥补你今天的过失,我不再说什么,尽此一杯酒,喝完了我们就分手了。”
  小红的手抖得厉害,接过了那杯酒,凝视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爷!您真是天下第一忍人!”
  李益道:“不然,我是天下第一至情中人,我以至情待你,你却另藏私情。”
  “爷!我与马尚志只是同门之谊,是他要纠缠着我。”
  “这个我明白,可是你也要想一想,当时你跟我时,我岳丈也想要你,为了珍重你的一片情意,我不惜跟岳丈翻脸,那时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你的姿色,更不是为了你的武艺,只是为了不使你受委屈而已,你却如何对我呢,为了一个倾慕你的人,你居然不顾念他伤了我的事,不顾念你的名节与我李氏的门风,宁可以自己为质来那助那个凶手的逃脱……”
  小红激声叫道:“爷!那件事妾身问心无愧!”
  李益冷冷地道:“你还是认为问心无愧,以你的本份,你该不顾一切地搏杀了凶手才是,不管你过去跟他有情无情,不管他是你的师兄也好,亲兄长也好,他闯衙行刺,你杀了他才是你的本份。”
  小红怔住了,李益说的是道理,而且是无可驳辩的道理,只是在人情上却近乎残酷了。
  呆了片刻,她才挣扎地道:“若非我拚力阻挡,屈无忌未到之先,爷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李益脸上的冷色更冷:“我知道,我的脚一踏进门,还没有看见人,就已感到浓烈的杀气了,就因为他的杀机太重,暗透于无形而达之于人,我才能提高了戒心,及时闪避了开去,你进身挡住了他的追击是你的本份,而你因为他是你的同门师兄就想纵放他,却越过你的本份了,尤其可恨的是你故作失手,让人控之以质来帮助他逃走,更是大大的超越了你的本份。”
  “那是为了有屈无忌他们在场,我为了掩人耳目。”
  “如无苟且之情,何畏人知,如有苟且之私,掩耳而盗铃,自欺欺人,又何尝掩得住?
  屈无忌是很有名的剑客人难道会看不出你在恂私放人……”
  小红突然感到十分悲哀,她总算认清了李益最自私的一面,李益是不原谅这件事的了。
  他明知自己与马尚志没有私情,而且自己在初夜侍寝时,曾展示贞砂,证明过自己身子的清白。
  但是这对李益是不够满足的,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占有,就算是在未曾认识之前,都不能有半点私情。
  自己认识马尚志在先,尽管自己并没有接受过马尚志的感情,但他爱着自己这件事已经使李益无法容忍了,再加上自己念于同门之谊,想放过马尚志,使得李益更加不开心了,也开始有了疑惑。
  如果就此罢了,或许李益也就隐忍下去,但更不该的是自己对李益背信箭殪马尚志之举,感到不满,在形色间流露出斥问之意,那使得李益对自己和马尚志之间的过去疑虑更加深,怎么也无法辩白了。
  看起来,几乎是聚九州之错,集于一身,但是小红却实在不甘心,马尚志的行为不可恕,可是小红是深知其源由的,他是为了自己才来行刺的。
  别人都可以认为马尚志罪该万死,但小红却不能这么想,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不是罪。
  为了得到爱,不惜犯罪杀人,这种手段与动机都是错的,但是那份痴情却是可以感动的。
  小红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开脱马尚志,李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能原谅小红。
  望望手中的那杯酒,小红叹了口气:“爷,我承认今天的作为容或有不当之处,但是我的心中却毫无愧疚。”
  李益道:“是的,我也很抱歉,如果我是个平民,对这种事我不会在意的,但今天我身在官中,而且事情侵涉到官方,就不能容许有私情掺杂在内。”
  听他说得如此峻烈,小红忍不住愤然地道:“爷!你明明知道马尚志是出于妒念而来行刺的。你也明知道我和马尚志过去没什么,不错──他向我表示过感情,但我没有接受,那时我心切亲仇,志坚如铁,根本无意涉及儿女之私。”
  李益道:“我当然明白,马尚志如果是为了自己的事来行刺,我可以原谅于他,更会赞同你的行为,善言开导他一番后放他走,在感情的争夺中,我是个胜利者,那又何必要对一个失败者赶尽杀绝呢?可是他不该投身为我敌者的门客后受了对方的主使再来行刺的,那使得事情复杂了。”
  “马尚志是个没有头脑的混帐,他只是受人利用而已。”
  “那不足以构成使他脱罪的理由,我知道刘学镛的用意,他想利用马尚志来行刺,成固然可喜,不成也没多大关系,他只要把这件事渲染开来,使你无法再在我身边……”
  “爷!你既然知道这是刘学镛的阴谋,为什接还要上他的当呢?”
  “不是我上他的当,是你上了他的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一剑杀了马尚志,刘学镛任何言语都伤不到你,可是你今天的表现太差了,他不必再加渲染,别人又将用什么眼光来看你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尽其在我,何患乎人!”
  李益沉声道:“小红,这是你的说法,我却不能抱这种看法,我不愿成为长安市上的笑话,说我的身边人当着我的面,放走了前来幽会的老情人……”
  “爷!这是什么话?”
  “这是将来刘学镛准备放到长安市上的笑话,他总不会承认马尚志是他派来的刺客,就必须从另一个方向来张扬这件事,那一定就是这些话。”
  小红一呆道:“看来是我做错了。”
  “不错!只是刘学镛用错了人,估错了你,他以为你在我身边保护着,才无法杀死我,现在我就让他看看,没有了你,我是否会怕了他!”
  “这才是爷正要对我的理由。”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对你很失望也是一个理由,当初你要跟着我,是出于的自愿,我没有强迫你,我也曾经为了你,不惜开罪当朝的显要,不惜冒着失去一个妻子的险,我那位姨丈很可能在一气之下,取消掉我跟闰英的婚事的,我对你器重如此,你却辜负了我。”
  小红有点惭愧地道:“爷!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李益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可是我受伤是事实,那个人要杀我也是事实,你却为了一点故旧之情,一点师门之谊,要放走凶手,在你心目中,置我于什么地位?你也许自认心中无他,但是我李益一向有个原则,我绝不作第二人,你无法把我当作最重要的人,不能把我当作你全部的一切,我们就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小红怔住了。呆了半天,才跪下一拜道:“爷!我总算明白了,爷这儿的确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不惜一死,但是却不甘心为这个原因,胡里胡涂地死了,这杯酒我不想喝,我走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来为爷添麻烦就是了。”
  她把手中的酒向地上一放,起身径向外行,李益沉声道:“小红站住!把话说清楚……”
  小红站住了道:“爷,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自认没有亏欠过爷什么,缘至而聚,缘尽则散,一拍两分,干净俐落,爷莫非一定要我这条命不成?”
  李益叹了口气:“小红,相处年余,我以为你已经认识我了,想不到你竟如此看我,缘尽而散我知道,那是无法挽回的了,只是我希望好离好散,所以才用一杯酒来送行,作为我们相处一年多的情份的告终。”
  小红也冷冷地道:“爷的才华,我是非常钦佩的,但是这一年多来,我对爷的处事对人作风,也看得很多,我虽不是江湖人,多少总有点江湖渊源,实在无法适应……”
  李益道:“这一点我也明白,你是学剑的,讲的是快意恩仇,一切都是明来明往。不像我们宦海中暗斗,双方各逞机心,你早就看不惯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分手之意,不单是为了马尚志这件事,只是这件事使我早点下决心而已,可是这杯酒……”
  小红道:“今日一别,永无重见之日,我会远走高飞,深隐于高山白云之乡,跟喝下这杯酒没有多大差别,爷何必一定不肯放过我呢?”
  李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叹口气道:“原来你以为这是一杯毒酒,原来你以为我要你死,小红!小红,我在你心中难道竟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难怪你不肯为我放弃一切了……”
  他弯腰从地上拿起那一爵酒,哀伤地道:“小红!如果你把我看成那样的人,那是我们的缘份早尽了,我该早点叫你离开的,也免得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破坏了我们过去的一段美好的记忆。”
  他仰头引爵向口,把酒一饮而尽,拋去手中的铜爵,沉痛地道:“小红,现在你可以放心走了,我李益虽然打击敌人时毫不容情,但是对自己人,却是很重感情的。”
  怫然地背过身去,似乎不想看见小红的离去,但是他的心中却在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听见了他所希冀的声音,当的一声轻响,那是金铁之器堕地之声。
  他才吁了口气,满意地回过身来,果然看见了他所预料的情景,小红跪在地上,胸前血水如泉,她的手中执着那柄短剑,却已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一剑洞胸,已经难以活命,更何况短剑是淬过见血封喉的剧毒,小红的人虽跪着,却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