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胭脂劫》

第三十六章 父逃子死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毕太冲第一次从椅上起来,众人知道他要亲内出手对付黑衣人,登时都紧张起来,噤声注视。
  黑衣人转面对着毕太冲,浑身发射出腾腾杀气。不问可知他已经凝神运功,准备随时出手应战。
  这时连飞扬跋扈的毕鹏飞,也深感情势非同小可,不敢作声,退开十余步之远。这一边的林峰和陈若岚,也退后腾让出地方,好让他们动手时得以盘旋施展。毕太冲却一早就站住了,距黑衣人尚有丈六七之远,使人测不透他有何打算。
  只听黑衣人以沉哑而严厉的声音道:“毕太冲,要动手就动手,不必多言。”
  毕太冲连眉毛也彷佛射出怨忿之气,道:“好啊!几十年来还没有人敢这样与本爵说话。”
  黑衣人嘿嘿冷笑,代替了回答,人入都听得出他的冷笑声中,含蕴着鄙夷不肩之意。
  毕太冲面色一沉,道:“马风何在?”
  一个手持钢枪的黄衣大汉应道:“属下在。”
  毕太冲道:“这个黑衣人是不是厉斜?”
  马风应道:“不是,他不是厉斜。”
  陈若岚和林峰大感惊讶,那是不在话下,就连屹立如山的黑衣人也怔了一下,转眼瞧看马风。
  毕太冲仰天冷哂一声,道:“朋友,把竹笠取下来,用不着装神扮鬼了。以你的刀法造诣,恐怕连真正的厉斜也比不上你,何须使人误会到他身上?”
  黑衣人道:“你究竟动不动手?”
  他的语言和态度中,丝毫找不到承认或否认的线索。换言之,直到现在为止,这黑衣人从未表示过自己的身份,对于别人的猜测,亦从未透露过一点线索。
  毕太冲道:“这等不明不白之仗,打得冤透了。本爵再问你一声,你的头笠拿不拿下来?”
  黑衣人冷笑道:“不拿,你有本事就连人头一齐拿下。”
  林峰忍不住大声道:“马风,你几时见过厉斜?”
  马风道:“大概是半个月以前,我在开封见到他,还亲眼见他施展刀法,连杀五人。”
  陈若岚问道:“他的刀法和这位先生是不是一样?”
  马风道:“手法略有不同,但威力却是一样的,都是刀一出鞘,就有人头落地。”
  陈若岚又问道:“他的样貌身材穿宥大概是怎生样子?”
  马风道:“他长得很俊,瘦挑身量,比这一位略略矮些,一身素白儒服,带着一口宝刀,斯文中自有威势。”
  陈若岚颔首道:“都像厉先生了,只有一宗不对。”
  马风讶道:“是哪一宗不对?”
  陈若岚道:“就是高矮不对,厉先生的身量,比这一位还要高些。谈到刀法,这一位正是正宗魔刀,天下别无第二家了。”
  林峰道:“马风在开封所见的要是冒牌货,这一位他既不承认是厉斜,亦十分合理。因为家师眼见他被埋在百丈泥土山石之下,那是绝对错不了的。”
  他转眼向陈若岚望去,又道:“假如家师不是恰恰有事的话,他定必亲自赶来,收拾那个冒牌厉斜。”
  陈若岚道:“哦!为什么要赶来呢?”
  黑衣人突然接口道:“大概是除了沈宇之外,无人能制服厉斜之故。”
  林峰道:“兄台说得很对,不过除了武功上的理由之外,还有就是家师与厉先生,后来已成为朋友。所以有人假冒厉先生,做出残杀人命之事,他可不能不管。”
  黑衣人停歇了一下,才道:“假如在开封府出现的不是冒牌货,竟是真的厉斜,而他又继续残害人命,沈宇怎么办?”
  林峰剑眉一轩,杂凛道:“家师一定尽力劝阻,决不坐视!”
  黑衣人冷笑道:“沈宇的武功赢得厉斜吗?”
  林峰沉吟一下,道:“这个在下就不知道。”
  陈若岚道:“沈宇大侠的武功比不上厉先生,这是毫无疑问之事。”
  林峰耸耸双肩,道:“在下却不相信,虽然家师在提起厉先生时,时时有自叹不如的感慨,可是在下却感到难以置信。”
  黑衣人道:“你不相信也很合理,因为你是沈宇的徒弟。”他突然把话题转回毕太冲头上,道:“毕太冲,本人候教甚久,为何尚不过来动手?”
  陈若岚、林峰、毕鹏飞等人,都泛起同样的感觉,那就是这个黑衣人的天性实在凶狠好斗得世上罕有,以怨望侯毕太冲这等人物,何等的难惹难斗?但这黑衣人还一直迫他出手,这种自信和固执,已到了可怕的程度了。
  陈若岚柔声道:“毕岛主,我瞧你还是命驾返回瑶沙岛的好,好在我和林峰兄都不会把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人的。”
  久久不曾作声的香姑这时连忙表明态度,道:“我也不会说的。”
  怨望侯毕太冲向黑衣人瞧了一眼,只见他屹立如山,姿势一直不曾稍稍变动。毕太冲但觉此人的气势牢不可拔,强大绝伦,实是很难摇撼得动他,当下泛起了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的怯敌之心。
  他做出一个隐秘得别人无法发觉的手势,毕鹏飞突然手起一掌,拍中了香姑的后背要穴。
  香姑只惨哼了一声,身子向前一仆,倒在地上,已经气绝毙命。
  陈若岚不悦地皱起秀眉,林峰却怒喝道:“毕鹏飞,你要不要脸?竟然暗算人家?”
  毕鹏飞毫不在乎,应道:“你紧张个什么劲?她又不是你的朋友。”
  黑衣人问道:“你杀死这个妖尼,总不能全无理由吧?何不说出来大家听听?”
  毕鹏飞对他真有三分忌惮,当下道:“我杀她有两个理由,一是她不是陈姑娘或林峰兄那一类的人,所以她就算赌咒永远不提今日之事,我也不相信她。”
  黑衣人道:“唔!杀她灭口,可以算是一个理由,第二个呢?”
  毕鹏飞道:“第二个理由是此女极工狐媚之术,与敝岛心法大有抵触,是以容她不得。”
  黑衣人点头道:“这理由也还可能。”
  林峰气得哼了一声,陈若岚晓得他一出言将会连黑衣人都得罪,便抢先道:“这两点理由也算得是理由的话,天下就没有是非公道啦!”
  黑衣人道:“陈姑娘说错了,在毕鹏飞的立场来说,这两点理由已足杀人有余,这倒是可以承认允许的。”
  陈若岚摇头叹道:“当然,当然,我明白得很,因为你心目中,人命根本就不值钱,对不对?”
  黑衣人道:“是的,人命与蚁命都是一样,不见得比蚁命珍贵值钱些。”
  毕鹏飞心中大喜,插口道:“对呀!凭什么人命比蚁命珍贵?哈!哈!”
  他的笑容和笑声,都极丑陋可憎。陈若岚也禁不住嗤之以鼻,表示心中的鄙视之情。
  黑衣人的话声打断了毕鹏飞的笑声,道:“毕鹏飞,你小心了!”说话之时,猛一跨步,已到了毕鹏飞面前,两下相距只有六七步。阵阵杀气,已笼罩住毕鹏飞。
  毕太冲厉声喝道:“朋友你打算干什么?”
  一面叱喝,一面纵身急跃,落在黑衣人右侧,但也是相距六七步,便凝身不动,双目牢牢盯住黑衣人。
  原来他才一扑到,便瞧出儿子已经陷身在敌人强大无匹的刀气之中。当下知道如果他出手攻击,黑衣人的刀势登时触发,向毕鹏飞杀去,此时,黑衣人的刀招中,除了本身的威力之外,还可把他的凶锋一并借用加上,等如他和黑衣人合力攻杀毕鹏飞,焉有此理?故此他急急用尽全力煞停,总算见机得早,及时煞住,不曾触发黑衣人的刀势。
  黑衣人冷冷道:“毕太冲,先把借了不还的白玉莲花,还给陈若岚姑娘。”
  他的话好像是圣旨一般,毕太冲屁也不敢放,立刻掏出那朵白玉莲花,丢给两三丈远的陈若岚。
  黑衣人又道:“毕鹏飞虽有杀人的理由,但他使用暗算手法,不给对方有一拚的机会,卑鄙无能,莫甚于此,故此本人不能饶他。”
  这黑衣人声明要杀死毕鹏飞时,刀势仍然罩住他,那股凛冽森寒的刀气,威力十足,使得毕鹏飞不敢轻举妄动,不论是想出手守御也好,想逃走也好,都不敢付诸行动,以免触发敌人的攻势。
  毕太冲竟然也不敢出手解救儿子的厄困,原因和早先他煞住去势一样,生怕敌人借取利用他一击之威,一股脑儿攻杀向毕鹏飞身上。但别人见他不动手,却感到万分奇怪。
  黑衣人冷冷道:“毕鹏飞,本人虽是承认你杀人的理由,可是由于你是用暗算手段,不给对方一点机会。此举大违武林规矩,卑鄙可耻,所以本人有杀你的理由,等你被杀之后,你父亲也有理由向我报复,至于他办得到办不到是他的问题了。本人已给你充分准备的时间,你没有什么可怨的了吧?”
  毕鹏飞僵立如木头,不敢稍稍动弹,口中应道:“你如果后退三步,然后开始动手,我死而无怨!”
  黑衣人淡淡道:“使得,但令尊毕太冲须得后退六步。这样他如来得及救你,本人亦没有话说。不然的话,本人就动手了。”
  毕太冲立刻应道:“好,我退后六步。”他深信只要现下这等形势消失,虽然自己退得远些,但还有极大的把握可以赶得上救儿子的劫难。
  他蹬蹬蹬连退了六大步,黑衣人也往后退。然而他每一步都很缓慢,那只向后跨出的脚,好像有千钧之重,很吃力方能移动。
  毕鹏飞本想趁对方后退时,趁机跃开一边,然而对方的刀气不但不减弱,反而随着他后退之势,越见增强,所以毕鹏飞无法趁机跃开逃走。
  黑衣人已退了三步,按理说毕太冲应当尽快扑上出手方是,可是他居然没有这样做,反而高声说道:“尊驾一定是大屠门魔刀宇文前辈的嫡传门人无疑,还望手下留情,听我一言。”
  陈若岚和林峰等都惊讶地望着那黑衣人,心想:“魔刀宇文登只有厉斜一个传人,难道他便是厉斜不成?”
  黑衣人果然按刀不发,道:“你有什么话说?”
  毕太冲道:“在下与令师曾有两面之雅,只不知尊驾知不知道?”
  黑衣人冷冷道:“不知道,有便怎样?”
  毕太冲道:“假如当日不是因为巫山神女和天机子徐通出现,我今日已是大屠门中之人,与尊驾便有同门之谊了。我想凭这一点,请尊驾饶了犬子一命。”
  黑衣人斩钉截铁的应道:“不行!”
  毕太冲忙道:“尊驾刀法完全是绝响已久的大屠门七杀刀,我若不是面谒过宇文前辈,岂能说得出来?尊驾勿须疑心。”
  黑衣人道:“你见过先师也好,未曾见过也好,都不能改变本人决心,你们听见没有?”他虽是与毕太冲对答了不少话,可是凌厉的目光,强大的刀气,不曾有过一剎那的松懈。
  只见他压刀行去,脚下发出哧哧的步声,每一响送入毕鹏飞耳中,都生像是惊心动魄的催命巨鼓。黑衣人一连踏前六七步,接着身刀合一,化为一道强烈的精芒,挟着闪雷之声卷去。
  毕鹏飞提聚起全身功力,运集扇上,疾扫出去。这一招称为“拔山势”,刚猛中暗蕴柔韧之劲,藏有精妙变化,乃是瑶沙岛无上心法,厉害无比。
  “啪”的大响,毕鹏飞的钢骨折扇扫中了刀光,可是却有如蜻蜓撼柱一般,全无作用。但见刀光一闪而没。那黑衣人在数尺外现身,毕鹏飞已经身首异处,尸横就地了。
  黑衣人的这一刀,除了威力强大无比之外,仍可看出精妙绝伦,变化之际,难窥端倪,并非纯以刚勇之力一刀杀死敌人。
  毕太冲惨吟一声,掉头便走。黑衣人弹刀长啸一声,接着喝道:“毕太冲,你没有办法破得本人这一刀以前,不许踏入中土一步!”
  他声音以内力迫出,远传数里。是以毕太冲虽是霎时走得不见影踪,谅他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马风和李衮也忙忙抱头鼠窜,已奔出二十几步,黑衣人断喝一声,道:“都给我站住!”马风李衮如中魔咒,登时钉在地上,不敢继续奔逃。原来他们十分高明,深知以那黑衣人的刀法造诣,若是以身刀合一的绝艺驭空追赶,五丈之内,难逃一死,所以不敢再逃。
  黑衣人道:“把毕鹏飞的尸首收拾了带回去。”
  李衮、马风乖乖回转来,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尸体,话也不敢说一句,便狼狈遁去了。直到他们走了之后,陈若岚还不怎样,林峰却感到情况不妙,只怕会有麻烦。当下忖道:“他这等强敌,我是万万不能抗手的,只好在一拚之后,准备埋骨此地便了。”
  黑衣人的目光在林峰而上转了好一会,忽然移到陈若岚面上,问道:“厉斜比我如何?”
  陈若岚沉吟一下,才道:“你最后这一刀,果然和他不同。虽然那时候我还不懂武功,可是我仍然记得很清楚,现在想来,你比他还要高明得多。”
  林峰骇然忖道:“当年的厉斜已经是天下无敌了,此人居然还要高明些,那便更找不到敌手啦!”其实他除了震惊于黑衣人刀法之高妙外,更骇然的是这个人的心狠手辣,认为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黑衣人道:“那么你现在不认为我是厉斜了,对不对?那个在开封的,也可能是真的厉斜啦!”
  陈若岚又点头又摇头,应道:“你一定不是厉斜,因为除了高矮不对之外,还有刀法。这是外表上不同。另外尚有内心的不同,便是你为人比厉斜好得多,至少你没有他那么凶狠毒辣。今日如果是厉斜的话,李衮和马风非死不可。”
  她喘了一口气,才又说道:“至于开封府那个厉斜,却更有假冒的可能了,因为天下间既然可以出现一个比厉斜更高明的刀术大家,则有人能做到假冒他的地步,更属可能的事。”
  林峰心想道:“乖乖,这厮心地竟然还比厉斜好些,无怪师父千方百计的对付厉斜了。”
  只听黑衣人道:“陈姑娘这番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我要奉劝一声,以后你的白玉莲花不要轻易给人鉴赏,除非你真有夺回来的把握。”
  陈若岚笑一笑,道:“我本以为毕太冲的身份名望不会骗人,而且我这次出门,也没有人欺骗过我,所以我才会把白玉莲花给他瞧瞧。”
  黑衣人冷哂一声,道:“你所修习的兰心玉简圣功,虽然已经很高明,能够使人不愿骗你,可是毕太冲是何等人物?他外号又叫做怨望侯,行径可想而知,这等人物岂能信任于他?”
  陈若岚感激地道:“谢谢你的指教,我以后牢牢记在心中。对了,还未请教你贵姓大名呢!”
  黑衣人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阵,才道:“你暂时当我是厉斜好了。”
  陈若岚讶道:“当你是厉斜?”旋即笑一下,又道:“好吧!我就称呼你做厉先生。”
  黑衣人道:“叫名字,我希望别人听到你叫我的时候,就晓得我是谁。”
  陈若岚道:“叫名字好像有点不大礼貌吧!”
  黑衣人尖锐地反驳道:“礼貌不礼貌还是其次,你怕某一个人听了会发生误会,以为咱们关系已经很密切?对不对?”
  陈若岚只微笑一下,不再说话。那个自称为厉斜的黑衣人转眼望向林峰,道:“林峰,沈宇何在?”
  林峰道:“他到京师去了。”
  黑衣人道:“听说他当起镖头来,这倒是很有趣的事。他为了什么?钱财?名誉?地位?嘿!嘿!”
  林峰道:“一个人总得有些事情做做,在下想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黑衣人道:“你懂个屁,他不是平凡的人,所以他做这种平凡庸俗的事便值得奇怪了。哼!可惜他不到开封来,否则我叫他当着天下人面前,给我叩三个响头。”
  这话说得侮辱之极,林峰勃然变色。陈若岚心知林峰这一开口,必定要吃亏。于是轻笑一声,说道:“厉斜,你这话未免太过份了吧?自古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沈先生就算打不过你,最多不过一死而已,为什么要叩头乞命?你以为他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么?”
  黑衣人仰天冷笑,道:“我如果不能使他当众叩头,算我手段不够。”他言语中流露出强烈的自信。
  林峰怒气反而迅即消退,忖道:“他这话分明含有得意,好像与武功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师父为何会当众忍受屈辱呢?除非……”他想到此处,心灵大震,面色都变了。
  黑衣人目光如电,瞥见林峰表情,当即冷笑一声,道:“很好,你已猜到是什么一回事啦!看来沈宇屈身镖行中,果然另有作用。”
  陈若岚问道:“你们究竟猜什么哑谜呀?”她的声音甜美安详,使人听了心胸舒和宁静。由于她望着黑衣人,所以这个“厉斜”答道:“我们的对话中,隐藏无限玄机。总而言之,沈宇如想达到某一个目的,只要当众向我叩三个响头就行啦!”
  他眼看陈若岚迷惑地连连摇头,便又说道:“你不要多想,也不要牵涉在这件事里面。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