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饮马黄河》

第二十一章 最后胜利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众人一听都大感意外,只因史良说话之时,依然含气敛劲,毫无受伤之象,这就无怪他敢向朱宗潜搦战了。
  朱宗潜道:“不错,我只想跟你痛痛快快的拚一场,至死方休,咱们既不逃走,亦不要别人插手,你敢不敢?”
  史良道:“有何不敢,咱们一言为定。”
  朱宗潜长笑一声,道:“好极了,假如今日你有本事杀死我,谁也不拦阻你,让你安然离开,你瞧这个条件如何?”
  史良道:“当然好极,但我却想不到你如此聪明之人,为何肯作茧自缚,自动提出如此不利的条件?”须知朱宗潜若然不提这个条件,情况还是一样,史良非打不可,并不是他不提这个条件史良就可以不打。旁人亦泛起同样的疑问,当下无人插嘴,等着朱宗潜如何回答。
  朱宗潜霎时现出神思不属的样子,怔怔寻思了老大一会功夫,众人越发惊讶,包括史良在内,全都屏息静气,瞧他何以变成这等模样?
  又过了一阵,盛启忍不住大声道:“喂,朱老弟,你没事吧?”
  话声方歇,外面传出一声掌声。朱宗潜眼中顿时恢复神采,生气奕奕地道:“我很好,刚才我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史良身躯微微一震,道:“外面的人是谁?”
  朱宗潜哈哈一笑,道:“你还猜不出来吗?当然是你最害怕的人,他姓卓名蒙,你听清楚了没有?他一定已追上那沈千机,把他杀死,才赶回来。我就是等他回返,以便保证你决逃不掉,除非你有本事当场杀死我,否则你决逃不过他老人家的神剑截击,你现在明白了没有?”
  黑鹰史良极是老奸巨滑,至此仍然不肯轻易相信,冷冷道:“若然是他,为何他不亲自现身动手?”
  朱宗潜面色一沉,其寒如霜,道:“问得好!他老人家不但不肯进来动手,而且还把面孔蒙起来,这个原因不妨告诉你,那就是他老人家生怕心情太过激动,以致触发了药性,顿时变成‘狼人’。他老人家可不想在天下高人面前,露出那副可怕的面目。”
  他一提起“狼人”二字,旁人固然感到一阵窒息的重压,即使是史良,亦不由得面色发白,微微发出喘声。
  朱宗潜厉声道:“我若不是业已查明白你们合力设计加害家师,也不会如此的恨你入骨,非亲手杀死你不可了。”他说的话都是经过研思,俱有作用。
  史良举目向门外望去,目光却被一影大师等数人挡住。
  朱宗潜突然退开数步,厉声向一众高手说道:“诸位俱是亲自目睹耳闻,家师之所以变为‘狼人’,实在是被奸人陷害,是以罪魁祸首是谁,请各位主持公道。”
  原来他故意提起史良加害师父之事,便是算准他在这等情势之下,定会默认,这样自然比起他向旁人解说强胜百倍,亦可迫使旁人不能不信。如今目的已达、再也不要拖延了。他招手道:“恶贼,过来这边动手吧!可别打主意逃走,家师在这一道门后面等候,你决查看不出……”
  黑鹰史良受激不过,发出凶野之性,狞声笑道:“老子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骂声中欻然离地扑去,手中长刀化作一道精虹,疾卷敌人。
  他一出手就使出“雷霆刀法”,凌厉无比。全厅高手们尽管见惯大风大浪,这时也不由得骇然变色。
  朱宗潜可不敢硬挡他这一刀,但见他斜踏一步,长剑严密封住门户。左手之刀劈出,凶猛之极。这一刀也具有雷霆万钧之势,大开大阖,直是无坚不摧。
  史良第二刀方自发出,势式尚未使足,对方这一刀已当头劈落。他一眼认出亦是雷霆刀法,心头大是凛骇,仓卒间已没有第二条路,只好运足功力,发刀硬拚。
  两刀相触,发出一声震耳大响,双方都退了两步。史良一口血喷在地上,提刀再上。他由于出刀之时慢了一线,势道比不上对方,以硬碰硬,吃亏甚大,是以又用秘功化解了内脏所受的压力。如若他没有这一手奇功,这一刀可就得躺下了。
  但听钢刀相碰之声响个不停,震耳欲聋。原来他们都使出同样的刀法。朱宗潜才练会不久,自然及不上史良的功深纯熟。但他老早以前就下苦功研究,右手的芙蓉剑不时使出“干元剑法”,便是用来补助这个可怕的破绽。
  两人越战越勇,凶险百出,所有的人都瞧得目骇神摇。尤其是交战中的两人俱是酣呼大叫,急砍硬劈的打法,更容易令人兴奋,全身血液沸腾,恨不得自家亦下场出手,拚个痛快。
  厅堂上的屋瓦震得生响,杀声冲霄,宛如千军万马正在浴血奋战,当真是人寰罕见的猛烈搏斗。刀光如雪之中,忽见剑气暴涨,人影立分,一切声响忽然消失,令人感到静得难受。那两位方纔还在舍命苦拚之人,好像已经讲和,分开七八尺之远,各自屹立对望。
  可是他们两人眼中凶光犹在,足以使寻常之人骇个半死。他们就这样静静的屹立对望,过了一会,史良胸口忽然出现一块血渍,并且越来越大。这块血渍自然就是战败死亡的讯号,一众高手都省得。业已包扎好而坐在一隅观战的程瑄大声道:“宗潜兄真了不起,你自家没有事吧?”
  朱宗潜神情仍然保持着那一股凶威之气,盯住史良,竟不开口回答程瑄的话。
  这一来,便有两三个人瞧出个中奥妙,晓得朱宗潜乃是集中了精神力量,发挥他坚强无比的意志,正在对付史良。这当然是黑鹰史良还有什么杀手锏,被朱宗潜晓得,是以如此的严密设防,不敢略有松懈。
  黑鹰史良胸口的血渍一直扩染到腹部,可知他流血极多,换了旁人,早就得躺下了。但他还能挺直的屹立不动,目光极为凶毒地瞪望着对手。
  又过了好一会,史良冷冷道:“叫你师父进来。”
  朱宗潜哼了一声,道:“他老人家若已在此,怎会至此尚不现身?你早就上了大当啦!”
  史良两眼圆睁,似是万分气恼。
  一众高手都道他定必暴起出手,用残余之力作最后一击。那知他竟没有动弹,恨声道:“沈老大平生自诩机智,那知步步皆错,致有今日之败。”
  朱宗潜厉声道:“这话说之何益,我且问你,家师与你们八拜结盟,情深义重,沈千机凭什么要加害于他?若无其它原因,那就是因为豺狼之性。”
  黑鹰史良眼中凶光已淡了许多,冷哂道:“告诉你也无妨,沈老大把他心爱之人送给卓蒙,初时本是好意,但后来旧情难割,终于设法夺回来。”
  朱宗潜怒不可遏,喝道:“然则你呢?你有什么理由助他做这等灭绝天良之事?”
  史良道:“沈老大与我结盟在先,关系不同,再说有的武功须得他指点才行,是以我非帮他不可。”
  朱宗潜目眦欲裂,厉声道:“你这人面兽心之徒,罪该万死,看剑!”喝声中提剑疾刺,势道强劲绝伦。
  一众高手见他全力出手,都觉得他未免小题大做。方在转念之际,“锵”地一响,原来史良居然挥刀架开了朱宗潜的长剑,跃开数尺。刀上功力之强,身手之捷,依然毫不逊色于未伤之前。
  众人方自诧骇交集,朱宗潜已自刀剑齐施,凶猛攻去。他左手刀全是攻势,配合得十分巧妙。众人还不怎样,史良却心惊胆寒,暗忖这厮不知如何学得了“雷霆刀法”,初时刀剑尚不能配合得如此精妙,全因适才一战,悟出法度,这刻刀剑配合得水乳交融,无懈可击了。
  他这一气馁,长刀的功力便显著减弱。龙门队诸人见这史良尚能奋战,都自动的重新布阵,把他们围在核心。
  这些高手们的阵势泛涌出重重杀气,使史良精神上大受压迫,斗志更弱。朱宗潜寻瑕抵隙,蓦地一剑挑开了敌刀,左手的长刀疾急砍入去,黑鹰史良既不能招架,又来不及闪避,本是必败之局,但他不但不惊,反而狞笑一声,左手一伸,已捋住敌人的长刀。
  朱宗潜的长刀何等锋快,但史良一把抓住,竟全然不畏锋快的刀刃,还使劲的拉夺。
  朱宗潜一方面使劲抵拒,一方面挥剑刺击。但这时史良右手长刀已收回发出,迅速招架,一时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人人尽皆瞧出他们斗得凶险无比,朱宗潜本是稳稳占了上风,目下突然间优势全消,变成近身肉搏,如若剑法略有疏失,登时得死在敌人之下。因此大家都变得十分紧张,隐隐可闻众人喘息之声。
  像他们今日这种打法,即使是龙门队这些名家高手,个个都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奇异变幻的拚斗。直到这刻,他们更深深了解这个敌人实在难斗之极。例如他胸口的血渍,任何人见了都以为史良的战斗力已失,当然会松懈下来,若然如此,势必死在他突起反击之下不可了。又比方他竟能以一只肉掌,硬是攫夺锋利的兵刃,竟不伤及掌心,这也是十分奇怪的现象,他既然具有这等奇异功夫,何以不早早施展?
  总而言之,这一场拚斗,在在都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亦想不出朱宗潜怎能处处制占了机先,好像完全洞悉对方的阴谋诡计一般。
  铜面凶神佟长白怪叫一声,一抖手中钉锤,便要上前。
  朱宗潜厉声道:“不要上来!”
  佟长白一怔,竟乖乖的垂下钉锤,闷声不响。
  朱、史两人拉拉扯扯地疾拚了三四十招,局势越发凶险。
  史良口中连连咒骂,但谁也听不清他咒骂的语句。众人都替朱宗潜着急得频冒冷汗,全然捉摸不透这一场激斗如何结束法?更猜不出谁赢谁输?
  忽听锵地一响之后,朱、史两人都不再移动,原来两人刀剑互相碰开了,任何一方都感到难于发招,这是因为双方守御的招式都极为玄奥,谁也无法先行出手进击。如若妄动,可能反而失手被杀,所以双方都僵住了。
  朱宗潜严冷如霜的面上,反而微微透出笑容,使人感到他意志之强毅,古今罕有。
  史良面色比之往昔更为乌黑,也因而看上去格外可怕。
  他们僵持了一阵,众人的目光忽然被一个微小的变化所吸引,原来史良那只捋住敌刀的手掌边缘现出血渍,很快就变成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过不片刻,地上已滴了一滩血迹。史良右手长刀猛然疾砍,朱宗潜长剑迅出,抵住他这一刀。同时左手向前一送,一直被对方攫抓住的利刀忽然能够移动,先是削落了敌人几只手指,刀尖也绝快地刺入敌人胸口。
  史良蹬蹬蹬直向后退,朱宗潜却仍然站在原处,但见史良那张黑面膛很快就变成惨白色,他左手数指已断,血流不止,右手抛了长刀,掩住胸口刀伤之处,形状十分惨厉可怖。不过直到这刻,众人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落败?抑是还有什么奇怪功夫尚可一拚?
  朱宗潜发出喘息之声,刀剑缓缓垂下,显出精疲力尽的样子。
  史良道:“好小子,你真行。我若能再坚持一会,只怕倒下去的是你而不是我了。”
  他话声仍然响亮,可是已缺乏了凶恶的味道,反而生像是与朋友交谈,颇有亲切之意。
  群雄都泛起莫测高深之感,但有一点却绝对错不了,那便是朱、史二人的这一场龙争虎斗,实在奇凶奇险,目下朱宗潜虽是胜方。可是在未曾有结局之前的一刹那,仍然未分强弱。换言之,他们斗到后来,除了武功之外,还加上一项主要因素,这便是“意志”了。任何的一方若是意志不够强毅,无法再行支撑,便立刻败亡。
  史良的话意正是如此,朱宗潜颔首道:“不错,我也几乎支持不住了,你对‘坚心忍性’这一门功夫造诣真高,我深感佩服。”
  黑鹰史良骤然一惊,道:“你也识得这一门功夫?”
  朱宗潜应道:“我若不识这门功夫,焉能强渡此关?我不但识得这种功夫,连你方才屡次施展的‘呕血卸力’奇功也洞悉其妙,此所以我不会上你的当。”
  史良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语气之中,大有计穷智竭,实是无法抗衡的意味。
  此后,双方都不作声,静寂中但见史良面色越见灰败,高瘦的身躯亦开始摇晃不定,摇撼了好一阵,这才一跤跌倒。
  朱宗潜跃到他身边,大声道:“史良,你可知道火熊胆的下落?”
  史良的嘴唇嗡动,似是在说话,朱宗潜连忙凑近去听,但他的话太模糊了,一点也听不清楚是什么。
  忽然有人拍拍他肩头,仰头一望,原来是秃天王杨元化。杨元化摇头道:“不必白费力气,他已经气绝啦!”
  朱宗潜缓缓站起身来,遗憾地望望史良尸体。
  杨元化说道:“这人称得上是一代魔头,却不料丧命在刚刚出道的新人手底,实在很难使人相信呢!你应该满意啦!”
  朱宗潜命人收去尸体,群雄都围拢过去,纷纷向他道贺并表示歉意。
  这是因为目下“黑龙头”一案业已水落石出,他们前此曾经怀疑过他。
  他们问起早先拚斗的经过,朱宗潜道:“史良练过一种功夫,名为‘呕血卸力’,动辄喷出鲜血。不知内情之人,定然以为他负伤甚重,其实在当时他战斗力丝毫未减,自然很易令人入彀上当。后来他胸口出现血渍,亦是一个诡计,我的剑当时虽曾刺中他,但感觉极轻,绝不是刺中一个具有深厚功力之人身上那种感觉,是以当时我就判断这是诡计。果然其后他凶悍如故,证明了我这个想法。”
  阴阳手冯天保道:“他空手赤拳攫抓利刀,使的是什么功夫?”
  朱宗潜道:“这种绝学称为‘摧心裂骨手’,极为恶毒不过,须得用上数十条人命,方能炼成。说起来乃属旁门左道的功夫,远比不上冯前辈阴阳手这种正宗上乘绝学。据我所知,沈千机亦已炼成此功,诸位定须加意提防才好。”
  归奉节道:“无怪我以玉箫点中他掌心之时,反而感到大大不妥,当真称得上惊世绝学了。”
  朱宗潜道:“在下其后与他力拚内功,双方迫成骑虎之势,这时他仗着坚心忍性的功夫,打算作最后挣扎,殊不知我早已识得,反而更易得手,而他还一直以为能再支持一会的话,便可胜我呢!”
  至此大家都没有其它疑问,但对朱宗潜这个人,更泛起莫测高深之感。
  朱宗潜说起来很轻描淡写,只说他识得史良的各种奇功,但他怎会识得?又如何就能抵敌得住?别人尚不怎样,铜面凶神佟长白最是心惊,因为一来他与朱宗潜乃是邪正不两立之势,迟早总得干上一场。二来这里面还牵涉到“火熊胆”一事,假如找回了这宗宝物,亦势要为这枚火熊胆拚斗,尚有一条导火线便是雪女。是以佟长白比旁人更加惊凛,凶睛连转,暗思毒计。
  朱宗潜可没有注意到他,却耽心地道:“我师追袭沈千机,至今未返,不知是何缘故?”
  杨元化道:“令师剑术卓绝一代,沈千机虽然凶毒奸狡,但谅亦无法暗算得着令师。”
  朱宗潜茫然地抬起头,突然发现欧阳慎言眉目间泛露出一片焦灼之容,顿时心中一动,运集所有智慧,迅速寻思一下,便邀了欧阳慎言走开一旁,低声道:“帮主定必十分悬虑令郎的下落无疑?”
  欧阳慎言颔首道:“不错,此是老朽焦灼的原因之一。”
  朱宗潜听他口气,似是尚有别事,当下说道:“关于令郎失踪之事,假如是与雪姑娘有关,则在下可以保证他的安全,决无生命之虞。”
  欧阳慎言讶道:“难道你以为尚有别的失踪原因么?”
  朱宗潜慎重地点头,道:“令郎虽是仁侠为怀,聪明杰出之士,但他却重用一个奸邪之辈,是以他的失踪,便不一定是雪姑娘所为。”
  欧阳慎言道:“少侠可是指那计多端而言?”
  朱宗潜道:“不错,假如我揭开计多端的底细来历,相信你也会大吃一惊。这计多端敢情就是沈千机的小师弟,一向听命于沈千机。故此黑龙寨消息向来灵通不过,便因为他们有不少这类的耳目。试想贵帮势广人众,全国各地发生的事,无有不知,却等于替沈千机做了耳目,天下尚有何事瞒得过他呢?”
  欧阳慎言大为震惊,道:“不瞒少侠说,我这次暗中赶来,本是打算对付计多端,我已收集了几样证据,可以证明计多端作恶为非,违背了帮规,却不料他真正身份竟是如此惊人!”
  朱宗潜道:“若然计多端业已警觉,早一步劫走了令郎,此事便十分棘手了。这个猜测恰好能够解释沈千机当初解救令郎之时,竟不立刻救醒而让他昏睡的缘故。”
  欧阳慎言那么老练的人,这时也不禁彷徨迷惘,毫无主意。他道:“我抵此之时,虽已调集敝帮二十余高手,分布在开封周围百里之内,严密监视所有的道路江河,但目下却感到此举并无用处。”
  朱宗潜瞑目细想了一下,说道:“帮主这个布置大有用处,令郎失踪后可有什么消息么?”
  欧阳慎言摇摇头,道:“还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倒是有一事甚为奇怪,据他们报告,竟发现许多行踪隐秘之人从各路潜返开封,这些人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其中有两个被认了出来,却是十多年都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名家高手。”
  朱宗潜忽然表现出大为兴奋之容道:“此事很有意思,这两人是谁?”
  欧阳慎言道:“一个是九指翁袁负,一个是紫金环戈远。他们均是成名多年的名家高手,于武功上各有独得之秘。十余年来全无踪迹下落,不知去向。由于他们素来与武林各家派没有什么恩怨,所以没有人注意到。”
  朱宗潜悄声道:“在下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这次龙门队中,符直也参加一脚,甚是奇怪。帮主大概尚未知悉,此人其实已是东厂中的金豹级高手。以他的身份,殊没有参加这种武林恩怨的必要。”
  欧阳慎言忖道:“原来朱宗潜怀疑那九指翁袁负和紫金环戈远是被符直勾来的,然则这些人有何图谋?何以东厂高手竟要牵涉到江湖是非之中?难道说官家深恐我们这些人结成一股力量,事先要从中搅散?这个想法并非不通,但可能性不大。”
  他的思路很快的在龙门队每个人身上转了一趟,终于发觉最有问题的共有两人,一是自己,二是朱宗潜。
  他自己是由于这银衣帮的势力扩大,两堂八坛之中,已拥有四位以上的一流高手。而且最近有几件事发生,俱与官方有关。这几件事性质差不多,都是发生了大案子,官方无法可施,最后求到银衣帮协助,方能侦破。这等事表面上是立功,其实已触官方大忌,因此,由拥有最高权力,样样事情都管的东厂出头,设法打击银衣帮,大有可能。
  不过比起朱宗潜这个神秘而又厉害的人,银衣帮之患,在东厂眼中,恐怕还比不上朱宗潜呢!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谁在背后支持他?若无人支持,他的钱财从何而来?他为何晓得符直是金豹级人物?为何会想到那些隐迹高手的出现,与符直有关?
  错非是欧阳慎言这种练达之士,绝难考虑得如此精细周详。而且换了别人,这刻一定沉不住气了。
  朱宗潜也用心思索了好一会,才向欧阳慎言说道:“在下或者就是符直欲得之人,但如若是这样,问题可就简单得多了,假如他们要对付整个龙门队,免得这些人或明或暗的帮助贵帮,这一来牵涉就大了,唯一可行之路,便是先下手为强,把东厂的主脑人物杀死。”
  欧阳慎言不禁微凛道:“你晓得主脑是谁么?”
  朱宗潜道:“表面上是司礼监掌管东厂,其实东厂之内,分为若干部门,其中主持对付江湖上武林人物的这个部门,不知是谁。据我所知,东厂中金豹级的高手都归他管制,亦是由他一手网罗的。因此,此人一除,武林即可免去一个隐伏的大祸患。”
  欧阳慎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何以得知这等机密不过之事?实不相瞒,我曾经用了不少手段,化了无数心血,竟连东厂的内部情况一点也没摸出,更别说探听有些什么人物。”
  朱宗潜沉声道:“欧阳帮主若要知道,在下不妨坦白奉告,但帮主必须为我守秘才好。”
  欧阳慎言点头道:“这个自然,毋庸说得。”
  朱宗潜道:“在下乃是亲王身份,但现下已沦为平民了。”
  欧阳慎言那么老练的人,闻得此言,也不由得为之改颜变色,心头顿时加了一块大石。暗想:“尝闻人言:凡是天潢贵胄,不得擅自离京。朱宗潜他既是亲王身份,便即是与当今皇上乃是兄弟了。他既然不在王邸安享尊荣富贵,却混入江湖之内,行迹奇异,定有难以告人之隐秘苦衷。像是自己这等江湖草莽之士,一旦沾惹上了他,岂不是后患无穷?”
  他忽然发觉失态,连忙收摄心神,定眼注视这个彗星般震撼了天下武林的年轻人。但觉他气度尊贵,举止间果然有龙虎之姿。当下道:“如若你所言不假,我们就须得尊称你一声千岁殿下了。”
  朱宗潜摇摇头,道:“在下早就江湖飘泊,过去之事,俱成泡影。在下说出身世之故,便是要帮主信得过在下,并非胡乱瞎吹那东厂之事。此外,在下相信符直他们并非已查出在下身世,因而冲着在下而来的。”
  欧阳慎言不能不相信这个机智绝世之人所说的话,当下沉吟道:“假如符直这一帮人马来意是对付敝帮,以及龙门队诸友,此事便关系极大,定须着意应付。这宗事你瞧跟那几位商量的好?”
  朱宗潜道:“一影大师,欧大先生,冯前辈及杨前辈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在下若然猜得不错,东厂方面一定十分忌惮我们这些人结集为一股力量,必用各种手段分化我们,在下至今尚未有暇细想此事,暂时不敢断言。”
  欧阳慎言道:“那么我们暂时不谈此事,都放在心中,我先着手两事,一是救回阿谦。二是擒下计多端。”
  朱宗潜也认为很对,他道:“在下还得先了却家师这件公案,方能顾及别的事。”
  说到此处,厅外传来击掌之声,朱宗潜便匆匆出去。
  外面共有两人,一是李通天,另一个则是心腹手下,有事前来禀报。
  刚才朱、史交手之时,李通天曾假冒卓蒙击掌传声,使史良绝了逃走之念,是以他一直都在外面。
  那心腹手下向朱宗潜报告道:“有两个人如风驰电逐般一径越过城墙,向南去了。”
  他述说出这两人之中有一个是蒙面提剑,一个高瘦之人则持刀,行动迅捷无比。两下相距约是十余丈左右。
  原来朱宗潜先行派了不少人专在四面城上放哨,反而不甚理会城门出入要道,这一着果然生效,查出了沈千机和恩师的去向。那心腹手下禀报之后便迅即离去。
  朱宗潜望望天色,发觉师父己追敌多时,尚未回转,当下道:“我猜师父一定追丢了敌人,尚在搜索。这沈千机一日不除,使人一日难以安心,天地茫茫,竟不知到什么地方搜寻他才好?”
  李通天徐徐道:“有两个地方极可能找到他。”
  朱宗潜登时大为感激,道:“李兄快说吧,是那两处地方?”
  他因为太过关切,聪明才智反不如平日,所以李通天给他以启示,使他极是振奋和感激。
  李通天道:“一个地方是咱们前此不久也去过的,就是沈千机的师父被囚禁的黑森林。第二个地方是令师母所居之处。”
  朱宗潜大喜道:“一点不错,虽然目下我还不知道师母所居之处,但不难从符直口中,问出史良居处,然后再找线索追查。至于康神农前辈那儿,必须速往,沈千机可能赶去杀他灭口。”
  他突然停口不说,仰望着晴碧长天,上面有几片绵絮般的白云,悠闲地移动着。他倒不是因为这些无心出岫的白云而分心移神,却是忽然想到康神农竟能数十年未遭沈千机加害,其中必有重大缘故。假如这个缘故牵涉到某些关系重大之事,例如武功、药物或财宝等等,沈千机际此穷途末路之时,定必前往力迫。说不定沈千机会从这一个关节上找出生路。
  他这么一想,顿时感到片刻也不能停留,必须十万火急赶去。照理说现在赶去,已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过由于沈千机全然不知朱宗潜曾经见过康神农,或者不会立刻下手。
  李通天一看他面色凝重非常,登时明白他乃是忧虑康神农的安危。马上就走到门边,召来一名手下,命他备妥两匹快马,候命出发。
  这时有人进府求见欧阳慎言,朱宗潜先命来人在另一间院子等候,自己简扼地把符直的身份,以及怀疑东厂派遣大批高手,对付龙门队之事告知李通天。
  李通天果然渊知博闻之极,一听那九指翁袁负及紫金环戈远之名,竟说得出他们的师承源流。这些数据对朱宗潜而言,当真是宝贵不过。
  他回到大厅中,一众高手业已交换过意见,不外是如何展开罗网以搜捕沈千机。关于“狼人”一案,牵涉太大,谁也不敢说可以就此勾消恩怨。
  但亦不能当真归罪于卓蒙,因为他乃是被奸人陷害,迷失本性所致。所以这一件涉及武林许多门派的大案,须得由各门派掌门人会商,作成决定。
  厅中的形势显然分为两方,一方是人多势众的龙门队,另一方则是铜面凶神佟长白一个人。他既不出声,亦不留心去听龙门队诸人的议论,孤零零地坐在一角。
  龙门队推出欧大先生,向朱宗潜说出关于“狼人”一案的做法。
  欧大先生话说得很婉转,言语中隐隐表示出在场之人全部谅解卓蒙的含冤和痛苦,定必尽力影响各门派的掌门人,不过还是将由各门派掌门人公决。
  朱宗潜一一向众人谢过,他晓得这是因为众人都十分尊重他,方有这等决定。
  欧大先生又道:“令师至今未返,大家都很关心,从今日这番风云变色的接战中,已可以瞧出这沈千机多么厉害,咱们实在不可大意放过了他。假如令师没有追上他,我们便须立刻展开行动了。”
  朱宗潜赶快趁这机会,向符直询问出黑鹰史良的住址,然后开始施展他刚刚想妥的妙计。他装出心情万分沉重的神情,说道:“家师曾经说过,假如能证明沈千机是陷害他的人,他定要与沈千机同归于尽,一则报仇雪恨,二则亦了却他本身公案,现在家师迟迟未归,在下很难判断他是实行了这个决定?抑是被沈千机兔脱,尚在穷搜之中?”
  朱宗潜一番话,使大厅内弥漫着悲壮的气氛。众人都不禁想到以卓蒙这等业已跻身于“异人”之域的绝代剑客,居然得到这等下场,实在可悲可悯。
  一影大师道:“我佛慈悲,其实卓老檀樾用不着这样做。”
  众人都随声应和。朱宗潜道:“在下深知家师如若得遂心愿,又知诸位如此同情他的不幸的话,定要大感安慰,含笑于九泉之下。”
  他深深叹息一声,又道:“时机稍纵即逝,设若家师未能手刃仇人,尚在穷追,我们及时赶上展开查缉,必收事半功倍之效。在下是以斗胆烦恳诸位分作若干路,迅即出发侦查,期以三日,仍在此处会合。”
  众人都十分赞成这个办法,纷作议论。朱宗潜趁机暗暗通知欧阳慎言有人求见之事。欧阳慎言若无其事地与别人议论了几句,便借故出厅,由李通天引他到另一座院子,见到来人。
  来人乃是银衣帮极精干的角色,他参见过帮主,见李通天已经避开,便报告道:“平八坛坛主计多端业已潜逃无踪,他引进本帮在平八坛效力的人全都撤清,不曾留下丝毫线索。此事三个时辰以前业已查明,其时刑堂巴香主立即以本帮信鸽与河南境内各处分舵联络,直至现在方始查明各处分舵几乎完全溃散,这是因为河南境内各处分舵皆属平八坛管辖,年来各分舵舵主均由计多端换上了他的人,他这一走,竟瓦解了平八坛的力量。不过在襄城有一处分舵竟未溃,不但传书复命,兼且有一则消息,说是有两个美貌女子,共乘一辆轻便马车越过襄城,取道南下。”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至此喘息了一下,才又道:“刑堂巴香主已亲自带人视察各处分舵的情形,希望找出一点线索。又大公堂范香主已查出另有两个高手潜入开封,一是鄱阳渔隐郓水云,一是大力神洪振。”
  欧阳慎言听取完报告之后,步向大厅,心想:“假如把守开封各处出入要道的人不是范逊亲率高手多人,主持其事的话,绝难瞧得破这些名家高手混入城内。这一次我动员了全帮精英,总算没有小题大做。”
  这银衣帮目下是天下最大的帮派,共有两堂八坛,刑堂即是“无私堂”,由名震武林的怪杰戳魂刀巴灵充任香主,此人铁面无情,执法如山,银衣帮能够誉满江湖,此人功劳极大。另一堂名曰“大公”,由范逊任香主。范逊成名极早,武功极是高强,外号“扑天雕”。
  他尚未走到大厅,便碰见李通天。当即把这些消息说出,着他转告朱宗潜。
  欧阳慎言虽然不知对方就是以“通天晓”驰名江湖的李通天,但瞧他仪容不凡,已知他必是朱宗潜的重要帮手,所以利用他把消息转告朱宗潜,免得会同众人之时,没有机会向朱宗潜说出。
  李通天可就在这一点上,瞧出欧阳慎言的机智和魄力,暗想他能够主持全国最大的银衣帮,网罗了好几个一流高手为他出力,果然有过人的才识。
  龙门队诸人已决定分头出发,各显神通。这时发生一件事,使得龙门队所有的人都极为惊讶不已。
  原来龙门队之人或是结伴,或是独行,准备各逞神通,独独佟长白依然枯坐不动。朱宗潜见各人已准备妥当,便大声向佟长白道:“佟老师,你跟我走。”
  佟长白也不问缘由去向,一口应道:“好。”
  众人见他居然能指使这个大凶人,因而惊讶万分。凭良心说,在场所有的人都不敢或不愿与这佟长白放对拚斗,因此,大家适才讨论狼人或黑龙头之事,没有一个人肯把话题牵涉到佟长白头上。怕的就是一旦惹上了他,迫得须与他单独拚斗的话,可就说不定有身败名裂之祸。
  他们也猜测不透这个佟长白在这儿干什么?何以闷声不响?直到现在,他们方始知道佟长白竟是等候朱宗潜的命令行事,这教众人如何能不骇异?
  众人在惊讶中纷纷离开,谁也没有说出去向。
  朱宗潜和佟长白跨上快马,驰出开封之后,不禁仰天大笑。
  佟长白讶然望他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朱宗潜道:“我笑咱们好比归山之虎,入海之龙,如今谁也休想暗算咱们了。”
  佟长白道:“咱家虽不大留心他们说些什么,但也晓得他们没有一点对付咱或你的意思。”
  他们这时纵马奔驰,异常之人,即使大声疾呼,两下也难听见。可是这两个武功精深之士,各用内力迫出话声,竟交谈自如,毫不费力。
  朱宗潜道:“这一点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批人当中有一个想对付我,这人是谁,毋须告你。但你也危险殊甚,因为假如几位可居领导地位的高手,不是发觉欧阳帮主似乎发生问题的话,定必会提及你。你的旧案一翻起来,连我也会站在那一边,你说这情势微妙不微妙?”
  佟长白道:“咱向来独来独往,不管别人怎么想。这种奇怪的形势不但微妙可怕,甚至这刻听你分析,也感到头昏脑胀。依咱的性子,那些人根本就不必理会。”
  朱宗潜笑着摇摇头,心想欧阳慎言这刻定必也有脱出樊笼之感。东厂方面如果要对付银衣帮,当然以他为第一目标。假如他没有借口离开城里,这危险性可就太大了。如今幸而无恙离城,与他帮中高手会合,实力大增,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因东厂方面定必另有阴谋毒计,以后就得瞧欧阳帮主如何应付了。
  他们策马驱驰了好久,佟长白突然跃落地上,迈开大步,迅速奔走,速度比奔马还快得多。朱宗潜一点也不着急,仍然驱马驰去。佟长白的身影不久就瞧不见了,朱宗潜还是无动于衷。
  如此大约驰出十余里路,树林中忽然扑出一条高大人影,几乎碰着奔驰中的骏马。这道人影正是那铜面凶神佟长白,他跟着马匹奔走,一声狞声喝道:“朱宗潜,你准知咱一定等你么?”
  朱宗潜道:“假如你不等我的话,你休想找到沈千机。”
  佟长白道:“其实找不找他都不要紧,咱却是觉得你有一种力量使我甘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