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玉钩斜》

第一章 死里逃生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街河上的舫舶,这刻都点上灯,沿河望去,但见繁星密布,弦管均符歌在夜风中沸腾聒耳,显现出一片繁华热闹。靠近龙王庙繁盛街道的几条胡同,是著名的玩乐去处,秦楼楚馆都张灯结彩,迎宾接客,是以不但走马王孙、纨裤子弟喜欢流连,即使是普通的游人,也大都要来看一看。在这些销金艳窟之中,有些班子来自扬州,有些来自苏、杭,有些则是京、津或本地的北地胭脂,各自高张艳帜,惹得那些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都纷效蜂蝶轻狂,呼朋引类,夜夜盛筵,真个说不尽的绮丽风光、冶艳景象。
  公孙元波在席上所有的人之中看来最是年轻,不过他也和席上其余八九个人一般,虽是穿着便服,却看得出是食俸当差的吏人。
  这一家“迎春馆”的姑娘们川流不息地进出,伺候这些都有点恶势力的大爷们,因此当帘子挑起,进来一个女子时,那些已喝了不少酒、正在喧闹调笑的客人们,都没有加以注意。
  公孙元波看起来也有酣然酒意,他身边的姑娘小菊刚好走开了,所以他有余暇斜眼瞧看门口的女子。他只看见这个女子的侧面,但见她面颊和颈子的皮肤都雪白夺目,甚是娇嫩可爱,然而那只高挺微钩的鼻子却将这一切都破坏了,使人不能想象她会是个美貌女子,也就是说,虽然她的轮廓眉目都长得很好,但这只鹰鼻,却足以把所有的美感都破坏无遗。
  席边那个弹琵琶的歌女,在浮琼佳音中,刚好唱到“我想着香闺少女,但生的嫩色娇颜,都只爱朝云暮雨,哪个肯凤双鸾单?”席上便有三四个人大声喝采叫好。
  公孙元波忽然瞥见帘边的钩鼻女子抬起玉手,他大吃一惊,倏然向右方数去的第三个人扑去,把他推跌地上。
  他这么一扑,不但碗盘跌了一地,发出大片瓷碎的脆响,并且还有几个人被他一齐撞翻,滚跌地上,一时叫声和骂声大作。
  但这时候在公孙元波和那个被他推落地上之人所坐高椅的靠背正中,却各多了一支袖箭,深深嵌入板内。假如他们不是及时倒下,这两支劲道十足的袖箭,无疑都已经钉在他们身上了。
  公孙元波身子才碰到地面,已经借力一滚,双腿微微缩起,恰从人缝和桌椅间滚过,到了墙根。他迅即跃起来,在一片喧声中向门口望去,打算过去对付她。可是目光到处,这个钩鼻女子已经不见踪影,而门口的帘子亦被扯掉。
  公孙元波心中方自一动,感到不妥时,便见一支长箭劲射入屋,来势之快,宛如闪电。他已来不及用任何方法击落那箭,幸而他乃是在门口右方的墙下,外面之人根本看不见他,是以此箭并非向他射到。
  这支劲箭一闪即隐,随之而起的是一声惨叫。公孙元波转目一瞥,但见刚才被他推倒的那个中年人当胸中箭,一望而知心脏已被贯穿,死状甚惨。
  他舍去正门,冲入内间,迅即从后窗跃出去。此时他不但没有丝毫醉意,反而矫健得如生龙活虎一般。
  出得后窗,赶快转到前面,但见大门外有人影晃闪,似是刚刚奔了出去。他拔步追出,外面巷中有不少行人。公孙元波这时实在没法子辨认刚刚奔逃出来之人。
  才走出七八步,猛然感到刀风袭头。他叫声“不好”,已知道这是一个行人从后面挥刀劈来,当即一侧身避过刀势,左脚顺势向后撑蹬,“啪”的一声,已踢向那人小腹。那个偷袭他的人,小腹只中了一脚,身子立时向后飞抛,口中惨叫一声,大概已活不成了。
  公孙元波一脚得利,却是头也不回,身形仍向前奔,但才冲出大半丈,对面两个行人一下子掀去外衣,齐齐亮出兵刃,一个使刀,一个使剑。他们只摆开门户,就逼得公孙元波不能不煞住脚步。
  此时迎春馆内一片喧嚷骇呼,真有惊天动地之势。照这种张扬鼎沸的情况看,马上就会有巡逻的官兵和捕快赶到现场。
  公孙元波发现这两个截住去路的人,刀剑摆出的招式都十分奇奥,气势坚凝,显然皆是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在这一剎那间,公孙元波已将整个形势想了一遍。
  他估计这两个拦路截杀之人,都必定练有某种绝艺,并且无疑是专门用以拦路袭击的武功,所以与这两人万万不可硬拚。由于他们没有戴上面罩,本来的面目已经暴露,虽说巷中光线暗淡得很,但在练过武功之人来说,已经是够看得清楚了。他们既是暴露了面目,显然已有充分准备布置,认为定然可以取他性命。但这一点正也是他们的弱点,因为公孙元波只要能够拖延一点时间,等到驻城官军和捕快们大量涌到时,他们非躲开不可。总而言之,公孙元波只要设法拖延时间,就可以逃出对方的天罗地网。
  他双手在靴边抄出两把匕首,一个虎扑,冲向右方使刀的大汉,恶狠狠地挥动匕首,欺身刺戳。那个大汉眼中精光一闪,似是奇怪他何以这般剽悍,竟敢抢攻!大汉同时略一提刀,迅急劈出。
  公孙元波的一对匕首,较之人家的长刀短了一截,是以对方如迅雷般的一刀,登时把他进扑之势逼住,还不得不交叉匕首,硬架这一记。
  兵刃相触时,发出一阵震耳的叮当声。公孙元波被敌人这一刀震退两步,不禁心头一凛。斜刺里一道剑光迅即卷到,原来是使剑的大汉已经出手从侧面攻到。此人的动作迅速利落,一点时间也不浪费,显然是擅长袭击暗杀的高手。
  公孙元波拚命向前一俯身,滚过敌人这一剑,反手还了一匕首,敌人果然“唰”地跃开。但这么一来,他已陷于腹背受敌的险境中。
  使刀的大汉挥刀斜劈,取他颈侧动脉要害。公孙元波虽然用匕首架开,可是已经手忙脚乱,手腕也震得有点麻木酸痛。
  他迅即以背靠贴巷墙,以便减少被攻击的面积。此法对付一般的人有用,但目下这两人皆是武功精强之士,效用就大打折扣了,而且这么一来,他便注定不能突围逃走,只有挨受攻击的命运了。
  那两个大汉都泛起狞笑,向他一步步逼近。公孙元波明知险象环生,凶多吉少,可是他仍然感到一丝安慰,那就是他现在至少已逃过了乱箭穿身之危了。
  原来当他看清情势,晓得自己唯一的机会便是拖延时间之际,他脑海中突然泛起那支劲疾异常的长箭把那个人射死之事。他顿时恍然大悟,得知对方敢于公开截杀,也不掩起面孔,敢情是仗着高处尚有这一个箭手在监视之故。
  当然此箭大有来历,不比凡弓俗翎,所以公孙元波才如此戒惧,不敢让那箭手有机会对付自己。
  就是因为那支劲箭不同凡响,所以公孙元波才冒险奋身扑攻那两个武林高手。搏斗之势一成,这两人便反而成了他的掩护,使高处那名箭手受到妨碍而不能发箭。不过现在他的情势也没有改善多少,只不过陷入另一种危机中而已。
  公孙元波心知今日若想逃出大劫,只有智取,无法力敌。当下显示出他那过人的冷静特性,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心中仍不慌乱,迅快地动脑筋,找寻脱身之法。
  巷外的街道上,已隐隐传来吆喝和杂沓的蹄声,一听而知是维持治安的官兵和捕快们的声响。使剑的大汉首先发难,“唰唰唰”劈刺了三剑。公孙元波单用左手匕首,“锵锵锵”连续封架了三招。右方的大汉趁隙出手,刀劈如大鹏展翅,斜抹他腰腿之间。公孙元波右手的匕首已有点够不上,就算可以挑中敌刀,但决计难逃左方长剑夹攻的毒手。
  在此等情况之下,他只好抛弃了所有修习很久的招式,自己另创却敌之法。他背脊微微一弓,借那巷墙的阻力,猛可跳起两三尺,双脚缩起,接着向使刀大汉胸口蹬去。至于他手中的两把匕首,已经决定完全用来对付左边的攻击。他这一跳和一缩,敌刀便落了空,而他借巷墙抵住后背之力,迅急蹬出的反击,来得怪诞之极。对方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反击能够攻出这么远,是以虽然迅即跃退,却已迟了一点,被他双脚蹬中胸口,发出“砰”的一声。
  与此同时,使剑的敌人施展精妙的剑法,一招“玉女投梭”,剑光恶毒地攻来,直取颈上要害。公孙元波虽然来不及查看对方使的什么招数,但他却感觉得到自己致命的弱点是在颈子的部位。恰好他一脚踹中另一个敌人,所以能借那反弹的力量拚命扭开上半身,左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口锋快的匕首使劲扔击敌人。
  敌人那口长剑从他颈边擦过,只差那么一点就被刺中。公孙元波在百忙中,仍然感到剑锋上传来一阵彻骨的寒冷,令人魂飞胆落。他的匕首亦没有击中敌人,这个使剑的大汉一看同伴中脚受伤,怒喝一声,左手剑诀化作掌式疾劈。这一掌劈中公孙元波的小腹,公孙元波的身子被震得贴墙飞开五六尺之远才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使剑的大汉定睛望去,只见公孙元波俯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于是他那张凶悍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提剑行去,要向公孙元波补上一剑,却听到使刀的同伴大声呻吟,同时巷子两边都出现了很多人影。靠近街道那边的巷口,不但人喧马嘶,同时还有许多盏灯笼正要入巷。使剑的大汉马上改变主意,迅即奔上前拉起同伴,挟着他跃过了巷墙,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在胡同内几家妓院出来的人以及打巷口那边进来的官兵,都看见有人拿着刀剑跃出巷墙,许多人都鼓噪起来。七八名军士冲到公孙元波倒仆之处,灯笼光照耀下,但见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
  领队的校尉是个壮健的中年人,微微皱起的浓眉显示出他的机智。他吃惊地亲自动手,把地上的人翻过身子,道:“哎!怎么是公孙元波?”
  一个军士道:“他活不成啦!”
  那校尉面色一沉,抱起公孙元波。另一名军士碰了先说话的伙伴一下,低声道:“别多嘴,那人是官长的朋友。”
  那校尉抱着公孙元波,大踏步行去,来到肇事生端的迎春馆,一径进去。一个汉子满面堆着惊惶的笑容,道:“赵老爷你来得好,若是换了别位老爷,那就惨啦!”
  赵老爷面色沉寒,冷冷道:“我来你们也好不了。”
  他发觉口袋中多了一件沉甸甸的物事,不问而知乃是一封银子,最少也有二十两重,当然是这个汉子巧妙地塞入他袋中的。他也知道这些人手法利落得很,一定不会被别人看见。
  那汉子低声道:“赵老爷,屋子里有一个死人,小的已经受不了啦!”
  那校尉眼睛一瞪,怒道:“这一个是俺的朋友!”
  汉子忙道:“啊!啊!那又不同啦……”他看了一眼又道:“公孙老爷也是熟人,他出了什么事呢?把他放在这边的一间好不好?”
  姓赵的校尉不作声,跟他行去,到了屋内一个房间里,便将公孙元波的身体放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们迅即离房,赶去查看和勘验那边的命案,出房之时还把房门带上掩好。
  床上的公孙元波突然睁开眼睛,把憋了很久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但却又皱皱眉头,好像什么地方有点疼痛的样子。他双手探入衣服里面摸索了一阵,解下一副肚兜似的物事,拿到眼前翻看一下,但见那个肚兜表面上仍然完好,可是拆开面上那层夹布,便看到里面还有一层厚约一寸的黑色皮革。里面这层厚厚的皮革已经有一部分裂开,露出一排整齐的薄钢片。这个特制的肚兜,碎裂之处乃是被那个使剑之人掌势劈中,才变成这等模样。如果没有此物抵消了那一记掌力,公孙元波自然已经活不成了。
  他迅即将肚兜丢在床底下,整理好衣服,又从怀中掏出一些药物,很快吞咽了。过了一阵,他脸上忍着的疼痛神情渐渐消失。
  外面人声噪乱,似乎除了原先的官兵之外,又来了不少公门捕快。
  这个房间内,桌上总算还有一盏残灯,发出暗淡的光线照耀着。虽然可以看见房中的景象,但这个破败简陋的房间,加上这一盏欲灭的残灯,却使人不禁泛起了凄凉孤寂之感。这等景象,正好像公孙元波目前的处境,竟也是如此惨淡灰暗,前途茫茫,似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但是他个人如此,连同他所效忠的主人,也同样处于可悲的灰暗境地中,整个大环境都对他们十分不利。
  刚才席上中箭死去的,是潜伏在对方内部的得力人员。今日的宴会,乃是迫切中的安排,以便迅即从他那儿接取一些关系重大的案件。可是这一次不但失败了,而且由于他急切中出手掩护抢救那个人,连他的身份也暴露出来,因此才有后来拦路袭杀之举。
  照早先的情形分析,对方分明亦得到正确的情报,洞悉这个宴会的隐秘。而对方不但彻底摧毁了他们的计划,并且将计就计,利用“同舟共济”的心理,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那人施以暗算,果然马上就把他的身份揭穿,随即加以袭杀。
  公孙元波沮丧了一阵,才努力振作起精神,自己安慰自己道:“他们终究没有把我杀死,所以还算不得大获全胜。我知道自己被杀死的老胡是极富心计机谋的人,也许他亦曾预防到有失而暗中留了一手亦未可知……”
  他迅即跳下床,奔到窗边,从缝隙向外面望去,目光一转,已看见对面的后屋顶似乎有人蹲在那儿,遥遥察看这边的动静。公孙元波马上就联想到射死老胡的那支劲箭,心下大加凛惕。
  公孙元波略一计算距离,发觉那人所蹲之处,距刚才饮酒作乐的房间,至少有十丈以上,在形势而言,倒是十分吻合,恰可居高临下,望见房中饮宴诸人的动静。
  在这等黑夜之中,相距远达百步以上,竟能够一矢中的,而且劲道强绝,贯穿了胸膛,这等箭术,即使是宇内第一流的武林名家高手,也不能不惊骇汗下。尤其可异的是如此强劲的长箭,发出时居然不闻弓弦响声,而破空之声亦完全不闻,可见得此箭速度之快,简直已是超过声音,是以箭到之时,尚未闻声。公孙元波忖道:“这名箭手,无疑用的是‘三宝天王’的‘紫金弩’。听说在这张宝弩之下,已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送了性命。”
  他看了一阵,忽见对面屋顶上的人影隐没不见,似是已经离去,当下心中稍感宽慰。
  窗外稍远处的院落,灯炬高举,照得明如白昼,有不少荷戈佩刀的军士正在走动。其时正当明宪宗成化末期,恰当太监何直弄权之后,天下人心汹汹不安,中外为之骚然。这大名府与京师相距三四百里,城临漳、卫二水之北,是通往鲁、豫两省的重镇。依照明代兵制,各郡府皆设卫所。由于近年盗贼蜂起,道路不靖,所以较大的郡府,治安都渐渐依赖各卫所的官兵。因此这迎春馆发生血案时,在巡逻中的总旗赵武才会闻风驰来,处理此案。这时有些捕快和军士,走出大门外仰首四望。
  公孙元波晓得他们正在踏勘发射长箭的地点,心想那名凶手已经走了,哪里还查得出眉目?他忽然看见一张熟面孔在院落内的人影中晃来晃去。这张面孔他死也不会忘记,因为此人正是早先持剑袭击他、最后劈了他一掌的人。
  所有的人,包括总旗赵武和本府捕快头领,都不敢向他问话,更不敢妨碍他的行动。公孙元波自然晓得个中原因,敢情这个相貌剽悍之人,穿着的是款式质料都特别的衣服。那是一袭青色的绫缎长衫,腰身处略略收紧,与一般直腰身的长衫不同,佩着宝剑,举止间流露出飞扬跋扈的神气。这种衣服,正是直属天子的东厂和锦衣卫的外出便服。
  这东厂和锦衣卫,前者是皇帝特设的一个机构,由宠信的太监主持,专门侦察朝臣行动,权力极大,任何官吏,都可以罗织罪名,陷于刑狱中。东厂最初创自明成祖,当他尚是亲王之时,便设立这个机构,侦伺在南京的建文帝以及宫廷内的动静。到他即帝位之后,便用这个机构专门侦察臣属,以防有谋反逆叛之事。到宪宗成化十三年春正月,命设西厂,由太监何直主持,侦察外事。厂址设于灵济宫前,选锦衣官校百余人任职,不论是大政、小事、方言、巷语,都在刺探之列,如有所疑,即可擅捕用刑迫供。但是西厂到了五月时,由于罗织了几件大案,使得朝臣人人都既自危而又愤激。大学士商辂上疏力谏,宪宗终于撤去西厂。不过才过了一个月,又恢复了西厂。这一回,直到五年后,何直之宠稍衰,才于成化十八年三月罢撤西厂,中外为之欢欣鼓舞。此后,直到正德武宗即位,才又复置西厂,后来太监刘瑾伏诛,西厂才永远裁撤。但东厂却仍然如故,一直到明代鼎革为止。
  由于东、西厂在有明一代不知冤杀了多少忠臣义士,所有朝臣无不畏之如虎。因此后世史家认为,明代中叶以后政治败坏的原因,都是因东、西厂之权。有人说,明代的政治,在制度上,权力分执于六部尚书手中。在习惯上权力是操于内阁,但事实上,天下权柄都总揽于东、西厂的太监手中,可见得东、西厂为害之大了。
  但明代的君主,除了东、西厂是他们的耳目之外,最早的还是“锦衣卫”。该卫是明太祖所设,京师共有二十卫,其中十二卫是天子的亲军,用以保护宫禁。锦衣卫执掌巡察缉捕和办理诏狱之责,卫中的刑具十分残酷。死于毒刑下的,不知有多少人!
  上面说到的东、西厂和锦衣卫,事实上就是君主的耳目,不论换什么人主持,免不了潜求暗访奇才异能之士做他们的爪牙。公孙元波见到的那个佩剑长衫大汉,一望就知道是东厂的旗校。他们除了武功超群之外,还有天大的势力作后盾。只要是在官家任职之人,无不知道他们的权势和厉害,所以谁也不敢惹他们。
  这时公孙元波暗暗捏了一把汗,如果这厮要察看一下自己的死活,赵武当然不敢拒绝。一旦见面,他见自己未死,必定动手,而这刻自己内伤未愈,决计不是他的敌手,结果必死无疑。但见这个剽悍大汉东看看,西看看,却没有询问什么,忽然走出大门,扬长而去。
  公孙元波松一口气,又等了一会,总旗官赵武推门进来。他见公孙元波没有死,又是惊讶,又是喜欢,道:“元波,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公孙元波耸耸肩道:“一场无妄之灾,连我自己也搞胡涂啦!”
  赵武道:“依我看来,今夜之事可大可小。闹大了的话,我老赵只好等着人头搬家。”
  公孙元波故作不懂,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武愁眉不展地道:“什么意思?哼!厂里的人也出现了,我处置得稍有不当,脑袋非搬家不可!”
  公孙元波心知这回当真可能连累了老朋友,颇感歉疚,但自己的秘密身份决计不能泄露,当下只好说道:“你别发愁。我连夜逃到别处,永远躲起来就是。只要我不露面,他们就不会查究了。”
  赵武道:“你有把握躲得过他们的耳目么?”
  公孙元波道:“当然啦!我只不过是大名府的一个小吏,认得我的人有限得很。我随便往哪儿一躲,只要不碰见那个家伙,就没事啦!”他说到这里,胸中充满了杀机,敢情他已联想到如果能杀死那个使剑的人,危险就去了大半。余下还有一个可虑的人,就是那个钩鼻女子,但好在她钩鼻的特征十分显著,不难迅即查出,亦杀以灭口。
  赵武可没有察觉公孙元波眼中射出的可怕光芒,沉思地道:“不错,你躲起来,我也把这个隐瞒起来……”他微微扬手,可是握着拳头,所以不知道他捏着什么。
  公孙元波敏感地猜想他拳头中一定藏着老胡想传递的情报,登时大为焦急渴望,恨不得马上抢过来瞧瞧。他表面上却装出一点也不在意,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赵武的话,说道:“老赵,我往哪儿藏起来好呢?”
  赵武想了一下道:“当然是远走高飞,到南方去,越远越好。”
  公孙元波心生一计道:“对,就是这样决定。我这一去,今生今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你重聚。咱们就在这里握别……”他伸出手去,声音和态度都非常诚恳热情。
  赵武也伸出手来,但却先将手中之物换到左手,才与他相握。在这一瞬间,公孙元波已看见那是一张纸条。
  赵武已感慨地道:“唉!你说的不错,咱们当真是后会无期了。我的老友又少了一个。”
  公孙元波觉得自己老是想看那张纸条之举,实在太过卑鄙,于是决心暂时忘了此事,恳切地握住友人的手。诚挚的友情,暂时温暖了他的心,使他在这惊涛骇浪和波诡云谲的生涯中,感到无限平安与宽慰。
  可是那张纸条,公孙元波到底还是忘不了。他本来想坦白地把看一看那纸条的渴想心情告诉赵武,请求他给自己瞧瞧,然而他在宦海官场中打滚了这些日子之后,深知人性的奇妙。例如拿目前这件事来说,赵武的冒险庇护,已经足以说明他为人的尚情重义,可是公孙元波若是郑重和坦白地求他交出纸条,赵武的反应不是不肯,而是会很郑重地探询原委,方始决定要不要交出。这是因为公孙元波的这种态度会引起赵武的疑虑,所以加以重视之故。
  公孙元波决定玩一点手段,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手中的纸条是干什么用的?”
  赵武道:“是捡到的……”
  公孙元波淡淡地“哦”一声,道:“你还有闲情逸致捡废纸玩么?”
  赵武道:“这是在死者手里捡到的呀?”
  公孙元波道:“给我瞧瞧。”他说这句话时,仍然是不大感兴趣的声调和态度,可是他内心却非常紧张。他故意淡漠含糊地索取这张纸条,完全是避免引起对方重视的一种手法。
  赵武道:“没有什么看头……”
  公孙元波听了这一句话,那颗心顿时向下一沉。幸而赵武已经伸手摊掌,现出那张已皱成一团的纸条,接着说道:“你要瞧就拿去吧。”公孙元波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可不敢有丝毫泄露,同时伸手去取的动作也不敢太快。
  那张纸团终于到了他手中,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同时以感激的心情念了一声佛号。他展开纸条一瞧,但见上面写着八个字,写得甚是端正工整,那是:“灭烛留髡,乐在其中。”公孙元波皱眉道:“他这话无聊得很……”
  赵武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公孙元波道:“上一句是说姐儿让他留宿之意,下一句‘乐在其中’,可不必解释啦!”
  赵武反而仰天一笑道:“若是如此,哪一个男人不曾得过快活的,他说的倒是不错。”
  公孙元波随手丢掉那张纸条,以表示他完全不把这张纸条当作一回事,但他脑筋却转得飞快。
  他迅速忖道:“这张纸条,大概是老胡准备在没有机会与我当面说话时,便交给我。何以见得呢?因为一则这张纸条的字迹十分端正工整,可见得是慎重考虑过之后才小心写下的,如果不是有作用在内,何须写得如此郑重?二则他临死时还捏在手中,可见得本有传递之意……”
  既然要他留宿妓院,他今晚就不能离开此城了,因此他须得设法说服赵武,使他也认为有改变计划之必要才能。他故意沉吟一下,才道:“赵兄,你看我现下离去,会不会碰见那些人?”
  赵武点头道:“这倒是很可虑之事。”
  公孙元波道:“不如这样:我索性躲在此地,过个一两天才乘夜逃去。你看可使得么?”
  赵武道:“此地人多眼杂,而且人人都来的,只怕不甚稳妥。”
  公孙元波道:“对方也必定会这么想,认为我若是没死,必定想法子逃得远远,岂敢躲在人人来的窑子中?所以我若是躲在一个靠得住的姐儿的房间里,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
  赵武道:“你瞧哪一个姐几靠得住呢?”
  公孙元波道:“你去办你的事,我有办法。”他把赵武支走之后,自己从后窗翻了出去,他离去以前可没有忘记拾起那张纸条。
  房间后面这一边,也有不少人走动。公孙元波仗着熟悉地形,行止都得到最佳掩护,兼以动作迅速,是以不久就溜到一座院落中。他绕到一扇窗子后面,定一定神,侧耳倾听了一阵,四下没有可疑的征兆,这才松了一口气,设法窥视屋内。
  这一扇窗户,不管有没有关上,都难不住公孙元波,而他所以如此小心,却是因为他刚才提气走动之时,小腹似乎隐隐作疼。此是内伤的征象,虽然不严重,但若是碰上强敌,就大受影响了。是以他现下决计不可发生任何意外,尤其是他好不容易又获得了老胡的情报线索,胜券在握,更不可失败。
  屋内灯火明亮,他的目光从窗缝透入去,只见银灯之下,一个妙龄少女正在更衣。她这刻不但把外衣脱了,连内衣也解了一半,露出骨肉停匀的身段。在灯光下,肌肤如雪,甚是使人遐想。
  公孙元波心中叫声“不妙”,眉尖为之大皱,但他的目光却不舍得移开。
  那个女子不知为何掉转身子,竟变成向着窗子。因此,公孙元波此时把这个绮年玉貌的美女一览无遗。
  冷风飕飕,吹得公孙元波的脖子一片冰冷。但窗内由于生着炉火,是以那个美女虽然裸露着整个身体,也没有寒意。她以优美的动作,把另一套宽松的便服穿上。公孙元波透一口气,心中暗道:“老天爷千万保佑,别叫人发现我趴在窗户上偷看才好。”
  他恨不得赶快进去,为的就是怕被人看见踪迹。偏偏这个身材健美、眉目妩媚的女子正在更衣,如果他一闯入去,她准会惊得尖声大叫,以致惊动了别人。这便是他不敢贸然入屋之故了。现在她虽是穿上衣服,但外间不知有人没有,所以公孙元波仍然不能冒失,还须咬牙熬下去。
  那个女子终于走出内间,接着传来杯壶轻碰和倾茶的声音。公孙元波不再客气,轻轻揭开窗户,溜入房中。窗户开阖之际,虽然有寒风灌入,幸而为时甚短,所以大概外房之人不会发觉。他迅即藏身床尾的帘幔里面,但见帘后有一个光致精美的木马桶,还有一个男人用的便壶。虽然这些物事尚未使用,所以不会发出异味,但心理上总是大受影响,他不由得耸肩苦笑一下。
  过了一阵,低微的步声传了入来,接着听到一声呵欠。公孙元波从帘缝望出去,但见入房之人只有那美女一个,此时大为放心。他知道这个美女上床以前一定会进来一下,假如她一拨开帘幔,赫然发现一个男人之时,定会骇得魂飞魄散。因此他连忙低声道:“小桃,别害怕,我是公孙元波……”
  那个名叫小桃的美女,仍然免不了吓一跳,接着看见公孙元波走出来,这才透口大气,浮起了笑容。
  公孙元波向里面指一下,低低问道:“有人么?”
  小桃摇摇头,长长的秀发向两边飞扬,风姿甚美。她道:“你怎么偷偷躲在这儿?小菊可知道?”
  公孙元波道:“她不知道。”
  小桃咬住嘴唇,面靥上的表情似嗔似笑,道:“不行,她知道了,我定要被别人骂死……”
  公孙元波摇摇头,表示不是偷欢之意。但小桃接着道:“况且胡二爷刚刚遭遇惨祸。你们是朋友,我更不可以跟你……”
  公孙元波焉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在当时的窑子里,讲究很多规矩。这些姐儿虽是卖笑的神女,谈不到贞操和感情,但规矩是她们不许与老相好的朋友押昵,正和“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相同。他苦笑一下,在垫得厚厚的椅子上坐下,道:“小桃,我此来并不是要偷香窃玉。虽然我很喜欢你,但你说得不错,现在绝对不行……”
  小桃讶道:“那么你来干什么?”她的自尊心没有受到损害,因为公孙元波的话说得很有技巧。
  公孙元波叹一口气,道:“你先给我喝几口热茶,好不好?”
  小桃本来拿着一壶热茶,虽然她已喝过,但这等小事倒不必计较。她轻轻“啊”了一声,走到他跟前,微微俯身,一手按住他的大腿,一手把茶壶送到他唇边。她们受过训练,对于服侍男人,已经是出众了。因此公孙元波尽可以放心,不怕她会把整壶热茶都灌入他嘴巴里,而且他这样喝法既舒服又香艳,实在是一种享受。
  公孙元波鼻中嗅到她的香息,口中喝着又香又热的茶,舒服之余,便不禁记起早先所看见的丰满玉体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端详这个青春焕发的俏丽女子,目光巡弋到她高耸的乳脯,恰好从她宽松的衣领,窥见挺起的白皙肌肤以及一道深深的乳沟。他赶快移开目光,免得自己想入非非。
  小桃当然看出来了,只微微笑一下,道:“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
  公孙元波道:“胡说,男人也怕女人么?”
  小桃道:“你如果是个无赖,当然不怕。”
  公孙元波道:“这样说来,我竟应该遗憾自己不是无赖了,是么?”
  小桃道:“是的。”她很自然地一摆柳腰,便坐在他的膝上了。
  他们的表现已经十分亲昵,这个健美的女郎已经自动投怀送抱,只等公孙元波决定是“大嚼”抑是“放弃”。
  小桃的行为当然不是没有把握。要知公孙元波风度翩翩,相貌英俊,为人一向温文有礼,加上他们时时见面,笑谑不禁,是以小桃很早就喜欢这个年轻人。若不是碍于当中有一个小菊──公孙元波的相好──的话,她早就向他勾引了。现在她口中虽然说“不可以”,但她的行动,却显然地表示“可以”。
  公孙元波心知如若处理得不好,她一气之下,可能使他此行目的完全失败。他脑筋一转,登时有了计较,当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装出满面忧愁烦恼之色。
  小桃惊讶地道:“你怎么啦?”
  公孙元波道:“我在本地站不住脚啦!”
  小桃道:“为什么?”
  公孙元波道:“因为有人要杀死我!”
  这话若在平时,她抵死也不信。但刚刚老胡中箭惨死,她亲眼所见,印象犹深,影响之下,马上深信不疑。她道:“这怎么办?你快逃走吧!”
  公孙元波道:“要逃走也得想个稳妥办法,现在人家一定在外面守着。”
  小桃道:“这话正是,你有什么打算呢?”
  公孙元波道:“我想躲到明天半夜才溜出去,当然我不能躲在小菊那儿,免得被人猜到,把我搜出……”
  小桃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大有虎落平阳的凄凉况味,当下不禁激起无限的同情,冲口说道:“那么你就躲在我这儿吧,好不好?”
  公孙元波感激地道:“我此来正是希望你肯收留我……”
  小桃芳心中充满了高贵的行善情操,态度更为温柔地道:“你在这儿一定没事,谁也想不到的,不要说什么收留不收留这种话。”
  公孙元波点点头,他虽然装出可怜的样子,但举止间仍然十分潇洒。小桃更觉得义不容辞要帮助这个末路的英雄,而且还不能勾引他,否则就变成意义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她起身走到床边,展开衾被,一面道:“你睡在这儿,我到外间和碧儿睡……”
  公孙元波摆手道:“万万不可!我在这儿躲着之事,连那丫鬟也不可得知,怕只怕她不知高低轻重,泄露了口风。”
  小桃芳心一阵荡漾,道:“那怎么办呢?”
  公孙元波道:“我随便打个盹儿就行啦!但一定要吹熄灯火才行。”
  小桃道:“你不好好睡一觉,如何有精神气力逃走?干脆到床上睡,反正我又不怕你……”
  公孙元波不禁笑道:“好家伙,总有一天,我定要叫你害怕。”
  小桃毫不示弱,道:“你得有本事才行,光是吹牛唬得了谁呀!”
  公孙元波一直惦念着老胡的“情报”,他虽然判断东西一定是藏在“灭烛留髡”的地方,所以下一句才暗示说“乐在其中”,但那是什么物事,如何才能取得?而且假如他没有猜错的话,要怎样才能使她放心地交出来?因为老胡事前一定精心布置过,巧妙地使这个艳妓为他保守秘密,而又不让她知道内情。以是之故,公孙元波晓得如果弄得不好,反而会坏了大事,适足以使这个艳妓不肯交出东西。
  他起身走到床边,忽然灵机一动,装出脱衣之状,但旋即又中止了,却探手入袋,取出那张纸条。房中灯光甚是明亮,因此小桃看得明白。
  公孙元波发觉她露出注意瞧看的样子,心想这张纸条可能是一张提货单,便缓缓展开。他一面打开纸条,一面注意她的神情。只见她神色变得轻松安恬,微微堆上笑容,于是迅即将纸条交给她。
  小桃轻轻道:“烧掉它吧。”
  公孙元波不作声,却依她之言,在灯上点燃。小桃接着说道:“把灯吹灭,然后上床来。”
  公孙元波依言吹熄灯火,摸上床去,滑入被窝中,触手竟是她那温暖润滑的肌肤,顿时心旌摇荡。
  小桃伸手揽着他。公孙元波微微一震,感到她似是又展开攻势,而最苦的是自己好像没有什么防御力量。
  他暗自忖道:“她终究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虽然身价甚高,不似一般娼馆,可以随时召荐枕席,但到底仍然是出卖色相的女子,与真正的‘朋友妻’不同,我们是贪欢寻乐,也不算是败法之事。”
  他的心中一方是生理人欲的交战,另一方面智慧又告诉他,小桃的异常动作,可能是看见纸条上的两句话,误以为他要求她“灭烛留髡”。当下不禁浮起了上当之感。
  小桃把他揽得紧紧,面孔埋在肩胸上,他可以感觉得到她那高耸的、富于弹性的胸部压在他臂膀上。四下静寂无声,房中一片黑暗。当此之时,床上的两人虽然没有动弹,可是公孙元波的欲火却渐有燎原之势。
  他忽然间发觉她的娇躯开始微微地抽搐,显然她正在作无声的哭泣。
  公孙元波的满腔欲火,此时消退了大半,虽然他觉得十分奇怪,但他既不动弹,也不开口问她。
  过了好些工夫,公孙元波感到他颈子等处被凉飕飕的泪水沾湿,这才柔声说道:“你为什么要哭呢?”
  小桃哭泣了这一阵,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抹抹眼泪答道:“我怎能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呢!可是他这样的一个好人,却被人用箭射死……”
  公孙元波揣摩她话中之意,迅即晓得她的哭泣乃是悲喜交集,并不完全是悲伤。而这件事,自然是被箭射死的老胡安排下的。
  他暗暗不满地在肚子里嘟哝道:“不知老胡作了怎么样的安排,虽然不是圈套,但已是能教我伤脑筋猜个老半天了,这人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旋即感到不可怨怼一个已经亡故的朋友,是以心中又泛起歉然之情。
  只听小桃问道:“胡大爷托你之事,可是当真的?”
  公孙元波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事至如今,就算是必须娶她为妻,他也只好认命了。他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当真的。”
  小桃抬起头来,迅速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她这个动作没有丝毫色情的成分,只表示出她内心的兴奋。
  公孙元波一点也不曾误会,当下笑道:“你有什么打算呢?”他的问话,意义十分含糊,可以作各种解释,只要对方回答,他便可以从答话中寻出头绪线索。
  小桃道:“唉!我现在真不知道是高兴好呢,还是应该为老大爷伤心?”
  公孙元波道:“你先高兴一下吧!”
  小桃道:“胡大爷可会怪我?”
  公孙元波道:“不会,因为这是我叫你这样做的。”
  小桃把丰满的上身压伏在公孙元波健壮坚实的胸膛上,她道:“胡大爷一定不会怪我,你想想看,我已渴望了这么久的事,今日当真实现了……”
  公孙元波心中一震,忖道:“难道老胡这家伙,竟弄个圈套给我钻么?”
  他吃惊的是小桃话中之意,极似是获得了她这个男人,以托终身,是以为之狂喜不禁。若是如此,则不是圈套又是什么?这个妩媚健美的女郎,那富有弹性的肌肉、扑鼻的香气等等,都使公孙元波感到一种压力。
  他心思转来转去,突然灵机一动,道:“老胡可曾交给你一件什么物事没有?”
  小机道:“有,有,是给你的一封信。”
  公孙元波讶道:“他写的是给我的么?”
  小桃道:“当然不是,这封信没有写明给哪一个,但他曾经将那张纸条给我看过,作为记认。所以我看见了这张纸条,才知道是你。”
  她起身下床拿信,公孙元波才松了一口气。
  在黑暗中,她翻动柜子,最后点上灯,还把灯拿到床边来。灯光洒在她那白皙的手臂上,还可以从宽松的领口,瞥见一部分隆起的胸前双丸。
  公孙元波的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一个信封上。他迅速坐起身,接到手中,但见此信没有封口,因此,此信的内容必定被她看过。
  他抽出信笺一照,抬头称呼,写着“次山老弟如晤”,信中大意说小桃知书识字,气质淡泊,不类风尘中人,并且与他十分融洽相知,故此决意为她赎身,让她有机会择人而事。请“次山老弟”将前托人款项转交与她便可,如有不敷,还请代为垫满此事。信末是老胡的签署,一点不假。
  老胡这封信内,没有一句提到有关情报之事,可是公孙元波看了,已了然于胸,晓得情报的藏放地点了。
  他将信还给小桃,道:“老胡的嘱托,我一定办到。你最好把此信烧毁,因为他身遭惨死,如若你被人查出你有这么一封信,定必受累。”
  小桃道:“哼!我才不怕呢!如果我知道是什么人害死他的,我一定替他报仇。”
  公孙元波道:“你是一个弱质女流,不必想这种事。我不会放过这两个凶手的。”
  小桃抓住他的肩头,急急问道:“你知道凶手是谁么?快告诉我。”
  公孙元波道:“别乱来!那些人个个凶残无比,杀人如麻,你碰一碰他,就不得了。”
  小桃沉声道:“我碰他才没事呢!你几时听过女人会把男人碰得生气的?”
  公孙元波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种碰法呀!”
  小桃道:“对呀!难道我报仇之法,竟是拿刀子去杀他么?”
  公孙元波见她说得认真,当下变得十分郑重,道:“你用什么方法?”
  小桃道:“我不知道,但我将用杀人不见血的办法送他去见阎王爷。”
  公孙元波道:“你等我当真替你赎身之时,再替老胡报仇不迟。假如我不拿钱给你,你何苦为老胡冒险?”
  小桃道:“不对,只要胡大爷真有此心,就够了。现在你已证明确有此事,可见得胡大爷不是哄我。你纵然昧着良心,吞没了钱财,但胡大爷的恩情,我还是要领的。”
  她对人情事理分析得十分透彻,即使是公孙元波这等人物,也不禁大为折服。他暗自忖道:“老胡的不幸遇害,不论在私情在公事,都是一大打击。但如果得到此女相助,定然大有稗益。”
  因此,他必须要更彻底地了解这个女孩的思想为人才行。他道:“恕我冒昧说你一句,其实以你的姿色,加上你在青楼中颇有才名,要为你赎身脱籍的人一定不在少数。老胡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你何以好像特别感激,甚至愿意为他冒险报仇?”
  小桃把灯放在桌上,然后袅娜地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这才严肃地道:“你问得好。我对胡大爷乃是感恩知己之意。不错,以前,有过好些人要为我赎身,迎娶回家……”她补充解释了一句,道:“当然只是小妾,不是发妻。这些人的情意,我并非不感激,但胡大爷又不同了。”
  公孙元波大感兴趣,道:“你似是颇不简单,怪不得老胡很看重你,只不知他与旁人有何不同?”
  小桃道:“我和他之间,并非男女相狎之情,只不过十分谈得来,情感融洽,有如兄妹一般……”
  公孙元波“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小桃又道:“他在任何时间,都没有把我当作堕落烟花的低贱女子看待。”
  公孙元波道:“这一点很重要么?”
  小桃道:“当然啦!从前有一位秀才老师,给我讲解过豫让的故事。你可知道这个故事么?”
  公孙元波道:“你说来听听。”
  小桃道:“那是战国的时候。豫让是晋国人,起初在范中行氏那儿做事,不为所用,无所知名。于是,他转到智伯那儿做事,智伯很宠信他。后来,智伯为赵襄子所灭,豫让非常悲愤,漆身为癞,吞炭为哑,使形貌完全改变,不再被人认得出来,然后图谋刺杀赵襄子,为智伯报仇。你猜他成功了没有?”
  公孙元波耸耸肩,道:“如果不成功,有什么意思呢?”
  小桃道:“正因为不成功,才有意思呀!”
  公孙元波道:“这话怎说?”
  小桃道:“因为他行刺不成功,反而被赵襄子擒获。赵襄子就责备他说:‘你不是曾经在范中行氏手下做过事吗?后来背叛范中行氏,到智伯那边。你既然不是什么忠臣烈士,为何却为了智伯,来行刺我?’豫让说:‘范中行氏以常人看待我,我故以常人报之。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她停歇了一下,又道:“豫让虽然伏剑而死,但史册上永远垂名,就因为他的见解高超,行为壮烈。我倒不想在史册留名,可是胡大爷既以知己遇我,我便以知己报之,你说对也不对?”
  公孙元波道:“老实说,我实在感动得很……”他已下了决心,纵然因为判断错误,为泄露秘密而遭到惨败,他也必冒险把这个有见地有血性的美女,招揽为己方的一分子。他道:“小桃,你既是愿意为老胡报仇,我不妨把凶手告诉你。”
  小桃娇艳的面靥上,现出沉毅的神情,点头道:“好!你告诉我。”
  公孙元波道:“加害老胡之人,显然事实上有一个箭手,发出那支长箭,但如果你深究一下,这个箭手却不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只是奉命行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桃道:“我有点明白了。”
  公孙元波道:“老胡是为了一个理想,以致牺牲了生命。反对他这个理想、企图扑灭这个理想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小桃点头道:“这一点我也听得懂。”
  公孙元波道:“你必须知道,与老胡携手并肩为这个理想奋斗而遭到杀身之祸的志士,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若是元凶不除,继老胡之后,还有许多人要被杀害,而且大明江山一半将落入异族之手,一半将分裂为许多王国,争伐征战,更不知有多少生灵要被荼毒呢!老胡和我的理想,就是要阻止这种可怕的沦亡于异族的大劫发生。”
  小桃惊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哪里能插手呢?”
  公孙元波道:“你插不插手还是其次,我只要你知道老胡是怎样一个人,而杀害他的人,并不是那个奉命行事的箭手,而是另外一些乱臣贼子。”
  他这几句话凛然道来,使小桃感觉得到他一股忠烈英勇气概,不禁肃然起敬。她道:“你也是愿意为这个理想献身的人么?”
  公孙元波道:“是的,而且我们都相约发誓,若是我们获得成功,我们绝不趁机挟功求爵。我们为了国家,为了天下苍生,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却不要一点报酬。”
  小桃道:“唉!唉!为何你早不告诉我呢?不然的话,我也可以跟随你们做点事了。”
  公孙元波道:“现下大明朝岌岌可危,西北有鞑靼各部劫掠窥伺,寇占河套;荆、襄流民百万,自从刘千斤聚众作乱七八年之久,虽被讨灭,但已种下祸根;荆、唐、邓之间遍地盗贼,随时随地会割据叛乱;广西桂、柳之间,大藤峡瑶人蠹蠢欲动;沿海则是倭寇伺机作乱。此外,各地藩王心怀贰志的更是不在少数。总而言之,假如当今大明宪宗皇帝昏庸荒唐如故,而皇太子被害死的话,不出三年之内,大明江山就将大半落在异族之手了。”
  小桃听得目瞪口呆道:“真有这么可怕的么?”
  公孙元波道:“是的,而且东宫太子的性命危如累卵,时时有被人阴谋杀害之险。”
  小桃难以置信地道:“那怎么会呢?太子深居东宫之中,谁能加害于他?”
  公孙元波道:“万岁爷自从十六岁即位,至今已有二十年,最宠信的是万贵妃,这事你一定听人说过……”
  小桃道:“我听说过,当今宰相万安,便是万贵妃的侄子,对不对?”
  公孙元波叹口气,道:“这是卑鄙的奸臣,哪里是万贵妃的侄子!我告诉你吧!万贵妃常常自恨门阀卑微,万安知道了,便自称是万贵妃的侄子,博得贵妃的欢心。唉!这个老奸臣,只晓得结纳内廷宦官,巩固自己的权位,哪管天下疾苦和朝廷安危!”
  小桃道:“是不是万安想加害太子?”
  公孙元波道:“他倒不是主谋,那万贵妃才最可恶。这个老妖妇不知有何狐媚之术,把皇帝迷得死死的。当初宪宗皇帝登基之时才十六岁,万贵妃已经三十六岁了,可是这个昏君一直迷恋她,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小桃笑一笑,道:“她一定长得很漂亮,而且有过人的本事吧?”
  公孙元波道:“她果然长得很漂亮,直到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但瞧起来还像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妇。”他也轻松地笑一下,接着道:“至于她有没有特别的本事,那就只有万岁爷晓得啦!”
  小桃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是万贵妃想加害太子,是也不是?”
  公孙元波道:“不错,她天性妒忌无比,曾经生过一个孩子,未满一岁就死了,以后就不再怀孕。可是她一得知任何妃子、贵人或是宫女有了身孕之后,一定设法通人家饮药堕胎,所以十几年来,皇帝还没有后嗣。”
  小桃讶道:“那么这位太子千岁殿下呢?他可是已经有十六七岁了么?”
  公孙元波道:“这是宫廷中的一件大秘密。千岁殿下直到七岁,才见到他的亲生之父。”
  小校道:“真有这等事么?”
  公孙元波道:“当然是真的。当年万岁爷梳头之时,对镜叹气说,已经快要衰老了,还没有儿子。这时替他梳头发的太监张敏,立刻跪伏地上启奏说:万岁已经有儿子了。皇上大为惊愕,加以追问。张敏便说,官人纪氏已生了一子,潜养在西宫内,不敢给万贵妃知道,现在已经七岁了。是上大为欢欣,马上到西它去看皇子,于是命名枯崩,封纪氏为淑妃。”
  小桃听得十分入神,这时才松一口气,道:“纪淑妃和太子见过是上之后,现在一定很快乐啦!”
  公孙元波道:“快乐什么?自从皇上见到千岁殿下之后,不久纪淑好就无故暴毙宫中,太监张敏也骇得吞金自杀了。”
  小桃惊道:“那么千岁呢?”
  公孙元波道:“幸而皇太后听到这回事,马上把千岁接到仁寿宫,亲自抚养,才活得到现在。”他停歇一下,又道:“因朝中大臣、宫中太监都是万贵妃的人,朝廷上没有人敢说话,而东厂和锦衣卫都在万贵妃控制之下,千岁的性命,简直危险得朝不保夕。我们这一群,都是为了保护千岁而与东厂苦斗。假如千岁能够安然活着,直到登基之时,大明江山就可以保存了。”
  小桃道:“啊!原来是这样。”
  公孙元波道:“假如你见过千岁殿下,你就明白我们何以都肯抛头颅,洒热血,为他效忠了。他当真是个英明而又仁厚之人,若能登基,必定是大明历朝最仁厚而又有作为的皇帝。”
  小桃恳切问道:“你肯让我参加你们这一切么?”
  公孙元波锐利的目光,在她秀丽的面上以及充满了迷人曲线的胴体上,由上而下仔细地瞧过,便露出迟疑的神色,歇了一下,才道:“我们当然欢迎你参加。”
  小桃见他曾经迟疑考虑,当下问道:“你可是有为难之处?”
  公孙元波摇头道:“没有呀!”
  小桃道:“那么你何以有点难以作答的样子?”
  公孙元波道:“我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与你参加我们阵之举无关。”
  他分明是支吾搪塞,小桃心中明明晓得,却不便追问下去。她放下帐子,上床钻入被衾中。此刻她的身份已变成公孙元波的同路伙伴,是以好像已不须任何顾忌,丰满的身体紧紧偎着公孙元波。
  公孙元波没有任何反应,自个儿苦笑一下。小桃道:“可是有两件事,你一定要依我。”
  公孙元波道:“若不依你,你就不加入我这一边了,是也不是?”
  小桃坦白地道:“是的。假如你们连这两件事也不肯依我,我犯得着跟你们跑么?”
  公孙元波大感兴趣,顿时极希望知道她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于是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小桃道:“第一件,你必须给我亲手杀死那个凶手的机会。”
  公孙元波道:“使得。第二件呢?”
  小桃道:“第二件是让我亲见皇太子一次。”
  公孙元波松一口气,道:“这也使得,但可不能限定时间。”
  小桃道:“当然啦!我只是指有机会的时候。”
  公孙元波道:“好,你的心愿一定都可以达到。”
  小桃大为欣喜,伸手揽着他道:“你可不能骗我。”
  公孙元波感到她身体上传来阵阵热力,使他呼吸紧迫,体内升起一股欲念。可是他外表上好像全然无动于衷,像一块木头似的躺着,动也不动。
  他突然发觉小桃的一只手已经伸到衣服下面,抚摸他的胸膛。接着,她竟然替他解开衣服钮子。
  公孙元波大吃一惊,道:“你干什么?”
  小桃吃吃笑道:“你可是怕羞么?”
  公孙元波道:“当然不是。”
  小桃的手没有停止,所以公孙元波很快就敞胸露肚,而她自己在被窝中一阵扭动,马上就变成一个光滑赤裸的胴体,碰触到公孙元波的身子。他感觉得到她那嫩滑的肌肤与自己身子磨擦碰触,形成一股强烈的诱惑。但他仍然像木头一般,动都不动。
  小桃忽然听到这个年轻男人发出叹息,声音中似是包含着很大的烦恼。她悄声问道:“你怎么啦?可是身子不舒服?”
  公孙元波道:“不是。”
  小桃道:“那你为什么叹气?”
  公孙元波道:“你一定要知道么?”
  小桃道:“是的,快告诉我。”
  公孙元波道:“刚才你曾问我,为何对你参加我方之举态度迟疑,好像有点顾虑,现下一并把答案告诉你。”
  小桃忆道:“快说,我在听呢!”
  公孙元波道:“这是因为我们有一条规矩,凡是参加我们阵营,变成了一家人,就严禁有非礼越轨之行,也就是说,我们已不能发生男女关系了。”
  小桃听了这话,大感诧愕地“哦”了一声,过了半晌才道:“但这件事你情我愿,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也不会有人晓得。”
  公孙元波道:“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规矩也是阳奉阴违的话,我们还谈什么理想?还谈什么牺牲个人?”
  小桃道:“你的想法很令我钦佩,但是我和别的女子不同。我只是个勾栏中的娼妓,人尽可夫,多你一个,也没有什么打紧。”
  公孙元波沉重地道:“不,你虽然生不逢辰,沦落于风尘中,可是你既然参加我们这一边,则在我们眼中,你已经不是娼妓,而是我们的家人骨肉。在我眼中,你比别的女子高贵得多了。”
  小桃没有作声,可是她的表情显示出她已大受感动。那对动人的眸子中,已浮现迷蒙的泪光。她这数年来,没有一分一秒忘记自己是“娼妓”这件事。在她感觉中,也从来没有人不拿她作妓女看待,可是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显然是真心实意地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甚至还当作他的家人骨肉。
  她起初只不过是受到感动而且,但很快就体会到这是一件真真实实的事,绝对不是幻想,因此她一则为以前的苦日子而悲从中来,满腔苦酸都涌上了心头;另一方面,她却为了自己命运的剧烈扭转更改而极为快乐,快乐得可以痛哭一场。两行清泪,无声地流过她的面颊。这些泪水中,有着无限的悲情,也含着诉说不尽的欢欣快乐。
  这时,两人的欲情都完全消退,心中一片圣洁坦然,默默地拥抱在一起。
  公孙元波改变话题,道:“小桃,你想亲手为老胡报仇之事,含有很大的危险性,你知不知道?”
  小桃道:“我知道,但我不怕。”
  公孙元波道:“这凶手是东厂高手无疑,因此,你只能先以色相迷他,然后加以毒杀。我唯一可以帮助你的,是事后替你移尸灭迹。如果中途发生变故,例如被他发觉你下毒,他当然不放过你,这时我却没有法子赶到相救。”
  小桃道:“你躲在一旁不行么?”
  公孙元波道:“不行。东厂的高手自知多行不义,所以时刻提防,警觉无比。他如果留宿此地,定必先行查看过全房内外,始肯放心住下;同时在附近可能还有他的党羽手下搜索巡逻,因此,我连附近也不能藏身,以免被他们发现,因而妨碍了你的计划。我定须躲在别处,等到四五更时才潜来此处。你可利用灯光作信号,告诉我下手的情形。如果顺利,我就依照计划,进来替你作善后安排。如果不顺利,我便回去,等下一次有机会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