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红粉干戈》

第十三章 姊妹情仇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卫步青大感满意,兴辞而行,王元度一直躲在假山中,一直等到武、李二人送客回来,只听武季重道:“李兄此举用意甚明,但本座却不大赞成,这卫步青昔年恶名昭彰,依本座的脾气,刚才简直一口拒绝,他若是气忿难消,那就划出道来,本座倒要试一试他有什么惊人绝技。”
  王元度心中不禁喝采道:“如此方不愧是武林高手,气概过人。”
  李公衡道:“院主说的是,以院主的武功造诣自然稳操胜算无异。但属下却还有一点顾虑,那就是这卫步青昔年大闹中土之时,武功固然很高,但最厉害的是他那一身五花八门的邪气功夫,使人防不胜防,才博得‘勾魂圣手’的外号。昔年已是如此厉害,一别数十年之后,武功的进境不去说它,但邪功定必益发厉害。院主身份何等尊隆,何必放着一个上佳人选不用而现身冒险呢?”
  武季重道:“这话虽是有理,但本座却总是感到心中之气难消,哼!若然他当真得手,离开了本坞,将来还当本坞之人尽是浪得虚名之士,没有人敢招惹不夜岛。”
  王元度听了一阵,悄悄退出院外,他顺着长廊再向前走,又到了另一座院落外面。
  他记得蓝明珠的绣阁就在下座院落之内,因此,这前面的一座很可能就是她的姊姊蓝芳时所居住的。
  当下举步入内,穿过花树山,但见小厅中阒然无人。他走上石阶,到两边房间门外都轻轻敲过,也没有人出应。
  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阵笑语之声从外面进来,王元度心头一震,连忙躲在廊上转角的柱后。原来他听出这阵笑语声中,不但有蓝芳时铿锵的声调,还有那田若云娇声娇气的语声。
  他大惊忖道:“想不到他们竟是相识,蓝家大小姐虽然性情怪僻,可是怎会跟这满身邪恶的人做朋友?甚至还把他带到居处?”
  眨眼间蓝芳时和田若云两人并肩出现,他们站在阶前的空地中,谈论的无非是此院的布置。片刻间两名侍婢带了食盒等物进来,迅快地在院中安放桌椅,摆好杯筷酒肴。
  王元度这才醒起,现在已是晚膳时间,不须多久天就黑了。不过这两人在院中对酌和共进晚餐,可就使得他无法悄然溜出去。
  他倒不把吃饭之事放在心中,暗自轻叹一声,想到:“我原本特来找她,向她坦白剖陈昔日之事,想不到话未说到,却发现了前后两件怪事。”
  蓝芳时与田若云举杯对酌,那田若云已换过一身白衣,衬托起涂朱一般的两颊和嘴唇,更显得俊美风流。两个人眉来眼去,好像互相都很倾悦爱慕。
  田若云一手捏住蓝芳时的纤纤玉手,媚笑道:“小弟何幸,竟得天仙般的姊姊垂青,赐以饭食……”
  他见蓝芳时没有缩手,顿时更为轻佻大胆,低头吻在她掌背上。蓝芳时任得他摩娑吻啜,毫无拒绝之意。但当田若云低下头之际,她面上的微笑却化为一层冰霜,眼中射出杀气。等到对方一抬头,她又恢复了暧昧的微笑。
  这种表情变化落在王元度眼中,使他甚觉大惑不解,心想以她的家世和本身的武功,若是不喜欢田若云的话,何须敷衍让他轻薄?
  田若云喃喃地说了不少肉麻的话,蓝芳时只一味地微笑。后来田若云移身过去,一手搂住她的纤腰,她这时才推开他的手,说道:“你别把我当作江湖上的荡妇淫娃,我心中虽是喜欢你,但却不能让你胡来。”她的语气并不严重,因此田若云毫不畏惧,不过仍然向她赔罪。
  蓝芳时微笑道:“若云,你可曾有过成家立室的念头么?老实告诉我。”
  田若云迟疑了一下,道:“没有。”
  她道:“这正是你的本色,你若是有过成家立室的打算,那就不能称为‘毒浪子’了,对不对?”
  田若云道:“小弟不作此想的原因甚多……”
  蓝芳时打断他的话题,说道:“不必多说了,我正是喜欢你这种浪子,我也不要受家庭的拘束,所以我很羡慕你。”
  田若云又讶又喜,道:“小弟年纪虽然不大,但也识得百数十个女孩子,却没有一个像姊姊一般有这等豁达可爱的想法,哼!我一想起她们就烦厌得要死,她们总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求我娶为妻妾。”
  蓝芳时笑道:“这些可怜虫一定被你迷得要死了,现在我们讲一句正经话,你想不想把我弄到手?”
  田若云吃了一惊,先细察她的表情,发觉没有恶意,心想我要把你弄上手那是易如反掌,但终不及你自动投怀送抱来得有趣,当下应道:“姊姊若不见罪,小弟可要说句老实话了,小弟心中想得不能再想啦!”
  蓝芳时道:“好,那么你替我办一件事,若是成功,你爱把我怎样都行。”
  田若云不敢轻率答应,忖道:“日月坞富可敌国,要什么有什么,可知她要我办的事一定很困难……”沉吟片刻,才道:“只要是小弟力之所及,自应为姊姊效劳。”
  蓝芳时说道:“你得动脑筋才办得到,那就是奸污我的妹妹蓝明珠。”
  此言一出,有两个人同时骇一跳,其一是躲在柱后的王元度,他吃惊不足为奇,而另一个则是田若云。这个不夜岛的高弟虽然不以奸污女子当作一回事,可是眼下一听对象竟是她的妹子蓝明珠时,也不由骇得瞠目,喃喃道:“姐姐别开玩笑。”
  蓝芳时正色道:“谁跟你开玩笑?”
  田若云心想:“丫头你想戏耍小爷,嘿嘿!你的道行还浅,决骗不了我田小爷入彀……”表面上却装出惶急之容,说道:“姐姐这话可真教人做梦也梦不到。别说小弟断断不敢做这等事,纵然是敢做,也没有这等本领……”
  蓝芳时冷冷地瞅着他,并不插嘴,田若云喘一口气,又道:“姐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站起身作揖告辞,礼数周到,言词高雅,王元度忖道:“莫看他是不夜岛门下,就一概而论认定是坏蛋,只听他吐属风雅,又不肯干这等奸淫之事,说不定乃是污泥中的白莲。”
  正在想时,蓝芳时发出一阵刺耳的讥嘲笑声,接着说道:“得啦!我的田大少爷,别再水仙不开花地装蒜了,你的底细我不但一清二楚,连你师父不夜岛主甄南的败德丑行我也知得不少,不过……”她略一沉吟,又连连发出讽笑之声,接着说道:“不过若是不知底细之人,可当真会被你这一番唱做俱佳的表演瞒倒,以为是找错了对象啦!”
  田若云的白脸一点不红,道:“姐姐真会坑人,请问家师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被你知闻了?”
  蓝芳时哼了一声,突然厉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谁?”
  田若云一听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可是一时猜不透,只好答道:“令尊的千钧杖乃武林一绝,姐姐难道还须投拜别人门下不成?”
  蓝芳时道:“不错,我告诉你,家师姓何名心寒,掌中一把琥珀刀乃是外门兵刃三宝之一。你是甄南座下高弟,自应听他提起过家师。”
  田若云瞪大双眼,吶吶道:“原来姐姐是……是何心寒前辈高足,小弟甚是失敬,多有得罪之处,万望姐姐包涵。”他借着赔罪起身,暗暗运集功力,准备好邪门绝技,随时可以施展。
  蓝芳时的眼力像刀剑一般的锐利,似是瞧透他的心思,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妄行动手,要知我若是有意暗算你,岂能等到现在?”
  这个理由十分雄辩有力,田若云忖道:“是啊!她若是有意为师复仇,早就可以把我暗算弄倒,然后才加以嘲辱耻笑不迟。既然她早先不曾出手,可见得真有几分诚意。”
  他一向机变过人,当下连忙抱拳谢罪,道:“还望姐姐见宥。只因家师再三嘱咐,一旦碰上令师或令师有渊源之人,便须全力设法逃亡。”
  蓝芳时冷笑道:“总算你师父够聪明,他定是晓得家师有克制他的手段。我老实告诉你吧,倘若你妄行出手,哼!哼!就在你发动的一刹那间,我有本事我们两人同时炸为灰烬,尸首无存。”
  田若云大骇道:“令师便是练就这等同归于尽的秘技打算对付家师么?”
  她点点头,淡漠地道:“家师此生万念俱灰,唯一使她活下去的便是对你师父仇恨,她一定要报了被甄南迷奸玩弄之恨,才能瞑目。”
  柱后的王元度这才恍然大悟,忖道:“原来其中有这等不解之仇,难怪会苦练那种同归于尽的秘技了。”
  田若云躬身道:“姐姐请听小弟肺腑之言,从现在起,姐姐但凡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即管吩咐。不论何等艰苦,小弟也拼命去做,事成之后,决不敢碰触姐姐一下。”
  蓝芳时摇头道:“我不是轻易说话之人,说了就得实践。只要你办得成此事,我甘心把身子献给你,作为酬劳,过后你我各自分手,互不干涉。”
  这个交易在田若云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的桃花运,焉有不肯之理。但他为人狡诈多疑,这刻还不敢完全相信,设词探询道:“令妹敢是长得十分丑陋么?”
  蓝芳时道:“她丑陋?哈!哈!若然她也算丑陋的话,天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称得上五官端正的人了,告诉你,她不但有沉鱼落雁那般花容月貌,而且文武全才,吐属风流,没有一个男子见了她能不怦然心动的。”
  田若云暗暗咽一口唾沫,道:“这就奇了,你做姐姐的为何要小弟去败坏她的清白贞操?”
  蓝芳时道:“为什么这样做我不必说,我可以从侧面透露一点消息,那就是我曾经答应过一些人,倘若他们之中有人杀死王元度,就可以占有我的身体。”
  田若云啊一声,说道:“小弟明白啦!”
  王元度却像是被闷雷当头击中,脑际一片昏黑,眼前金星乱舞,心中连连自问道:“她为何如此恨我?她为何如此恨我?”
  以他平生坦荡磊落的个性,凡事都是挺身而出当面说个明白。而事实上他和蓝明珠并无任何爱的情诺,当面一说,或者能够解开此结也未可知。然而这蓝芳时恶毒的眼光以及田若云的邪气,竟使得他全然不起出见之念。
  蓝芳时发出快意的笑声,道:“很好,你已答应我去做这件事啦,对不对?”
  田若云道:“小弟自必全力效劳,姐姐一万个放心。”
  蓝芳时仰天而笑,美丽的面庞上笼罩着诡异可怕的表情。笑声消歇以后,才道:“以你的阴毒诡秘手段加上我给你制造的机会,那妮子焉能逃得出此劫……走吧!”她站起身,指一指屋子,一面说道:“我先把此地房屋详图给你看,再商议下手细节。”
  他们先后入屋去了,王元度怔了片刻,忖道:“我若是冒险跟去窃听计谋,成功便好,不成功的话,她见奸谋败露,定必有更厉害的手段。倒不如现在悄然离开,设法通知蓝明珠,蓝芳时不知她已有准备,使用的诡谋毒计定必较易防范。”
  当下悄悄出去,用尽全身本领,耳目并用,免得不意泄漏了踪迹。
  好不容易回到所住的跨院外面,突然记起那不夜岛高手“勾魂圣手”卫步青要暗杀自己之事,恍然大悟地想道:“是了,卫步青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替田若云报仇,但其实都是蓝芳时以肉体为酬,才使他如此坚持不舍,定要取我性命,唉!蓝大姑娘啊,我和你没有血海深仇,何必贱价出卖你的美色肉体,雇人取我性命?”
  回到屋内,众人晚膳已用毕,他诈称已经用过,又推说要练功,便躲在房内。
  厅中笑语之声不时传入来,由于其中有一个娇痴坦爽的阿闪姑娘,所以所有的年轻人都很有兴致,反而不大听到无情刀管中流的声音。
  乡老伯年纪虽老,但他这个身份乃是他两种性格中的一面,童心犹在,时时参加戏谑的谈话,凭添许多风趣。
  王元度却大感焦惶不安,他已想过好多计策,但都有破绽。最后,他决定先把蓝芳时的好谋写在纸上,设法送到蓝明珠手中。
  做完之后,他把这张巴掌般大的小笺折迭好,开始考虑如何用最迅速的方法把消息传送给蓝明珠。他必须做得十分妥当,以免此事外泄,使蓝芳时的恶名传扬出去。
  当他打开房门之时,厅中众人都意外地望着他,王元度笑一笑,道:“兄弟出去走一走,一会儿就回来参加诸位的雅集。”
  众人便不问他出去何事,继续谈笑,但过了不久,柳儿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柳儿问道:“柳相公呢?”
  阿闪抢着答道:“他刚刚走出去,想是碰上武功的难题,所以独自出去思索。”
  柳昭道:“对,我们不住地谈笑,大概妨碍了他。”
  他转眼望着柳儿,又问道:“找他有什么事?”
  柳儿道:“有一点点事,但不要紧,婢子且去,回头再来找他。”
  她一直向内宅走去,经过那道朱门之后,便不时向黑影中打招呼,黑暗中都有人低低响应,戒备防守得严密万分,如临大敌。
  走入小姐闺房中,但见蓝明珠和一个高瘦的中年人在一起坐着说话,她微微一惊,上前行礼,叫了一声:“老爷!”
  那人正是日月坞坞主千钧杖蓝峦,他威严地望住柳儿,道:“刚从外面来是不是?”
  柳儿哪敢打诳,低低应道:“是!”
  蓝峦不悦地哼一声,道:“越来越不象话,胡乱往别人住的地方走动。”
  蓝明珠叫了一声爹爹,蓝峦瞪她一眼,道:“怎么啦?为父竟不能管管你的丫头了,是不是?”
  她连忙陪笑道:“爹爹今晚好像一肚子火气,这简直是找碴儿骂人来啦!”
  蓝峦两道剑也似的长眉紧紧皱起,威煞外露,道:“只有你这个丫头胆敢这样跟我说话,都怪我平日对你太宽纵了。”
  蓝明珠道:“爹爹到底碰上什么事?如此的心情不快?”
  蓝峦道:“使我不快的事多着呢!”
  柳儿听了正要避出去,蓝峦喝道:“站住,不准出去。”
  柳儿应了,低头站在一角,泪水在眼眶里转个不停,总算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蓝峦道:“说来说去都是王元度,外则把天下妖邪都招惹了来,内则使我的儿女都不安宁……”
  蓝明珠陪笑道:“爹爹啊!上一次他从坞里逃走了,你老得知一切之后,毫不生气,今日为何又恼了?”
  蓝峦眼睛一瞪,道:“那时节他只是寻常年轻高手,为人也很正派磊落,我才瞧得起他。但现在他已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这金鳌魁首一席,非他莫属,为父焉得不恼?”这话内中另有文章,所以不知内情的人担保听得莫名其妙。
  蓝明珠却了解地长叹一声,垂首不语,蓝峦又道:“他今日把不夜岛主甄南的爱徒杀伤,这麻烦可大啦!那不夜岛出来的人有名的冤魂不散,邪门功夫层出不穷,而最可怕是任何卑鄙诡诈的手段都使得出来,此所以那勾魂圣手卫步青坚持要杀死王元度为田若云报仇时,连武院主李总指挥这等脚色也无奈答应了,为父虽是觉得不妥,可是已不便驳回武院主的允诺。”
  蓝明珠优雅地起身,端茶送到父亲跟前,她那份高贵雍容的风度能够使人心情平静宁恬。
  蓝峦眉头稍舒,吃了几口茶,缓缓道:“为父虽不怕不夜岛这一派,可是咱们日月坞终是履丰席厚的名门正派,为了你们着想,实在又不愿意得罪他们。何况想谋害王元度的不止卫步青,凭姓卫的一个人实在没有把握可言,他乃是得到几个老魔头允诺相助,才敢那样自信。”
  他的目光转到柳儿身上,道:“你也在旁边坐着,我打算跟珠儿多谈一会。”
  蓝明珠和柳儿都很想把这个秘密迅速通知王元度,好教他有所准备,但蓝峦似是看透她们的心念,故意不走。这一谈直至两更时分,蓝峦才起身道:“你们早点安歇,今晚我已加派人手,在内宅各处巡逻把守,你们放心熟睡可也。”
  他走了之后,蓝明珠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道:“我出去的话,很难不被别人发觉,而且现在也很晚啦!”
  柳儿着急的道:“那怎么成?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相公本领虽是万分高强,但闻说不夜岛一派最擅长各种稀奇古怪的绝艺,万一王相公不幸遭害,我们这一辈子别想能忘了此恨。”
  蓝明珠怔了一会,道:“我也想冒险通知他一声,可是爹爹分明不让我们管这件事,所以我敢打赌我们只要一走出院门,爹爹立时就知道。”
  当她们对觑发愁之时,王元度刚好运功完毕,精神奕奕地睁大双眼。他也不点燃灯火,悄悄起身,无声无息的走出房外。
  此时众人尽皆安寝,王元度施展开身法,直奔后宅。原来他乃是不辞冒险也得前往通知蓝明珠,免得蓝芳时阴谋恶计得逞,那时便再也不能补救了。
  不久便奔到那道分隔内外的朱门,只见门户紧闭,若要过去,非从别处越墙而过不可。
  他在门边停步,凝神查听门内的动静。此时更深夜静,一片岑寂。他查听了一会,突然心头一震,连忙停止呼吸。
  原来在这道门户后面透传过来低微的呼吸声,双方相隔只不过一块门板而已,这门内之人既是贴立门边,不问而知必是蓝峦派出人手守卫内宅。
  他暗自盘算道:“蓝芳时收买田若云共同谋害蓝明珠之事决计不能宣泄半点消息,否则纵然蓝峦不杀死她,但这等事教人知道了,蓝芳时如何活得下去?”
  这一来他的行踪可不能被蓝峦手下发现,因为若是被发觉了,蓝峦定必穷根究底地严诘他夜闯内宅的理由,这可不是胡乱捏造几句话就能打发过去的。总而言之,他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通知蓝明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转托之法。

×      ×      ×

  当他正在小心找寻可以通过的防御缺口时,蓝芳时的阴谋已经展开。
  这蓝家的大小姐带了一名侍婢,袅袅走过长廊。她才走了两三丈的一段路,已有两拨人马在暗影中出声向她打招呼问候。此外,她又发觉在稍远的屋顶或墙角都有暗桩把守。
  她感到十分奇怪,到第三次有人出声之时,她点头回礼,说道:“是倒晕道指挥项滔老师么?”
  黑暗中闪出一个中年文士,拱手道:“正是区区在下,大小姐有何吩咐?”
  蓝芳时柳眉一皱,问道:“今晚何故派出这许多人守夜?难道探悉有敌人入侵么?”
  项滔道:“在下只是奉坞主之命行事,不知内情,正想向大小姐打听呢!”
  蓝芳时心知父亲的行事常常如此,教人莫测高深,谅是实情。当下又问道:“我爹爹可有吩咐过特别注意什么人?”
  项滔不禁沉吟一下,要知这大小姐出名的不理男人,今晚居然跟他说了好多句,使他大有受宠若惊之感,是以虽然蓝峦交代过不许转告旁人,但项滔却觉得不好意思不透给她得知。
  他把声音放到最低,说道:“大小姐可得替在下保密才行,坞主吩咐我们注意二小姐及柳儿姑娘的动静,不许她们出去。”
  蓝芳时大感意外地啊一声,随即挥手道:“谢谢你,我一定替你保密,我现在就到她那儿看看。”
  项滔忙道:“大小姐千万别把坞主吩咐之言告诉二小姐才好。”
  蓝芳时道:“放心吧,我岂能跟爹爹捣蛋?”
  项滔悄然退下,她回头向侍婢瞧了一眼,却没有说话,然后移步继续向前走去。
  蓝芳时和这侍婢又经过好几道暗桩,终于到达蓝明珠所居的院落外面。
  她们先后踏入院中,但见上房窗纸上灯光透出,她们两人迅快回顾查看周围动静,确知此院无人监视,仅严密封住四下出入道路,那待婢便像幽灵一般隐入黑暗中。
  蓝芳时独自走上台阶,敲敲窗框,道:“明珠,睡了没有?”
  房内传出惊诧之声,蓝明珠从内间走出,一面问道:“可是大姐驾临?”
  蓝芳时道:“是我。”
  窗门开处,射出灯光,姊妹二人隔窗对视,柳儿在稍后一点也用惊诧万分的眼光窥瞧着蓝芳时。
  蓝明珠堆起笑容,说道:“大姐请进来奉茶……”
  蓝芳时摇摇头道:“现在很晚了,不进去坐啦,我只想问你几句话。”
  蓝明珠心中忐忑不安,暗念她多年以来从不跟我说话,目下深夜过访定有重大之事,但我和她之间毫无瓜葛,知她定必为了王元度之事而来。
  蓝芳时已缓缓道:“我有一个重大消息,特意来告诉你。”
  蓝明珠听她口气似乎毫无恶意,大感意外,问道:“什么消息?”
  蓝芳时道:“不夜岛卫步青得到几个老魔头的支持,今晚要暗杀王元度,好像说是三更动手,现下时间所剩无几,你若要通知他,须得立刻前往,再迟就来不及了。”
  她满面俱是关切之情,又道:“我们姊妹虽然素不交往,但碰上这等对你十分重要之事。却不能袖手坐视,所以特意通知你一声。”
  蓝明珠不知怎么才好,听她的口气好像已经晓得王元度与自己颇有交情一般。
  她沉吟一下,才道:“王公子为人甚是正派可敬,小妹若是有办法的话,定必前往通知他一声,可是小妹曾被爹爹禁止外出,简直无计可施,只好由得他了。”
  蓝芳时心中涌起另一股妒恨,忖道:“原来爹爹来过此处,把消息告诉了她。”但她表面上却仍然装出同情关怀之色,道:“今日我见过王元度的武功,果然精进之极,比起上一次闯出本坞时高出不少。不过,卫步青不是普通高手,他外号称为‘勾魂圣手’,据说有几种特别手法,可以使对方突然昏倒,或是神志不清,因而被他杀死。这等仇敌实在十分可怕,若不能预先防范,只怕很难逃得过杀身大劫。”
  蓝明珠和柳儿两人平时是十分精细机智,可是眼下正是关心者乱,已经不会考虑及蓝芳时为何尽力煽动她们向王元度报警,一味心慌意乱的替王元度担忧。只因千钧杖蓝峦也曾透露此事,说是卫步青得到几个老魔头支持,是以王元度处境之危,不问可知。
  她吶吶道:“小妹万分感激大姐的好意,但小妹全然无计可施,只不知大姐可有办法帮忙?”
  蓝芳时几乎想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活活掐死。因为她的焦急已经证明了她与王元度的关系极深,由此也证明了王元度当日到日月坞去乃是受她指使的,其中有什么奸计阴谋虽还不甚清楚,但这已足够她毫不后悔地毁灭王元度和蓝明珠两个人的生命。
  她故意为难的沉吟一下,才道:“今晚守夜之人特别多,你们一旦出去,定必立刻被爹爹知道……这样好了,叫柳儿化装易容,随我出去,或者有法子瞒过众人耳目。”
  柳儿不等蓝明珠吩咐,便迅速换了衣服,对镜画眉涂脂,面貌顿时大有改变,在黑暗中决计认不出是她。
  蓝芳时见柳儿一派甘愿冒险的态度,深心中泛涌起恶毒的仇恨,忖道:“都是你这丫头从中牵针引线,实在罪大恶极,我若不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之内,誓不为人。”
  她的妹子以及柳儿丝毫不曾发觉这蓝芳时内心的诡毒,不一会,柳儿已经化装好,跟随蓝芳时出去。
  两人沿着长廊走动,黑暗中的守卫刚刚见到蓝芳时侍婢经过,现下一切相符,都毫不在意。
  躲在另一个空房中的田若云早就准备妥当,他藏身之所并非是临时找寻,而是早就计划好的。因此,他听见步声离开之后,自个儿在黑暗中露齿一笑,打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铜盒,旋开盒盖,便放在窗台上。
  铜盒中冒出阵阵扑鼻清香,晚风把香气带到位居下风的另一个房间中,而且不久之后,整座跨院都弥漫着这股清香。
  蓝明珠要等候柳儿消息,自然睡不着,也没有睡觉的打算,她陡然嗅到这阵清香,心中感到奇怪,当即走到窗前倚立,馥郁的香气透入她肺腑,使她感到精神一爽,不由得暗自猜想这是什么花香。
  相距不远的空房内,田若云又摸出一个铜盒,面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但他并不立刻打开盒盖,左手的一只指头有规律地轻轻点在掌心,借此精密地计算时间。
  他现下正在使用的手段乃是不夜岛中许多种诡奇技术之一,称为“合欢香”。第一个铜盒散放出的香气于人体全然无害,而且由于此香是采集二十四种奇花异草配制而成,任何女子嗅入鼻中,都觉得心神舒爽,不知不觉地用力嗅吸。
  但这种香气若是与另外一种药物气味混合,便能使人昏昏思睡,并激起欲念。不过药力甚是柔缓,须得时间充分才能使用。还有一样缺点就是用药不强之故,受害之人可能还能奋起挣扎。虽然受害之人武功已减损十之七八,但终是讨厌之事。
  柳儿在蓝芳时房中等候了一会,见她瞑坐调息,既不敢惊动,又十分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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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无可奈何之时,蓝芳时徐徐睁开眼睛,冷冷道:“柳儿,王元度怎能混入日月坞的?”
  柳儿心中一惊,想道:“她在此刻突然问起这事,形势大是不好……”但她却不敢不答,甚至连沉吟忖想也不敢,当下说道:“婢子从实供出,但望大小姐垂怜见谅。”她把当日的用心及经过一一说出,甚是诚恳坦白。
  蓝芳时万万没有想到妹子竟是这等用心,顿时一怔,忖道:“她若是当真存心为我介绍才貌双全的人,我自应感激她,不该对她怀恨下手……”
  但转念又忖道:“明珠那丫头怎会对我这么好,竟肯把自己心爱之人让与我?分明是有意使我出乖露丑,甚或其中另有阴谋毒计。假使易地而处,我纵是极爱我的姊姊,什么心爱之物都可以让给她,但自家的爱人却万万不能相让。”
  她一时天良发现,一时又找种种理由替自己开脱,面色变得十分剧烈。柳儿瞧在眼中,甚是害怕。
  蓝芳时终于被天良战胜,想道:“罢了,姑且念在同是女人,相信她这一趟,既是如此,目下便须前去制止田若云下手。”
  她透一口大气,站起身子,柳儿大喜过望,问道:“大小姐可是已想出如何通知王相公的法子?”
  蓝芳时皱皱眉头,目光凝注柳儿面上,心想:“这丫头姿色不恶,那田若云若被阻止,势必不肯干休,我只好牺牲她送给田若云享用了。”
  这刻时候已耽误了很久,田若云可能已开始行动,蓝芳时面色一沉,问道:“柳儿,我且问你一句话。”
  柳儿讶道:“大小姐要问什么?”
  蓝芳时道:“明珠遭遇大难,而你却可以代替,你肯不肯为她牺牲?”
  柳儿毫不迟疑,应道:“婢子当然肯啦,但大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蓝芳时道:“你且瞧瞧门口就知道我为何有此一问了。”
  柳儿转头望去,但见门口帘子深垂,任什么都没有,正惊诧间,猛觉胁下微疼,顿时全身麻木,身子向后便倒。
  但她不曾摔在地上,因为蓝芳时已一把抱起她,说道:“你既是甘心情愿,那就只好牺牲你了。”
  门外六七丈处传来步伐声,蓝芳时大吃一惊,迅即把柳儿藏放在内间。
  帘外传来一阵低沉而十分有力的声音,道:“芳时,还没睡么?”
  蓝芳时心头一震,忖道:“糟糕,是爹爹驾到,独独是他我无法赶走,这一耽搁只怕来不及去阻止田若云。”想时,口中应道:“是爹爹么?我不想睡。”
  门帘一掀,蓝峦走进来,面色甚是沉重,问道:“你去找明珠有什么事?可是故意把消息泄漏给她知道?”
  蓝芳时毅然应道:“不错,王元度若是遭遇了不测,不但明珠会暗恨爹爹,连我也是如此。”
  蓝峦怔了一下,道:“胡说!你们连是什么身份都给忘了,真真大胆得可恼。”
  蓝芳时道:“爹爹纵是把我姊妹二人都嫁给乞丐流氓,我们必定听从。可是王元度如若遭遇不测,我们还是要恨爹爹的。”
  蓝峦又好气又好笑,一屁股坐在椅上,细细寻思,蓝芳时心中焦急万分,但表面上一点也不敢流露出来,但听蓝峦说道:“明珠一向最是听话,因此,她若是做出不听话之事,我的伤心气恼你可想而知……”
  他把心中的真情完全裸露在大女儿面前,自然是认为她会了解和可以信赖,但蓝芳时却不这么想,反勾起了已经平息了的妒恨,心中涌起一阵狂暴的冲动,几乎跳了起来。此时她面色之难看,任谁一见便可猜出她的心事。但蓝峦却不曾注意到,还在摇头叹息。
  蓝芳时很快就恢复常态,心中掠过一阵畅快之感,忖道:“你若是闻悉她惨被奸污之事,恐怕比这刻更伤心难过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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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在黑暗中许多阴谋正在进行。在外面的一座宽大幽深的院子里,有三条人影像幽灵一般出现,他们不论是走动或停止时,都没有半点声息。
  其中一个蹲在院墙角落中,火光突现,只见他在角落中摆放好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铜鼎,火折子轻轻划过鼎口,便熄掉火折。
  铜鼎内冒出一股香烟,向上激射达三尺高,然后化为千百缕,随风飘散。片刻间偌大的院落中弥漫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奇怪气味。
  这个使弄手脚之人正是不夜岛高手卫步青,他举起双手,另外两人便都分头贴身院墙隐在黑暗中。
  卫步青一直走到一间房门前,举手轻叩,房内传出王元度的口音,道:“谁?”卫步青没有回答,继续轻敲几下。
  房门一开,王元度出现在门前,他一身装束得十分利落,背插长剑,好像早就准备好一般。
  卫步青在门开之时退了数步,两人互相对视。卫步青低冷的道:“本人是不夜岛卫步青,今晚特地前来兴问罪之师。”
  王元度没有哼声,目光锐利地向院中搜索,立刻发现墙边的两人。卫步青又说道:“我也不怕你会泄漏秘密,因为你决计活不到天亮时候,那两位乃是应本人之邀,前来助阵,一位是南阿洪兄,另一位是没角犀屠望兄,他们可不是来对付你,而是准备万一有人胆敢横加干涉的话,就出手惩戒,你明白了吧!”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因此好几个房间都传出响动,似是被卫步青惊醒而披衣起身的。
  转眼间两个房门打开,无情刀管中流和吕杰齐齐露面,吕杰问道:“什么事?”一言才出,忽然咕咚跌在地上。
  管中流惊道:“你怎么啦?”
  忽觉胸口一阵翳闷,头昏眼花,难以支持,也跌坐地上。他功力远较吕杰深厚,所以不曾立刻失去知觉,极力支持着不让自己昏倒,提气叫道:“小心,好像是闷香之类……”
  王元度见这两人相继不支倒地,心头大震,幸而他还不觉得怎样,正想出手对付卫步青,许多房门开处,先后奔出不少人。
  南阿洪一扬手,火光立现,照得一院通明,但见乡老伯、阿闪、柳昭。鲁又猛、胡元、束大名等通通奔了出来。
  阿闪奔到管中流身边,束大名抱起吕杰,分别查看他们的情形。乡老伯呵呵笑道:“热闹得紧,咦,元度你衣衫齐整,莫非早就知道这些小子们的阴谋?”
  鲁又猛和胡元一齐询问管中流吕杰的情形,但一开口,就跌倒在地上。
  乡老伯喝道:“都不要开口说话。”说时,连他那等百毒不侵的一代宗师也感到气机不调,头脑微昏。当即一跤跌在地上,暗中运起绝顶内功,抗御毒力。
  这时只剩下柳昭和阿闪未曾开口,所以没有跌倒。
  墙根下走出一人,但见他身如水桶,从头到脚都一般臃肿巨大,面貌粗野可怕。看来大概是三四旬左右的人,右手拿着一根长达三尺的弯曲牛角,在火光之下闪映出雪白的光芒。
  他步伐落地之时甚是沉重,咚咚咚的走到院心,向柳昭招手道:“小孩子,过来,老子让你砍三刀,事后只要你报出姓名就行了。”
  柳昭刷一声掣出缅刀,跃到他面前。心想你这叫做自寻死路,我这缅刀连铁石也劈得开,何况是血肉之躯?
  他可不知道对方是谁,当下扬起缅刀。没角犀屠望举手阻止他砍落,道:“慢着,你答应这条件的话,就点点头,老子便背起手任你砍劈三刀。”
  王元度久闻这没角犀屠望以一身奇怪不过的功夫称雄武林,纵横多年,少有人敢跟他作对。这便是他练的一门“犀牛功”厉害无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会受伤,而他手中牛角一击之威也是无与伦比,数十年以来已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丧身于他牛角之下。
  那柳昭手中的缅刀并不是罕见之物,大凡是武林高手,定能一望而知这缅刀的锋快程度。因此这屠望既敢任他连砍三刀,定有十分把握。退一步想,像屠望这等魔头不是笃守信义之辈,万一他突然出手反击,而柳昭却不曾戒备,那是决计难逃一死。
  王元度一念及此,忧心如焚,忍不住喝道:“柳兄不可答应。”
  卫步青哈哈一笑,道:“你的功力虽是深厚,但本人这一鼎奇药灵验如神,天下间没有一个人能开口不倒的。你最多比旁人支持得久一点而已!”
  王元度心想事至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索性多说几句也是一样。当下道:“柳兄小心,你的对手是没角犀屠望,不畏刀剑,更须防他突然出手反击。”
  没角犀屠望道:“老子岂是说过不算的人?”
  柳昭更不打话,潜运内力一刀砍落,劈中对方肩头,蓬的一响,缅刀反而弹起数寸。
  他这一出手,这才晓得自己内力减弱了六七成,因此刀锋砍中敌人之时,只等如普通的人运刀一般。此外,他又发现对方的横练功夫其实蕴含极上乘的内功,被刀锋砍中的肌肉会迅快收缩,卸去大半力道。
  他晓得自己已无能为力了,忍不住叫道:“元度兄,咱们快走……”话声未歇,咕咚一声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