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翎《白骨令》

第七回 探骊得珠奇珍认明主 纵心借酒劫祸有前因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全集  点击: 
  上回说到韦千里被三个武林中一等一的老魔头,联手将他迫坠解剑潭中。这三个老魔头两个是昔年名震天下的邪派高手九大恶人,一是双首人蛇毕相,一是长蛇阮伦。另一个老魔便是当今黑道仍居首位的白骨门掌门人,七步追魂董元任。他们三人的年龄,加起来在二百岁以上,却合力对付一个年仅二十多一点的韦千里,光是从年龄火候上而论,韦千里也万难抵当。
  那解剑潭的潭水大半由冷水汇聚而成,奇寒澈骨,而且浮力极弱,鹅毛也载浮不住。韦千里不懂水性,扑通一声,跌入潭中,登时直往下沉。他心中一慌,骨嘟骨嘟地连喝了四五口水,差点儿便呛住气管。尚幸他练的是玄门正宗内功,最能收摄心神,就在他生死一发之时,猛可歛气凝神,收摄住纷沓杂乱的心神。
  在内功好手中,通常都炼就屏息闭气之功,韦千里虽然没有师承,但妙在他自炼的内功,为天下正宗至妙心法,这时心神一定,便自然而然地闭住一口气,任得身躯下沉。
  潭水除了奇寒澈骨之外,别无其他感觉。不似失足落在其他水中,必有沉升上下的感觉。眨眼间已掉落了两丈多深,忽觉脚下一股大力,从横刺里涌到。他身形为之一侧,改直降为平躺的姿势。那股大力源源不绝,使得他颠七倒八,身躯一直翻滚,旋转急流。
  原来两丈以下,便是一个绝大的漩涡,这段暗流长年不息,水性再好的人,遇上这等漩涡,最是惧怕,简直无法脱身。此潭潭水比之常水不同,更加令人心惊。
  韦千里感觉出自己正被一股大力,托住回旋翻滚,飞驶不已,但他头脑却保持清醒,心中也没有惊惧之感。
  滚滚急驶了好一刻,最少也沿着亩许大的潭壁转了数十个大圈,身躯渐沉渐低,忽然触着潭底嶙峋怪石,韦千里大吃一惊,生恐这股力量太大,若是无意中被石尖撞着穴道,定必昏死。连忙缩腿拳身,蜷做一团,一面运气遍布全身,护住要穴。在潭底转了一圈,身上衣服均已破碎,还幸他的气功佳妙,护住全身,竟没丝毫损伤。
  他乍着胆子睁开眼睛,起先一片昏花,但瞬息间已能够瞧见数尺之物。这时身躯随着漩涡驶流正急,但复见大大小小的黑石白石,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掠即逝。
  他保持着清醒,心中暗自叹口气,忖道:“我韦千里不死在白骨郎君上官池之手,也不死在小阎罗曲士英及后来诸魔手下,却葬身在这可怕的寒潭中,命定如此,也没奈何!”
  忽然诧异地转了思路,想道:“听董姑娘说,此潭潭水奇寒澈骨,好些尝试探潭的人,都熬受不住。但我如今已深达潭底,仅觉得有点寒冷,却不致于忍受不住,莫非我内功已经很高明了么?”
  咚地一声,他的头颅碰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直撞得他天旋地转,头昏脑胀,幸而他的头颅不亚铜铁之坚,才不致于脑浆迸裂。
  韦千里一摄心神,忽觉自己已经是头上脚下,那股冲激不休的大力,似乎分散了一点。这时他本能地运力双足一蹬,右手一式“仙侣解珮”,破开一道缝隙,左手向下扫去,使出“焦明冲天”之式,一股跃力,冲破头顶压力。三下力量一凑,但见他有如激矢……冲波破浪,笔直向潭顶射去。
  要知他的轻功绝妙无匹,已能跃达五丈之高,这一跃已运全力,双手招式巧妙,将压力均化解于无形,是以等如在平地努力腾身一跃,刹时穿过这层漩涡,又一迳穿出上面两丈深的静水,破波而出。
  头颅一穿出水面,立刻张口换了一口气,翘首回望,不由得叫声苦,原来此时人在潭中心,四面距离岸甚远,无法腾登岸上。仅有一点令他稍觉安慰的,便是潭边石亭静悄悄屹立,已没有半个人影。
  他的人影有如昙花一现,转眼又沉没入水中。水泡如一串珍珠似地冒升上来。底下那层漩涡,只一刻工夫便转得他不知东南西北,但他沉住气,蜷曲身躯,任得水力将他冲卷涌驶。好不容易又沉到水底,他睁大眼睛,等候着机会来临。
  眼前一黑,原来是一块寻丈高的大石,挡住去路。韦千里微微一凛,只因此石棱角锋利,若然将撞上去,虽然不死也得受伤。
  说时迟,那时快,韦千里两臂叫足劲力,右掌向大石击去,左掌却一式“分花拂柳”,化解冲来的水漩巨力。
  微闻轰隆一响,那方巨大的石头,吃他以内家真力震得移开尺许。
  韦千里身躯已经轻轻贴在巨石上,这时他便发现漩涡水力的厉害,在于水中的人或物因无法用力,因而越冲越快,越快则冲力越大。此刻他附身石上,足需以一掌破解掉六成水力,便毫无压死之虞。
  刚刚发现这一点,蓦又想起这方巨石既能移动,则附在地上之力不大。大凡体积越大之物,因受冲击的面积加大,是以压力更大。既然这块巨石并非生根潭底,何以又能屹立?
  凝眸一想,便低头观查,忽见石根处现出一个洞口。他沉下一点,脚踏在洞口边缘,便发现那洞口似乎相当大,却被这方巨石遮住,若非他一掌震开尺许,便连这一点洞口也看不见。
  他收回右掌之力,身躯移离石头数尺,水力汹涌冲至,韦千里趁势以左掌发出一股外力,顶住漩涡水流的冲力。这一来,他的身躯便猛然向大石撞过去。韦千里拿捏时候,右掌疾击出去。他巧妙地将本身力量以及左掌感受到的漩涡冲力,都移至大石上。
  微听隆隆一响,大石又移开两尺。
  这时他可就看出这块大石敢情其下有根,深插潭底,但根幼身大,故此可旋转而不会顺流而去。底下的洞口大了两尺,竟有隐隐彩晕映入眼中。
  韦千里右掌用力,向石上一按,卸了涡流冲力,沉入洞中。只见此洞甚大,但光彩泛射,全洞俱亮。洞中水温暖如春,登时都觉得舒服无比。
  彩光照映中,洞侧有一条长达两丈,径约两尺的黑鳞怪物,僵卧不动。这条乌鳞怪物头上有角,腹下两对巨爪,隐泛乌光,看来锋利异常。
  韦千里大吃一惊,想道:“这不是传说中被纯阳真人用屠龙剑杀死的蛟龙么?呀,它的尾巴果然断了一截,看来传说中竟然不诬!只不知它现在是否已死……”
  他暂时不看那条形似蛟龙的怪物,转眸四望,只见彩光来处,竟在洞中央的地上。洞中的水不但温暖异常,而且具有浮力。一如寻常江河之水。
  韦千里飘过去,只见彩光发射处,竟是一颗龙眼核般大的浑圆珍珠。这颗珠嵌在一枝满是绿苔弯曲枯枝上。
  他俯身捡将起来,那根枯枝软绵绵的附鳞奇物,以及那颗彩光流转的珍珠,直向洞口飘去。最奇怪的是彩光到处,他虽在水中,却有如在陆地上看物,同时还有一种舒适的感觉,虽是屏闭住呼吸,却十分自然,一点也不难过。
  韦千里回头看看那条僵卧不动的龙形怪物,心中急于离开此洞,咬牙跃出洞外,方要扶住巨石,免得被涡流冲走。那知身外一轻,竟然全无压力。韦千里有点欣喜欲狂,横走数步,如履平地。
  如此现象,分明是手中珍珠之力,他四顾一眼,走到潭边石壁下,用力往上一纵。呼的一声,一条人影挟着五彩缤纷的光晕,破水而出。这一回因是缘壁跃出水面,故此他毫不困难,便上了岸边。
  手中珍珠彩光立时收歛,他狂喜地刮掉那根形如枯枝上的绿苔,转眼间,现出真相,却是一条软绵绵的暗红细鳞剑鞘,长达四尺。
  那颗珍珠用一根细如人发的金线穿系着,可以放入剑鞘口内一个特制小囊内。他的眼力不比寻常,已看出系珠的金线,竟是由数股更细的金线绞在一起而成。由此可知原本极细,竟不知是何质料。
  潭中忽然起了一阵奇异,韦千里向潭中望去,只见整个解剑潭都泛现出漩涡,汹涌疾转。他大吃一惊,想道:“莫不是那条蛟龙复活了?啊,不好,那条恶龙若是复活,因这颗骊珠被我取出之故。如果那条恶龙能够离潭,带起大片水头,所过之处,皆成洪泽,我这个祸便闯得大了……”想到这里,一身冷汗。
  韦千里昔日曾佣工在黄河船上,因此常闻黄河决口时种种神话,而对于“龙”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据一般传说,掌管风雨的天龙,俱在大海或九霄之上。只有一些与龙同类异种的恶蛟之类,一旦从蛰伏之处出来,能够带起千重巨浪,所过之处,尽成泽国。人畜田园,无一幸存。
  他亲眼见到洞中有条僵卧的蛟龙,正与传说中仙人斩龙之言相符,尾部被斩去一截。如是因这颗希世之宝的珍珠被他取走,因而引起大劫,也许在邪恶之徒,认为并不要紧,但韦千里非是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却不由得不骇出一身冷汗。
  他想了又想,面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咬紧牙根,扑通一声跳下潭去。一落水中,手中珍珠大放光彩,照得一潭皆亮,纤毫毕现。
  他缓缓下沉,所过之处,漩涡立即消失。同时潭水也不复如以往般寒冷。韦千里更加感到这颗骊珠的宝贵处,真舍不得就此放手。
  沉到潭底,刚好在那块大石侧旁,忙移过去,乍着胆子跳入洞中。放眼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那条长大惊人的恶龙,已不见踪迹。他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条恶龙,乃是卧在靠壁的地上,但如今空无一物。
  此洞巨大之极,约有十丈方圆,但凭着彩光照射,却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那条恶龙,体长逾两丈,还不是一目了然?
  韦千里在心中叫声苦也,眼光再射过恶龙曾卧之处,忽然心中一动,走过去细看。只见细沙上露一截红色的细棒,远看不经看,但走近一看,却看出是柄古剑。
  韦千里欣喜欲狂,忖道:“这柄剑本来深插沙中,又被龙身压住,一定看不见,但如今却自动露出来,敢是神物有灵,自知应该出世,故此显示灵异,让我韦千里看见么?”
  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拔将起来。一道红光应手而起,虽在水中,犹可感到剑上寒气森森。这柄古剑长达四尺,宽仅两指,薄如纸片,但平持手中,却不弯曲软垂。韦千里略一挥动,红光闪闪,发出丝丝刺耳之声。
  韦千里已具内家上乘身手,登时声出此剑锋利无比,在潭水中挥动时,宛如在空气中极快地挥动,而生劈风之声。错非极为锋利,纵是内家高手,也无法在水中挥剑劈水发出这等声音。
  他奋然想道:“这番可以和那恶龙斗上一斗了,此剑名为屠龙,它还能不怕么?”
  主意一决,立刻出洞,左手举起珍珠照射,右手持剑,小心翼翼地四面搜索。珠光到处,潭水静止不动,清澈异常。
  忽见靠右边的潭壁下,嵌着一截长大的身影。韦千里在心中大叫一声,持剑疾扑过去。他左手持珠,举在身前,潭水竟无丝毫阻力。转眼间已扑近,谁说不是那条恶龙?韦千里不敢贸然迫近,先站定观察。
  只见那恶龙浑身黑鳞,在珠光照耀下闪耀出万点乌光。两对利爪扣住潭底石头,双眼大如碗口,睁眼瞪着韦千里,似是伺机欲动,但又不敢神气。
  韦千里心跳加速,自家也可听见声响。但他想到此龙一定害怕手中珍珠,故此空自瞪大眼睛,却不敢妄动。
  一人一龙,相持了一会工夫。韦千里暗暗对自己道:“韦千里啊,也许今日你真个要归天了,但这有甚么法子,你总不能因贪心之故,而任得恶龙肆虐,淹死无辜乡民啊!”他一面叨唸,一面逐步移去。
  恶龙的双眼瞪得浑圆,但有一点非常奇怪,便是它由始到终,全不动弹。
  韦千里已近到六尺之内,右手稍沉,剑尖直指恶龙。陡然运足内家真力,但见剑尖微颤,蓦地刺向恶龙那颗巨大的头颅。嗤地一响,剑尖已刺入恶龙双眼之内。
  韦千里防那恶龙反击,疾然闪开。但觉手中屠龙剑锋利无比,刺入龙头中,如戳豆腐。那条恶龙动也不动,眼睛也不动转。
  韦千里心中叫声怪事,想道:“这恶龙生像已死,但不可能啊,如是已死,又怎么能从洞中出来?”
  这时他闪在侧边,复又一剑砍去。剑光过处,把龙身划开一道口子。龙身上毫无鲜血流出,他沉住气,放大胆子迫近去,挥剑一划。
  那么粗的龙身,立刻分开,韦千里眼光到处,只见龙皮之内,空空洞洞,只有粗大的白骨,全没半点血肉。韦千里这时才敢确定恶龙早已死去,而且年代极久,故此除了躯壳保持原状之外,内中的血肉均已朽腐化掉。
  他若知这条龙的皮,可以制成刀枪不入的盔甲,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但韦千里一则不知,二则大为欣慰恶龙已死,他可将屠龙宝剑携走,高兴得想不起别的事来。
  他这柄屠龙剑乃本是玄门无上降魔之宝。剑鞘上的骊珠,有镇水避火之灵效。故此当这颗骊珠尚在洞中时,洞中潭水平静异常,丝毫不受外面漩涡急流影响。但当他取出潭外,漩涡便卷入洞中。却因该洞甚大,是以影响整个潭的潭水,连上面那一层本来平静无波的水面,也起了漩涡,发出异声。
  那条恶龙遗骸,因血肉已化,是以份量甚轻,吃水流一卷,便出了洞外。
  韦千里焉能得知此故,是以庸人自扰,虚惊一场。但错非他心存忠厚善念,那柄屠龙剑会否到他手中,也成疑问。
  他大大放心,吐一口气,水泡直冒上去。这才惊觉此身仍在水中,为之暗中失笑,正待转身离开,忽然瞥见那条乌龙四只脚爪,乌光闪闪。韦千里福至心灵,过去挥剑一削,红光过处,五只利爪掉下来,长约两寸。通通削下来,一共是二十枚,他放在囊中,然后贴着石壁,尽力一跃。纵出潭外,长剑点在石壁下,微一借力,便上了岸。
  宝剑归鞘,斜挂背上,这时发现一身衣服都尽破碎,大白天如碰见人,一定把人吓坏。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反正这地方甚是偏僻,便准备到夜间才动身入城,不拘甚么法子,先弄一套衣服用用。
  取出一枚龙爪细看,只见这枚龙爪体长约两寸,有一点弯曲。尖端锐利无比,乌光泛射。试将之向石头上击,火星溅射中,石上已陷了一个洞。
  韦千里大喜想道:“这桩暗器,不论任何护身硬功气功,都难以抵挡,还有这柄剑……”
  想起背上的屠龙剑,心痒难禁,便撤出来,随手使了两招,利刃劈风之声,特别尖锐刺耳。
  他更加开心,试以九阴掌法,改变为剑招,起手两招甚是顺手,第三招“星移斗换”,剑光在上盘转个大圈,跟着第四招是“卞庄刺虎”,满空剑光忽然尽歛,化作一道火龙似的,向前疾射出去。
  只听他“咦”了一声,满脸俱是惊异之容,怔怔地凝视手中长剑。
  原来当他一剑电射出去之时,忽然感到剑身厚度不够,故此急剧变招时,力道不顺,未能直达剑尖,甚且有点软软弯垂之感。这一招如在对敌时,乃是险着,倘若真气不能贯达剑尖,不但无能伤敌,甚至要反被敌人乘隙攻入,死无葬身之地。
  他怔了一会,认为自己必需熟谙此剑性能,方可用以克敌,否则神物虽得,却不能致用,岂不可惜?
  于是他用心地练起来,一招一式,俱是全神贯注,运足真力,心眼手合而为一,慎重之极。可是多使数招之后,便发现不仅是早先那一招才会真力不贯,其后还有不少招式,也有同样毛病。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有点急躁起来,寻思一会,又继续舞剑。
  要知剑乃兵器之祖,易学而难精。韦千里一身武功,虽然已入高手之列,但若以掌招溶入普通剑法中,尚可不失真髓,威力仍在。然而目下他这柄宝剑,乃是玄门上古异宝,形式尺寸俱与常剑不同。其中大有学问,并非朝夕间便可领悟,他虽具有绝代身手,却仍难立刻摸出此剑特质。
  看看炼到天色全黑,肚腹早已雷鸣,饿得他兴致已失,随步走到石亭中休息,只等再黑一些,他就直奔襄阳,设法弄一套衣服穿了。
  这座石亭因有那边纯阳寺的道士打扫整理,是以尚称整齐。亭中间本来竖立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副图画,乃是记述昔年纯阳真人解剑屠龙图。但方才已吃长蛇阮伦一掌击折,是以满地俱是石屑。那方折断了的石碑,已经飞到石栏边,幸有石栏挡阻去路,是以没有跌坠泽中。
  韦千里走过去,俯身捧起那块石碑,走回原处,竖直放好。他的用意是免得明日被神祠中的道士发觉之后,大惊小怪起来,惊动世俗。现在放回原位,因折断处并不平稳,是以嵌回原处,等闲不易发觉,也不易推倒。
  但刚刚放好,便又皱皱眉头,怀疑地瞧着那方石碑。随即再次提起那块石碑,摇动一下,只听石碑中簌簌发出声响。
  他耸耸肩头,想道:“这一定是当年那个刻碑之人,捡了一方坏石头,竟然中有洞穴,是以摇动时发出声响,我不须多管这些闲事。”现在兴致大减,只因除了在剑法上,遭遇上莫大困难之外,他又没有炼过暗器,这二十枚利可催石成粉的龙爪,在他手中,等如是暴殄天物。
  他等了好一会,实在忍不住腹飢,便开始动身直奔襄阳。不久便望见满城灯火,韦千里想想自己身上实在太不像样,只好在路旁一处阴影中蹲下来,等候那灯光灭却大半时,才逾城进去。
  蹲了好一会,忽然三条人影,疾如电逐星驰,转瞬间经过他所蹲之处,疾然隐入他来路的黑夜中。韦千里看出这三条人影正是迫他下潭的三个老魔头,心中大凛,屏息不敢动弹。等他们走过之后,长长透一口大气,道:“幸亏我没有直闯入城,否则不迎面碰上才怪哩!”
  暗自庆幸之后,却又徬徨起来,不知自己是立刻进城好,抑是再等一会。
  他犹疑了好久,还不能决定,忽然又听到微轻的步声,从远处直奔襄阳城。
  韦千里并不在意,只因那三个老魔头脚下轻灵已极,虽然到了近处,仍然难听到声息,故此不加以注意。
  但步声却移动得快如奔马,转瞬间已来得切近。这等速度,错非那三个老魔头,决难办到。诧异之下,回首观看,赫然三条人影,一高两矮,有如奔雷逐电般飞驰而来。
  但见那个高得惊人的长蛇阮伦,肩上托着一方形如早先那方石碑的东西,但却用一件长衫裹住,是以看不出是甚么东酉。
  这件东西一定甚重,故而那长蛇阮伦,为了要跟上双首人蛇毕相和七步追魂董元任两人,脚下便无法不弄出声。
  不过这仅是韦千里这等高手才听得出来,其实轻微得比落叶之声大不了多少。
  三个魔头一言不发,转瞬间又掠过他匿伏之处,直奔入襄阳城去。
  韦千里本来一肚子义愤,皆因他以为长蛇阮伦肩上之物,乃是一个人,但细看之下,怎样也看不出半点人形。当下不肯轻举妄动,等他们过去之后,又舒了口气,耐心等候。
  好不容易觉得城中灯火已稀,他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便向城中扑去。
  入了城中,街道上已静无人迹,他陡然一怔,想道:“如今店铺俱已关门,我到那里去买衣服?”
  这个问题看来不大,其实却不易解决。因为韦千里曾在镖行中混过,知道自己半夜三更去敲门买衣服,一定令人疑惑,不须天亮,黑道中人以及六扇门中的眼线,都会得知此事。那七步追魂董元任乃是天下黑道盟主,若听闻此事,又问出他的相貌,岂能不知他已逃脱大难?如若被他立刻得知讯息,又将有一场大麻烦,动辄连背上的屠龙宝剑也保存不住!
  有这种难题,他便不敢惊天动地去拍开专卖衣服的店铺。
  他皱着眉头,无目的地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蓦又发觉如此躇踌在大街上,也是惹人注意的事,便急急忙忙折入一条小巷去。
  七转八转,已不知转到甚么地方,四下已是穷巷陋室。
  忽见一座菜园,灯光闪射出来,他走过去一看,原来在那菜园中,一间破屋子,里面还点着灯火,光从窗户中透射出来。
  窗前一个人伏案而坐,有时低头沉思,有时仰面向天,摇头摆脑。
  韦千里认为这个人八成是疯子,正要离开,忽听琅琅出声,传入耳中。
  他停住脚步,侧耳而听。只听那人读孟子那几句“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韦千里微微一笑,兴起同情之感。要知他当年在榆树庄中,有个书呆子的外号。其后为衣食而奔走江湖,也自日夕不释卷,故此对于落魄而多幻想的读书人,他最能了解其中苦况和心境。这个书生苦读至今尚不就寝,可以想见其用心之苦,而其境遇之惨,却也可从菜园中这间破房子而看出来。
  他微笑走过去,悄无声息地掩到窗边,只见书生相貌诚厚,五官端正,福泽甚厚。
  那书生停手剔剔灯火,微叹一声,突然又曼声长吟道:“风月岂唯他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韦千里忍不住,问道:“不甘虚老负平生的书生叫甚么名字?”
  那书生陡然一惊,站了起来,探首出窗外一望,那有一丝人影?
  他面色灰白地坐回椅上,韦千里又飘落回窗侧,道:“你不须惊恐,我并无伤害之心,适才见你深宵犹自苦读,故尔相问。”
  那书生听他语气温和,实在不像会害他人,便舐舐嘴唇,道:“小生李慕曾,幼失怙恃,家贫如洗,幸有族叔供养,并令习文。讵料年前族叔生意失败,仅堪自给,无法维持小生。迫不得已,为此间菜园主人看守园子,勉强维持膏火之资。”
  韦千里道:“原来如此,你向学之心可嘉……”说到这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便继续道:“咱们总算有缘,我可助你膏火之需,但无功不受禄,我亦有所求于你!”
  那书生面色变了几回,才勉强道:“不知小生何能略效薄棉?”韦千里道:“你不必多疑,仅需将身上衣服脱给我,佛家所谓种因得果,我今取你一袭衣服,便了却此因,你便不须欠我。岂不两全其美!”
  书生更是目瞪口呆,低头看着身上衣服,实在破旧得不成样子,窗外之人,取之何用?
  正在想时,韦千里已取好几片金叶,约有五两之多,轻轻一掷。
  金光一闪,落在案头,李慕曾低头看见,不由得又呆住。其时百物皆贱,五两金子,省吃俭用,足足可用三四年之久。
  韦千里催他道:“衣服呢?快点行吗?”
  李慕曾闭目道:“语云临财毋苟得,李慕曾虽然贫寒,却不敢忘掉此言!”
  韦千里暗自跌足,心里埋怨道:“这小子真是难缠,果然是个正式的书呆子,穷得这般模样,却还讲究临财毋苟得,真气死人也……”埋怨也不管用,那李慕曾闭着双眼,动也不动。
  韦千里道:“好吧,你要怎样才算不苟得?”
  李慕曾暗自奇怪窗外的人何以不生气,赶快道:“小生并非不通情理之辈,但求阁下一现庐山,小生看了好安心些。”
  韦千里毫无办法,应声好字,探头到窗口可见之处。
  李慕曾大吃一惊,差点儿连人带椅,翻倒地上。韦千里不悦道:“你大惊小怪干甚么?难道我的样子像个坏人不成?”
  李慕曾说不出来,韦千里生气一跃入屋,遍体碎衣随风飘起,煞是好看。敢情韦千里在解剑潭泡得久了,鬓发蓬松,将大半面目都掩住了,乍看时果真惊人。如今连一身破衣都摆出来,更叫那书生吃惊。
  韦千里道:“你别这样瞪着我,有甚么不对,不妨说出来!”
  李慕曾定了神,但觉他口气并不凶恶,不似心中所想的那一类人,便吶吶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小生还未请教。”
  韦千里说了,又问他道:“究竟我有甚么地方令你吃惊?”
  李慕曾道:“兄台的头发太乱,是以一时看不清面目,但此时小生已定下神,敢信兄台不是歹恶之辈!”
  韦千里恍然明白,用手拨起鬓发,笑道:“敝姓韦,以前我长年累月,蓬首垢面惯了,故此今晚这般模样,却仍然不觉!现在你知我要衣服之故了吧?”
  李慕曾这时已不考虑到金子问题,走到屋角,翻出一套淡青色的衣服。递给韦千里道:“兄台的确需要一套衣服,小生尚有仅余的一套,请兄台换上,却不知是否合身?”
  韦千里匆匆换上,并且借把梳子,略略梳一下蓬乱不堪的头发,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李慕曾的那套衣服倒也合身。
  李慕曾但觉眼前一亮,不禁由衷赞赏:“兄台神采照人,如玉树临风,小生虽然孤陋寡闻,却敬信兄台必定不是凡人!”
  韦千里轩眉而笑,道:“实不相瞒,此身浪迹江湖,颇多奇遇。率而言之惊世骇俗,非读书人所能想像其万一。”
  李慕曾露出倾慕之色,道:“兄台何不暂坐片刻,略谈江湖事迹,好教小弟增长见闻?”
  韦千里正色道:“你不是此道中人,知之陡然有害。我随便举个例,譬如今晚你碰上我,固然经过甚奇。但目下我有杀身之危,武林中三个一等一的老魔头,全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正苦苦找我踪迹。此所以我不肯惊动店铺购买衣物。如果你不慎传说出去,那三个老头手下党羽耳目之灵,出人意料之外,也许当时便会寻上门来,迫问你我的下落。你如答不出来,必定是个死数!此所以你既非此道中人,倒不如一切不闻不问,可以免却飞来横祸。我这番言语,实非危言耸听呢!”
  李慕曾出了一身冷汗,道:“那么小弟三缄其口,决不提及兄台片言只字,但小弟仍不明白,兄台既有杀身之祸,但何以尚能言笑晏晏,虽说英雄豪杰之士,视死如归,然而如今尚有生机,何以尚不争取时间,远走高飞?”
  韦千里暗暗一笑,敢情这书呆子绕了半天,仅仅问自己为甚么不匆匆逃走。不过这人的热心,倒也可感,当下夷然一笑,道:“当然有我的打算,而且……”他仰天傲笑一声,道:“而且纵然那三个魔头找到我,只要不是三人联手夹攻的话,我未必会服输呢!”此刻要是有一个从前认得他的人,见到他如今这种豪气的样子,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大吃一惊。
  李慕曾有点迷糊,暗想这个姓韦的美少年一忽儿说有杀身之危,一忽儿又说不怕,到底怎样,他也搞不清楚。
  韦千里又道:“他年如果有机会重逢,其时如我一身琐事均已了断,我们灯下添酒,从容细谈今宵你所想知的事情,我留下的金叶,足可助你苦读膏火之资,祝你闱场得意,脱颖而出!”
  李慕曾忙道:“韦兄的金……”下面谦辞之言,尚未说出。却见韦千里含笑挥手,灯影微摇中,人已不见。
  李慕曾嗟吁连声,急急走到窗前,探头外望,忽然叫道:“韦兄请回来……”
  四下一片静悄悄,黑夜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这一声叫唤,徒然惹得四邻犬声大作,此呼彼应。
  李慕曾垂头丧气,坐倒椅上,凝眸对着灯光,忽然叹口气,举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子,自艾自怨地喃喃说道:“李慕曾啊,你真是个大糊涂蛋,竟然让那韦侠士走讫!他分明便是古衙押一流人物,你的心事,何不对他倾诉……”
  一阵绝望榨得他心片片碎裂,他呻吟一声,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姑娘倩影。
  其实破房中不止他一个人坐在椅上,敢情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人,目光烱烱地屹立不动。
  李慕曾丝毫不觉,想到伤心之处,更悔早先放过了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壮。突然举手猛力地向自己头上打下。
  身后那手健腕一伸,五指如钩,抓住他的手腕。李慕曾大吃一惊,唉呀地叫了一声。耳边只听得有人道:“你再多叫唤一声,只怕左邻右舍都过来探视啦!”
  “唉,是韦兄么?”他惊喜欣狂地站起来,先深深一揖,道:“韦兄你真是教小生想煞了!”
  韦千里笑道:“好说,好说,你我相别不过刻顷,何至多情乃尔!”
  李慕曾不理会他的打趣,煞有介事问道:“韦兄你可能够逾墙穿户鸡犬不宁?”
  韦千里道:“你有甚么事,不妨说出来,只看我刚才因听你叫唤,折将回来,站在你身后尚不发觉,便可知我是否有此本领。”
  李慕曾道:“韦兄你是当今侠士流亚,小弟有个不情之求,至盼勿因冒昧而过责。”
  韦千里眉头一皱,道:“你说得太多了。”
  “对不起,但这件事对小弟太过重要,是以才敢冒昧请求。事缘小弟去岁,因烦闷不堪,也随众人到城外游青,谁知这番春游,却种下无穷相思。”
  韦千里笑道:“我已料到必有关男女之情,你才会如此着急……”
  李慕曾想起去年艳遇,如梦如幻,继续道:“小弟在佛宫中随喜,忽见一位丽人,扶着两个姿色也极不俗的丫鬟,向佛祖跪拜。小弟一见芳容,但觉恍如前生已识,不觉呆住……”
  韦千里评道:“这叫做灵魂儿飞上半天也!”
  李慕曾没理会他的打趣,又道:“那知她蓦地回首,流盼含笑,小弟益发不会做声,只见她扶着丫鬟,裊裊依人地从侧门转入后堂去了。这时上香之人甚多,不知如何,也将小弟挤到那道侧门……”
  “这叫做天作之合。”
  “唉,老天作弄才是真的。”他说:“小弟迷迷糊糊,踏出侧门,转到后面,但见有好几个雅静排房,都垂着帘。院中花木扶疏,甚是幽雅,小弟正茫然间,忽见一个排房的帘子掀开一点,恍惚已可看见她那芳容。小弟冷不防她会这样相见,倒惊得呆了。帘内飘飞出一张素笺,刚好飘落在小弟脚前,拾起看时,上面竟是七绝一首,光凭那一手清丽绝俗的小楷,已足叫人魂消!”
  韦千里因事不关己,便可以大胆假设,道:“如果换了我,一定立刻奉和一首,表露衷曲。”
  李慕曾睁大眼睛,道:“韦兄所说正与小弟相同。其时小弟立刻转出佛堂,找了张白纸,和了一首,署上名字,然后转入后面,忽见一个丫鬟,迎面截住,面上含着笑容,并不说话,只伸出一双纤手。嘿,韦兄,你猜她是干甚么?”
  韦千里有点好笑,道:“那还用说,她要你所和的诗呀!”
  “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便将所作的诗送回去,那丫鬟一看,居然能够读出来,读完之后,才皱皱鼻子,道:‘这首臭诗是你作的么?我若是考官,不押下去打一百大板才怪呢!’小弟我听了大不服气,虽然这个丫鬟,读我诗时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但她要来评我的诗,岂不笑话?”
  “是啊,那么你怎样对付她呢?”韦千里已勾起好奇心来,皆因那李慕曾细细叙述,这段经过出人意料之外,甚是引人入胜。
  “小弟细看她一眼,呆了半晌,原来这个丫鬟长得清丽脱俗,一双大眼睛中流露出秀慧之气。小弟说不服,此诗要她小姐评价。她又皱皱鼻子,模样儿可爱之极了……”
  韦千里越听越奇,想道:“难道他后来对这丫鬟有情了?”
  “她皱完鼻子之后,便开始评我的诗,指出一失韵,以及一处用典不当。我当时被她的高才博论惊住,不由自主地取出早先那张诗笺,递还了她。”
  韦千里虚了一口气,道:“真真可惜,这小姐和那丫鬟必定都是闺中才女!”
  “谁说不是,小弟其时无颜再留,连忙退出,无意中却得知那位小姐乃是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如今已告老致任的田崇礼大学士的掌珠,怪不得这佛寺的僧人,如此恭敬,将静室完全让给她们休息。”
  “你只见过这一面,就相思至今么?未免太多情了吧?”
  “不,小弟自后对诗词之道,痛下苦功,几个月来便常常在黄昏之后,在田家后花园左近闲步,指望若是有缘,则再碰上那位擅诗的姐姐一面。”
  “她的芳名叫甚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丹杏,但原来的名字却叫做李玉婵。我闲遛了十多天后,一天果然见到她站在墙之后,玉容含笑地瞧着我。小弟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小弟,以为我是登徒子之流,赶快向她一揖,大声告诉她小弟是苦研诗词之后,有几首近作,想请她评正。”
  韦千里松了一口气,道:“听你的口气,她好像是相信了,但假如她不信的话,只须叫一声,你便得关进牢去。”
  李慕曾道:“我还能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们那一次会面情景。那时她含笑盈盈,接过我的诗笺,果真用心地逐首读起来。那天晚上,我竟无法入寝,因为她大大赞许我是个有才分的人,将来取青紫易如拾芥,我听了这种评语,那能睡得入眠!”
  “那位小姐你没有再见过她么?”
  李慕曾乍一下舌头,道:“小弟岂敢多心?她已许字当今南部尚书许平伯的公子,听说那许公子学富五车,聪明绝顶。他们是门户相对,我李慕曾是个甚么东西?”
  “噢,你不须这么气馁,有一朝名列金榜,游街之时,她又算得甚么?”
  李慕曾沮丧地摇了摇头,道:“且不提小姐这一笔,光是李玉婵。已够我受的了。自从那一次之后,我们便常常在后园见,除了谈诗论文之外,还互吐身世。这才得知原本是名门之女,因父亲在朝获罪,收入天牢,不久便病毙狱中,一家也就风云流散,她母亲早卒,庶母不良,将她卖为婢,幸而卖入田家。服侍小姐,尚算过得不错。”
  韦千里叹道:“才人自古遭天妒,红颜薄命已成定论,你且说下去……”
  李慕曾道:“我们两情相投,她多方激励我上进,并说小姐将于年初出阁,盼我能在期前将她赎回。我们还未曾商议妥当,好事多磨,次日的黄昏,田家一位公子忽然率领几个豪杰,将我捆住打了一顿,声明我再在田家左近鬼头鬼脑,便将我送官严究。他田家有权有势,复又富甲全城,田公子的话,比知府还要管用呢!”
  韦千里勃然大怒,道:“他是甚么东西,我抓他出来,收拾一顿,要他终生变作废人也使得。”
  李慕曾见他动怒,忙道:“韦兄千万别误会,那田公子倒是个君子之人,不过他受了一个狡仆教唆,说我和李玉婵有苟且之行,他亲眼又见我等耳鬓厮磨,状似亲热,是以相信此言,故而有此一举。我事后并不恨他。只恨那个名叫田滔的狡仆。他一向对李玉婵极是垂涎,却苦于无法下手,及得知我们相好,便生此毒计,将我们拆散。”
  韦千里道:“既然有此内幕,我可错怪了那田公子那!”
  “自从这一次波折之后,我还曾大着胆子到田府后园附近,然而不但见不着她,还被那田滔折辱一番。以后田府又派人来警告我,并着我族叔严加管教。我无力反抗,至今都不曾再去。”
  “那么你要我帮你甚么忙?”
  李慕曾叹口气道:“小弟敢请韦侠士代传一信给她,死也瞑目!”
  韦千里义形于色,慨然道:“传信乃是小事,当可办到,即使将她乘夜背出来,也毫无困难。”
  李慕曾道:“使不得,她一失踪,我这儿一定最先涉嫌,我们能逃到甚么地方去呢?现在距离田家小姐出阁佳期,不及一个月,我近来为了此事,朝思暮想,夜不能寝,惨痛难言……”
  韦千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在房中踱个圈子,此时他已为了这件事而忘了自家肚子飢饿。他道:“你必须有个解决方法,传信有甚么用处呢?”
  李慕曾道:“唉,韦兄有所不知,我深知她的性情,我如求你将她带出来,远走高飞,凭田家势力,我们只能埋首乡间做一对见不得光的夫妻,她一定不会同意这种生活的!”
  韦千里耸耸肩,想道:“难道两个人能在一起生活,不胜却其世俗一切么?”他纵然不能了解他们的观点,但也没有反驳,道:“随便你吧,但你信中要写些甚么话呢?”
  李慕曾道:“我恳切地告诉她说,目下我尚未能扬眉吐气,因此田府决不肯接纳我赎她之请,这还是假定我有能力而言。目下既无能力,不久小姐出阁,她一定陪小姐嫁去许府。若然不幸她被许公子收为妾,日后我仍不会嫌弃,当我有成就之日,便设法求那许公子,得以重续前缘,书中之言,便仅在表明我的决心!”
  “好,你现在写吧……”
  李慕曾提笔铺笺,开始作书。韦千里坐在一旁,等了一会,飢肠又复辘辘作响。他咬牙忍耐,但实在难忍,只好行起吐纳之功,片刻间已入于无我之境,腹飢之感茫然若失。
  天亮之后,李慕曾写好书信,韦千里苦笑一下道:“现在得等到晚上,才能为你传信了,咱们不必心急,且到外面找点吃食要紧。”
  两人一道出去,经过北门,韦千里忽然闪在李慕曾背后,却见一个长逾丈许的高个子,和两个骑马的人,一齐出城而去。
  韦千里暗叫一声侥幸,放下心和李慕曾大摇大摆地去吃早点,他实在饿极,一连吃了五大碗面,这才医好肚子。
  两人因熬了一通宵,便分头去睡。韦千里找了一间客房,要了房间,闭门大睡。
  下午起来,到城中闲游,买了两身质料较好的衣服,又见有绣工极美的丝巾,便要了一条,准备日后赠给徐若花。
  傍晚时便走到菜园那幢破屋去,李慕曾等得脖子也长了,见他驾到,真是不胜其喜。两人买了一些菜,一罐好酒,便在灯下对饮。
  韦千里开始谈一些江湖仇杀事情,听得李慕曾这个书呆子惊喜不已,也十分心寒。对于他来说,死一个人应该是件大事,但江湖上似乎自动地为义气而卖掉一条生命,却不稀奇。
  谈到两更时分,韦千里道:“你且独饮一会,我得早点动身,因为你不知她的住处,而我又未曾见过她的容貌,光凭你口中讲述,终究不易找到。”说完,呼的一声,灯光微摇,韦千里人已失去踪影。
  且说韦千里怀着那封信,呼呼飞奔。好在日间已去过田府,故此这时不须迟滞。
  转瞬间已到达田府,大门前已熄灭灯火,没有人声。他忖想一下,便不由前门进去,沿着府墙转到后花园那边。园内一片静寂黑暗,正是他活动的大好良机。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闯入去。
  穿过花园,纵入宅内,但见回廊曲栏,千门叠户,一时竟不知从那儿寻起。
  他随意先向当中搜索,跃过许多院落,忽见廊下黑影一闪。韦千里眼尖,已看出是个身怀武功之士,暗暗惊诧,便藏住身形。只见那人一身劲装疾服,背插单刀,沿廊而行,脚下甚是轻快。但这人却无躲闪之态,虽是东张西望,骤然跃上一处屋脊凭高四望。
  忽见再过去不远,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纵过去,却见好几个房间都有灯火,同时廊上也挂着不畏风的八角灯,不时有人从房间出来,沿廊走到别的房间去。
  韦千里想道:“这些女人们忙忙碌碌,夜深还不休息,意是何故?”想着,转到有灯光的背后,飘身而下,用舌尖弄破纸窗,眯着眼睛向房间看。
  只见房间甚是宽大,许多妇人和少女在明亮的灯光下,埋头做着针线。她们十分轻松,说说笑笑,颇觉热闹。房中各处都摆有糖果之类,还有些未曾撤去的点心。
  韦千里虽是外行,但见这情形,也想得出这田府夜深还在忙着,必是因为小姐佳期已近,他们世家富户,讲究得很,故而嫁妆种类繁多,非赶工不可。
  他暗自点点头,咕道:“现在看来有点办法了,只要小姐睡不着,李玉婵是服侍小姐的侍婢,自然也得熬夜……”
  但他一连窥探了三个房间,都没有田家小姐在内。他已有点灰心,窥到第四个房间时,精神陡长,只见一位娇贵的小姐斜卧在软榻上,好几个侍婢,围在房间各处,各各手持针线,低低加工。她们手中的针线都是精细贵重的东西,故此俱由这些聪慧伶俐的侍婢来做。那时节嫁女讲究十分严格,不但嫁妆要多要好,连服侍小姐一同过去的侍婢,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而且精通女红。田府望族世家,当然对这些地方不能马虎。
  那位田小姐脸上不喜不愁,手中持书,在灯下阅读,侍婢们全都没有声息。韦千里耸耸肩,忖道:“这位小姐端庄已极,是以侍婢们都不敢放肆说话,若果我娶了这么一个妻子,不闷死才怪哩!”
  等候多时,那田小姐仍没开腔,韦千里正在不耐烦,忽听那小姐娇滴滴地道:“大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不久工夫,灯暗下来,韦千里不敢窥看女儿家解衣就寝,只好叫声倒霉,退开一旁。天上群星罗布,韦千里无聊地看着天空,有些星星倏明倏暗,似是向他讥讽地挟眼睛。
  他十分为难地定睛瞧瞧天空,想道:“那些诗婢们个个长得美丽,其中三四个正与李慕曾所述的心上人的容貌相似,我怎能分得出来呢?唉,我该把李慕曾背进来,让他自己找寻才对!”
  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暗骂自己蠢笨如猪。但如今再回去将李慕曾弄来,那些侍婢都俱已熄灯安歇,看也看不到了。若是等到明晚,则华山之行耽搁太久,万万使不得。
  他为难地叹一口气,懒洋洋地跃上屋顶,这一番想不到身负奇技,却连送个信也办不到,如何回去向李慕曾交代呢!
  跃出后宅,忽见一个幽雅的院落中,有灯光透射出来。他过去一看,敢情院中有个书房,四壁图书,琳琅满目,灯下一个鬓发俱白,相貌庄严的老人家,正在看书。在他身后有个面目精灵的俊仆垂手而立,在书房门外和院门间,还有两个仆人。
  这种势派一看便知这位老人家定是曾在朝中位居大学士的田崇礼老先生,韦千里心中一动,隐住身形,一面看着那位大学士,一面思忖着一件事。
  原来他忽然泛起一个念头,便是想直闯入书房去,与那位田大学士坦白谈论此事,说明李慕曾对那位侍婢的深挚爱情,希望这位老先生首允玉成好事。这个念头来得十分突然,因此他一时未能细细考虑清楚,故而不敢妄动。
  须知这件事本来韦千里无权作此要求,一则在那时代,根本不能接受“自由恋爱”这个观念。那李玉婵既是他府中奴婢,此生此世,已没有丝毫自由权。故此田老先生若然不悦,词严义正的加以拒绝,韦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再想得深入一点,田老先生凭他的权势,可能不悦之下,稍为示意,李慕曾这个痴情书生,日后的前程,便永远葬送在自己的冒失举措上,这一点却不可不多加考虑。
  他凝想了好一会,只见一个面目秀丽,身材裊丽的侍婢,挑灯进院。
  她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走入书房中。田老先生抬目看着她。那侍婢福了一福,道:“老爷别怪婢子阻扰雅兴,婢子可是衔命而来,不由自主。”她口齿伶俐,音娇韵软,字字皆是道地京片子,悦耳之极。
  韦千里怔一怔,想道:“她说了好多句话,却没说出来意,岂不可怪?”
  田老先生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怪你,回去禀告老夫人,说我立刻就休息了。”
  韦千里暗中点头,想道:“原来他每夜都来催促田老先生休息,故而不必道出来意。”
  那侍婢抿嘴一笑,道:“老爷子虽不见怪婢子,却不肯可怜婢子,不禁犹有憾焉!”她掉了一句文,惹得韦千里暗笑起来,忖道:“对付老书呆子,倒是非掉文不可,此婢善解人意,心窍玲珑,果是可人!”
  田老先生果然没有不快之意,含笑挥手道:“速去,勿复多言!”
  那侍婢笑着行个礼,然后又裊裊婷婷地拿灯走了。
  韦千里很快便做了一个决定,突然飞到院门处,悄无声息地落地上,举手一点,那仆人登时失去知觉。他从院门走进去,在房门处那个仆人,正以背向着他,吃他从容一点,便点住穴道。
  他向房中一看,只见那俊仆正在端茶,便迅疾无比地入房。那俊仆刚刚捧起茶盅,便失去知觉。韦千里微笑一下,从他手中取过那杯茶,走到田老先生侧面,将茶盅轻轻放在桌上。
  “田老先生请用茶。”他说。
  田崇礼曾居大学士之职,乃是个聪明绝顶,机警过人的才子。虽然沉迷书中,但立刻已发现不对,定一定神,头也不抬,取茶而饮,一面道:“你是甚么人?”
  韦千里见他头也不抬,若无其事,不禁十分钦佩他的胆智和灵敏的反应。这等沉凝的气度,才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人才。他道:“在下一介草民,混迹江湖之中,今晚惊动虎威,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田崇礼老先生放下茶杯,抚须问道:“老夫家人无恙么?”
  韦千里道:“等在下离开,略施手法,便可恢复常态。”
  田崇礼心中微凛,扭头一看,只见门外那仆人,双目已闭,僵立不动。
  这时,他才回头去看韦千里,目光到处,连他这个阅人千万的老宰相,也禁不住定睛多打量一下,才问道:“你贵姓名?”
  “在下韦千里,务请老先生宽恕唐突之罪。”
  田崇礼脸色一沉,道:“你深夜闯入私人住宅之中,已犯王法。老夫姑且听你有甚么理由,如若乃是见不得人之事,老夫没有这个工夫听你胡言!”
  韦千里心中一凛,想道:“当年这位田老先生定是一位好官,只看他不欺暗室,已可想而知。”于是庄容道:“在下此来,并无任何指使,老先生切勿误会。今有书信一封,老先生阅毕,便可得知在下此来情由。”
  言罢取出李慕曾的信,交给田崇礼。那信内写得甚是详细,不但提及当初如何见面,还说及彼此并无桑濮败行,奈何遭小人之妒,谄谗生谣,以致陡然尽日相思,但侯门深似海,无法相见。信内同时又表明心迹,说日后如有飞黄腾达之日,决不忘盟誓,必定设法达到白头之约等语。李慕曾才华甚高,写来款款动人,一片深情,跃然纸上。韦千里怎样也看不出田崇礼面上的神色,对他这种涵养功夫,更加佩服。
  田崇礼一拂白须,抬头问道:“你和这个李慕曾认识多久?”
  “昨夜才认识的。”他坦率道:“在下本是江湖人物,四海为家,昨夜经过李兄破寓,无意见他在灯光之下,苦苦研读。在下因衣服破碎,不堪蔽体,见他如此用功,却甚清寒,四壁萧然,便动怜才之心,赠他膏火之资,只换一套衣服,以了此因果。不料,他见我有飞檐走壁之能,便求我为他送此一信。其时因天色已亮,便等到今晚才来。那知在下因未见过他的意中人,无法寻找,经过这里,见老先生不脱书生本色,犹自秉烛开卷。在下忽动坦诚相求之念……”
  田崇礼听他说得简洁清楚,措词自具风华,又是那么侠胆热肠,登时改容相对,霭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且坐下,我们从长计议。”
  韦千里大喜,拱手道:“承蒙老先生恕我唐突之罪,足见大雅风度,令人心折。在老先生面前,岂有在下一席!”
  田老先生抚髯而笑,道:“你虽年轻,但亦是天地间一奇人,毋须过谦,坐下好细谈。”
  韦千里见他果有诚意,便告罪在桌边一张椅上坐下。
  田崇礼道:“你已窥看老夫有多久了?”
  韦千里道:“总有一顿饭之久。”
  “那么刚才那个侍婢,你可见到?”
  韦千里点点头,忽然惊问:“老先生有此一问,莫非那便是她?”
  他颔首一笑,道:“那正是你所要找的丹杏,此婢秀外慧中,饱读诗书,老夫一向最是怜惜,听你之言,才知竟是故人之女,下场如是凄凉,殊堪扼腕惋惜。”
  韦千里道:“老先生阅看李慕曾之信后,对他有何评价?”
  田老先生笑一下,并不置答,却问及韦千里家世,韦千里随口编说,他自幼已失怙恃,于贫苦中长大至十岁余,幸得一个老道人怜他孤苦,带领他到深山中,教授武功,并教以诗书,那老道人不久以前物化,竟不知是何出身来历。他自后便投身江湖,随意飘泊。
  这一番话编得入情入理,田老先生深信不疑,因听他说读过诗书,便寻些来问他。韦千里天份甚高,在读书方面,几葙过目成诵之才,平生所读的书极多,此时对答如流,使得田老先生频频点首称善。
  当下他又问一些韦千里江湖事迹,以及江湖各种人物行事的规矩和观念。韦千里说了一些江湖传说,尽是凶杀打斗的事,然后道:“江湖上的规矩,北六南七一十三省,都差不了多少。至于黑白两道,亦不是壁垒分明。譬如黑道中人,一旦洗手,而平生所为并不越规范,兼有劫富济贫的人物,俱能得令全名,而获善终。侠义中人,对这种人也甚敬重,引为同道。至于下三门的人,无所不为,则不论黑白两道,对之都如仇敌。”
  田崇礼稍觉了解,又问道:“韦兄即是侠义之士,敢问你的武艺,列何等级?”
  韦千里见他已改了称呼,便知自己博得这位老先生的信任和看重,心中甚喜,笑道:“武林中并不列分等级,真正怀有绝技之士,江湖上难见踪迹。有些威名甚盛的人,却往往是盗名欺世之辈。老先生既然垂问,在下不敢不答,大概在下的武功,已列入高手之流,武林中像在下这等武功的人,寥寥无几。”
  田崇礼大喜道:“那就好了,韦兄,你可有通讯之处?”
  韦千里眼睛一眨,明白这位老先生日后必有求他之处,但他心中对这位老先生甚是倾服,故而愿意为他效劳。他道:“在下四海飘泊,湖海为家,并无固定可供通讯之址。”
  老先生面上微露失望之色,韦千里道:“但在下来去自如,毫无牵系,日后可以再来拜晤。”
  田崇礼掀须而笑,道:“那太好了,关于李慕曾这件事,老夫为表与韦兄结交诚意,必定玉成其事,韦兄大可放心……”
  韦千里脑中浮起李慕曾听到这消息时,那种惊喜欲狂的样子,不觉微笑一下,道:“如此在下先代李慕曾向田老先生致谢……”
  田崇礼转头看看那个俊仆,韦千里立刻道:“老先生不须忧虑,他们毫无痛苦,待会儿在下离开,将他们解救过来,若然老先生不提及此事,他们决不会知道在下曾与老先生灯下倾谈哩!”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田崇礼道:“韦兄侠义之士,老夫也不需隐瞒,实在有事欲相烦鼎力帮忙。”
  韦千里道:“在下奔走江湖,自己一身之事无多,都不过为人忙碌,老先生如有事情,在下能效棉薄,何不现在说出来听听,在下如能办到,义不容辞!”
  “韦兄快人快语,与官场之人大不相同,老夫也该抛却故习才对。老夫所求之事,说起来也是老夫咎由自取,屡屡中宵静思,自觉一生谨慎周到,唯独此事,乃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每思及此,不禁汗流浃背。假如此事仅仅牵涉老夫一人,则舍此老命,亦无所怨。但此事不发则已,一旦发生,则老夫九族,与及现任总督的吉将军,也将同罹巨祸。吉将军为人耿介正直,饶于机智,掌握冀鲁晋豫数省兵符,朝廷倚作长城。行军布阵,固为所长,而他人耿直机智,尤为地方大吏所惮,驻跸所在,吏治因之一清。故此人遭受不测,则万民亦同罹其殃……”
  韦千里失色道:“此事竟然如此重要么?老先生请告诉我!”
  “老夫致仕已有四年,这四年来,心中总因这个潜伏未发的祸胎,弄得寝食不安。当老夫致仕前年,圣眷极隆,宫禁出入无阻。一日老将军自西北返京谒见皇上。因他在边疆用兵有功,圣心甚悦,留在宫中赐宴慰劳。皇上自不久座,其后便由老夫代圣上款待有功大臣。因老夫与吉永平将军私谊甚督,阔别已久,席上执手话旧,相对甚欢,不觉饮酒过量。宴后由一位司掌宫禁宝库的得力太监率同四名小监,送我们出宫。路经宝库,但见禁卫森严,鸦雀无声。老夫乘着酒意,欲入库中一开眼界。那位老太监平日对老夫最是信服,闻言立刻应允,带了老夫及吉将军,径人库中参观。宫中宝库例不许无旨入内,这也无关重要,最惨的是我们巡视一遍之后,正要出库,那位舒太监突然惊呼一声,摇摇欲仆。我们忙将他扶住,歇了片刻,舒太监指着一个玻璃柜,面色惨白的说,柜中有一枚白金戒指,当中以宝石镶成比拇指还大的皇冠,顶端嵌有一颗大如小指的红色珠子。这个戒指乃是西洋异宝,宫中屡代秘藏,甚为珍重。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称为‘长春子’。”
  韦千里插嘴道:“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个道门中人的法号呢。”
  “舒太监差点昏倒之故,便是这时柜中各种宝物俱在,单单不见了这枚长春子,这教他一个司掌宝库职责的人,如何能不心寒胆落?老夫及吉将军其时也吓醒了大半酒意,库中只有我们三人,忙忙亲自取火炬照着地上,俱无影踪。舒太监骇得面无人色,说那枚长春子,有时放了数十年,全然不动,但皇上如今高兴,也许便用上了。原来这枚戒指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为这枚戒指有一桩骇人听闻之事,仅须将这枚戒指头顶端那颗红色珠子,在酒或茶中浸一下,不论男女,喝入腹内,转眼之间,便生淫欲之心,无法抑止,非至阴阳调合之后,不能恢复常态。此所以皇上忽然用上,便是此故。”
  他歇一下,又道:“我们既寻不着,老夫提醒舒太监说,也许皇上忽然想起,差人取去也未可知。舒太监不大以为可能,因为这三重库门,虽有两套钥匙,一套在他手中,另一套在太后手中。太后如若崩夭,则由皇后执掌。但皇上如取用别的宝物,则可能取用母后之钥匙。若是此物,则断不会惊动母后,其理不喻自明。我们其时想想也没办法,只好装出并无此事,出去再说。出去之后,老夫与吉将军曾暗中商议好几次,尚无结果,而我等见面频频,又遭御史攻击,只好听天由命,不去管它。
  此事之后不久,舒太监因酒踬跌而死,我们心知他是畏罪自杀,却不欲声张。事至如今,虽然已有六七年之久,尚未有事,但只要一旦发现此物失踪,严究之下,六七年前我们曾经无旨入库之事,一定揭露,因为当年跟随舒太监送我们出宫的四个小太监,如今已长大,俱在宫中各司掌职务,他们一定会说出来的!那时节,老夫以及吉将军欲辩无辞,纵然不曾盗物,但擅自人库一罪,可大可小,司法诸吏欲求大事化小,必将老夫及吉将军从重科处,并将失宝之罪,诿诸吾等。试想九族焉能不受株连,最可惜是朝廷自毁长城,失一有用之才,黎庶亦均蒙其害……”
  他长叹了一声,结束了这件事的经过。韦千里定定神,道:“这件事的确是莫大祸胎,若不能查出失物,还有一法,可以免祸。”
  田崇礼大奇,张目问道:“还有甚么法子?”
  韦千里不慌不忙道:“还有一法,便是由在下夜入禁宫,把那四个太监设法击毙,不必在同一夜动手,总要设法不露行迹才行。”
  田崇礼立刻大大摇头,道:“老夫不是存着妇人之心,故而反对你的办法。但那四名太监,昔年尚小,老夫不太记得。仅知那一批人,共有十多个,俱已得掌宫中司职而已。这样请问韦兄如何下手呢?”
  韦千里耸耸肩道:“如是这样,可就没有法子啦,你老有甚么好计策呢?”
  田崇礼捋髯长叹一声,道:“老夫因见韦兄身负绝技,这才触动这件祸胎的心事,并没有甚么好计策。仅请韦兄你抽空到京城走一遭,俟机夜探宫中宝库,看看实地情形。只是老夫极是留意宝库之事,故此曾托一个太监日夜注意那宝库,几时开过,俱来报我知。但七年来,都未得开库的讯息,故此想来还留下当日情形。韦兄可以到现场查勘,也许发现一点线索……”
  韦千里颔首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田崇礼起来一揖,道:“宫禁中警卫森严,无异于龙潭虎穴。同时侍卫中武艺精通的人,也不在少数。韦兄仗义相助,事成与否,只可诿诸天命。如此隆情高谊,今受老夫一礼!”
  韦千里忙谦让还礼,田崇礼从一个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两卷条轴,打开来时,原来一是宫禁详图,其他宫殿,仅仅粗略载露,重点只放在如何到达那座宝库的几条道路。另一卷是宝库形势图,那宝库深入地底,四壁和地下都先以一层厚石板铺好,然后又用厚达两寸的钢板为夹心,尚有一层石板为面。宝库共有三道门户,不过只有第一道门外面,有御林军守卫。
  韦千里不谙神偷之法,叫他开个普通的锁,除了拿下锁头之外,别无他法,如何能开这等巧手匠人精心设计的巨锁?是以他心中暗暗叫苦,已觉得无能为力,但大丈夫一诺千金,只好抬胸不语。
  他自知记忆极佳,尤其练成正宗内功之后,更加过目不忘,此时细心看了几遍之后,已完全记在心中。便请田崇礼收了起来,日后如有必要时,再到田府来查阅。
  韦千里告诉田崇礼说,他一定要先赴华山,然后才改道赴向京师。
  他可不是忘掉有生命之危的好友陈进才,但那金刀太岁钟旭和峨嵋道人等都答允代他查访东南西三路,他再去查,也是徒然,只好等待他们的消息。不过因田崇礼大学士这宗事故,他一些约定便不能不失信了。
  田崇礼何尝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来请韦千里帮忙,故此并不心急。还殷殷嘱咐韦千里办完自己急迫之事,才来替他想办法。这位老人家更将一块刻着“田”字的古玉符,交给韦千里。这块古玉符乃是他老人家的信物,他们田家本是望族,家资富饶无比,不少的侄辈,藉着庇荫,经营生意,财富难以计算,天下各通都大邑,凡是嵌有“珍”字的钱庄,都有田家股份。韦千里如缺钱财,只须找到嵌有“珍”字的钱庄,交出古玉符信物,便可随意支取银子。
  韦千里本待不收,但一想到自己日后行侠仗义,需财之处甚多。反正这田老先生家资富饶,为他积点阴德,有何不可,便不客气地收下。
  这时已近五更,天已快亮,韦千里起身辞别。田崇礼想起一事,便又告诉韦千里说,等他走后,他便修书密遣吉永年将军,告以此事,日后如韦千里有需动用官家力量之处,可以直往晤见吉将军,名帖写上韦千里三个字,便会得到吉将军全力协助。
  韦千里曼然应了,请田崇礼仍然坐回椅,然后施展极快手法,几乎在同时间,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家人背上拍了一掌?身形便隐逝于黑暗中。
  那三个家仆瞿然睁眼,在他们感觉中,仅仅转瞬之间而已。
  田崇礼捋髯冷眼偷看,只看他们略略舒展一下筋骨,便安然站立,一如从来没有事情发生过似的。田崇礼心中稍放,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隐忧,第一次从心上暂时移开。
  且说韦千里一缕缕轻烟也似地飞驰回菜园中那所破房子,只见李慕曾一头大汗,在房中不住地踱圈子。
  他知他已等急,不忍他再多捱难受时间,扬声叫道:“慕曾兄你不要焦急,我回来啦!”
  人随语现,刹时已站定在房中。李慕曾如获至宝,一把搂住他,吶吶道:“韦兄你真把小弟等苦啦!”
  韦千里笑道:“今宵你可以尽情一醉了,包管睁开眼睛时,心上人已变成李大嫂,正在你旁边伺候着你哩!”
  李慕曾忙忙央他说出经过,韦千里故作神秘,笑道:“目前不能说,你暂且忍耐一下,待事实揭晓好了。”
  李慕曾苦苦哀求,他笑而不答,忽又自言自语道:“也许你们养了儿子之后,还猜不出我今晚努力的经过哩!”
  这时天已微明,韦千里昨日休息过,如今便不须再睡,想起华山铸剑一事,已知群魔俱赴,意图阻挠,心悬徐若花安危,急将起来,便再取出五十两金叶,留给李慕曾作娶亲之用。遂匆匆出门,李慕曾想法子苦留,也无能为力。
  他没有忘记那小阎罗曲士英,但既然董香梅已获救,曲士英是何等人物,昨日赶到襄阳,应该打听到龙女堡发生事故,赶往一查,定知董元任曾在堡中捕擒其女之事。这一来他势必也知道董香梅已逃出龙女堡的事,曲士英机智绝伦,大概会追踪上董香梅踪迹。他也记得和曲士英打赌输了,因此必须要听从曲士英一个命令,须绝对听从。所以他不想碰见这个心黑手辣的魔君。
  出了城后,取道直奔北方,走到那股通到解剑潭的岔道上,韦千里忽然停步寻思。这刻他可记起那天晚上,他伏在路畔,等待襄阳城中灯光稍稀,方始入城。曾见那三个老魔,匆匆来往了各一次。当时他听到他们似乎隐隐提及解剑潭这个名字。现在回想起来,从他们来去的时间推测,他们可能是到解剑潭查勘过。
  那么长蛇阮伦后来抱着的是甚么东西,莫不是那条乌龙,浮了起来?但那龙长达两丈以上,长蛇阮伦所负之物,仅如一方石碑大小,那么是甚么呢?
  此念一生,登时不可遏阻,移步直奔解剑潭。
  解剑潭亩许大,澄滋如旧,寒气逼人,风物不殊当日。
  他走到了石旁边,忽然一怔,原来亭中那方石碑,他本已摆在原位,如今却失去踪迹了。这时他才记起当他捧起石碑之时,好像觉得石碑中有点异响,一似石碑中有个洞穴,内藏石块,因移动颠倒之故,遂有声响。
  他跳出亭子,直驰向纯阳寺,找着一个道士,问他石亭的石碑为何不见。那道士告诉他说,昨天早晨已发现失去石碑,正苦于无法查出其故。
  韦千里可已确定这方石碑,乃是那三个老魔头携走无疑,可是事隔一日一夜,纵有甚么宝贝在石碑中,也没用处。当下抛开这件事,直奔华山。不一日,已到了华山县境。
  他早已得知武林群魔齐聚华山之事,故此一踏入华山之后,便异常小心,在城外先雇了一辆大车,放下车帘,着那车伕穿过华阴,直赴华山山麓。
  大车入城,过了两条大道,韦千里忽然命那车伕停了下来,迅速地下车,塞了一块银子给那车伕,便匆匆走进一家店铺内。这里正是华阴县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他所进入的店铺,人也不少,敢情是间钱庄,字号聚珍。
  韦千里走到柜围,向一个店伙道:“我要晤见贵店东主。”
  店伙见他衣着不俗,容貌俊美,不敢小看,问了他姓名之后,便入内通报,忽见一个中年人出来,向韦千里拱手道:“鄙人林子兴,乃是本店东家之一,现在店面料理,韦相公有何见教?”
  韦千里拿出古玉符,问道:“林老板可认得此物么?”
  林子兴细看一下,郑重交回与他,恭敬地道:“这是田大学士信物,韦相公请到后面待茶……”
  他慇勤无比地把韦千里请人后进厅中,奉上香茗,然后问道:“韦相公敢是游玩路经此地,如需银两,请即奉示,以便奉上。”
  韦千里立刻摇头道:“不,银两我还不需要,仅仅请你帮忙一事,便是因在下身有要务,不愿随便落店,以致为人窥见,林老板府上如有便房,至希借宿一宵。”
  林子兴因韦千里乃是田大学士的代表人,料他一定是奉了田崇礼秘命而有所为,故此这般秘密。当下呵呵笑道:“这件事算得甚么,鄙人寒舍就在后面,与本店只隔一条小巷,韦相公请移驾到寒舍,莫说一宵,便一年也没相干。”
  韦千里称谢后,又声明自己不愿有人干扰,同时可能在深夜离开,希望林子兴事后不要大惊小怪。
  林子兴给他住的客房,甚是清静,独自在一个偏院。本来还有一个下人侍候,但韦千里拒绝了,以免碍他行事。
  他好好休息了半夜,然后起来,略略束扎一下,顺便把那屠龙剑斜背背上,然后悄悄跃出林宅。不久功夫,他便到达华山之麓。以前他与徐若花无所不谈之时,曾听她提起过自幼居住华山的情形,因此他知道玉泉庵和白云山庄是甚么地方。
  这刻他直奔玉泉庵,希望先见到徐若花,由她引领介绍与华山派各人认识,第二日方始正式来华山护法。
  越过好几座高峰,陡然前面一峰高可插云,近顶处似有暗淡的灯光闪射。他知道那便是玉泉庵,徐若花可能就在庵中,想到了她,忽然心跳加速起来。
  不久他已到达庵边,但觉一种出奇的寂静,笼罩在四周。
  他迟疑一下,跃上庵墙,只见佛堂中毫无人影。
  他记得徐若花告诉他说,这玉泉庵内共有三十余尼姑,全都持戒精严,不论日夜,只要走到庵外不远,便可听到诵经之声。但如今佛堂中人影俱无,的确令人奇怪。
  忽听步履声从后面传出来,原来是两个年纪甚轻的女尼。
  她们的神态显得甚是轻松,边走边谈,其中一个女尼突然发出笑声,另外那女尼立刻嘘了一声,道:“你这样笑法,如被庵主听到,不从重处罚才怪哩!”
  那个发出笑声的女尼伸伸舌头,道:“你别吓我才行,我们素常最好,我才敢毫无忌惮!”
  她的同伴也轻笑一声,道:“但也不该笑得如此响亮啊。咳,今晚好不容易那些管头都不在,只有我们七八个人,轻松一点也不算太过份……”
  韦千里听了此言,心想全庵有地位的女尼,全部出动,必定是事态严重,登时突然心头突突而跳。正欲转身,忽听其中一个女尼道:“听说那些老魔头散匿在华山各处险恶之地,待机而动,我想想也真心寒。”
  韦千里更加吃惊,疾跃出庵,直奔山麓那边的白云山庄。他的脚程不比等闲,不久功夫,已到了白云山庄。
  方要入庄,忽闻头顶扑翅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只鸽子,健翅疾拍,直投向庄内。他微讶想道:“目下半夜三更,鸽子怎会满天乱飞?”但他并没有深想,依然向庄内走去。
  庄中本来有好几处透射出灯光,但转瞬间都先后熄灭。韦千里脚步一窒,寻思道:“可惜我来迟一步,庄中之人,刚好熄灯就寝,我可不能冒昧地把人家从梦中惊醒。而且此庄目下定是在警戒中,一不小心,惹得一场虚惊,岂不愧见玉人?”
  想到这里,转身出庄,刚刚走出十余丈远,忽听身后衣袖拂风之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老尼,已追了上来,见他停步回头,便也煞住来势,在他身后两丈之处停住。
  这位老尼慈眉善目,胸前挂着一串佛珠,但背上却插着一只长剑。善目中射出慑人心魄的光芒。
  韦千里打量一眼,便回身抱掌道:“敢是玉泉庵主金莲大师驾到?在下韦千里……”
  下面的话尚未说完,那位老尼脸色一沉,峻声道:“贫尼已知你的大名,无须多言。今晚适巧是贫尼当值,韦千里你来得正好……”
  韦千里见她容色不善,语气冷峻,不由得如坠入五里雾中,举手抓抓头皮,道:“大师此言何意?在下实在不解……”刚刚说了这一句,忽然心念微动,想起一事,便又问道:“大师可是听到了徐若花姑娘的话,以致误会在下欺负……”
  金莲神尼冷笑道:“你知道就很好。”
  韦千里张大嘴巴,正要解释当日在北帝庙时,并非自己冲撞她,而是自己一时糊涂,弄不清楚她的意思,是以终于没有提及婚嫁之事。不过这种情形一则说不清楚,二则自己是否自作多情,而那徐若花在师父跟前,说了些甚么话,又不知道,想要分说,也有无从说起之苦。
  金莲神尼不等他出声,已经又道:“贫尼不知你现在打甚么鬼主意,但你大可不必多费口舌,今晚你想离开白云山庄只有一途……”
  韦千里睁大眼睛,无法回答。“贫尼背上之剑,已多年来未曾用以应敌,今晚若然你逃出贫尼剑下,我华山派从此不再与你为难。”
  那俊美的少年,在夜色中真个呆若木鸡,暗想莫非徐若花回山诉说曾受自己轻薄?否则以金莲神尼,身为华山一派掌门之尊,如何会说出这等迫人之言?
  忽听左方不远处,一个娇嫩的女性口音道:“师姐请释雷霆之怒,有事弟子服其劳,且待小妹见识一下三危老樵金莫邪的惊世绝艺如何?”随着话声,一位宽袍罩体的美妇人从一丛树后走出来。
  她的步伐轻灵婀娜,但一举步,已有寻丈,是以数步便到了金莲神尼身侧。只听她又笑道:“小妹以为是那几个恶魔来犯,忍不住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位新起名手。”
  金莲神尼微微颔首,道:“师妹,你来得正好,贫尼真不相信那三危老樵金莫邪武功之高,竟能教出一个徒弟,能够踏平我们华山派。”
  那位美妇人移步到韦千里跟前,却是位徐娘半老的绝色佳人。韦千里方想这位美妇人,大概就是龙女堡的堡主龙女白菊霜。只见她凤目突露寒光,冷冷道:“韦千里你亮出兵刃来!”
  韦千里退了两步,道:“在下今晚赶来,实无开罪之处……”
  “住口,快亮出兵器来。”
  “我……我怎可与你动手?”他一急之下,竟然不知所云。
  那位美妇人果然乃是华山派第一剑术高手龙女白菊霜。今晚之事,要是她师姐没有说出,假如韦千里能够逃出她剑下,此后华山派决不向他为难之言,则她也许不会现身。但既然金莲神尼说了这等有关本门一派名誉的话,便只能赢而不能输。自从她返山之后,便发觉金莲神尼的武功,与往昔没有分别,比起本来已经高她一筹的自己,经过许多年苦修勤练,大有突飞晋进的境界来说,相差得更远。这是因为一来龙女白菊霜资质较佳,二来她心无旁骛,一心练剑,金莲神尼则多向佛门功夫用力,武功则不免疏懈。
  她玉手一抬,撒出光华闪闪的长剑,指着韦千里道:“你何以不亮出兵器?既敢来此,难道忽然会胆怯么?”
  韦千里迫不得已,咬牙道:“好吧,在下是舍命陪君子,请你赐招。”
  她冷笑一声,意思极是愤怒,道:“你就以一对肉掌,来与我的长剑交锋么?”
  韦千里欲待解释说是自己不会使用背上的屠龙剑,却又难以出口。但如不拔剑,日后又加了藐视华山派的罪名,正是左右做人难!
  金莲神尼怒道:“师妹不必与此等人客气,此所谓伪善之人,外貌难窥,你把他擒住,再慢慢发落。”
  龙女白菊霜冷笑一声,道:“妹子遵命!”
  话声甫歇,刷地一剑刺出,韦千里左掌五指大张,径来夺剑,对那锋利逾常的锋刃,视若无睹。
  这一招反而把白菊霜吓住,以为他掌上有出类拔萃的能耐,已不畏刀枪,便不轻易冒险,撤剑回来,走偏锋,踏奇门,剑光如潮涌出。
  原来大凡剑术名手,已是高深造诣,则随手以鲁钝木器,也能像剑一般将敌人割开。何况龙女白菊霜手中之剑,本是利器,加上他剑上的造诣,纵有掌上特别功夫,也不一定挡得住,但她为了免得大意有失,仍然不肯冒险。
  韦千里其实是一下虚招,这正是九阴掌法能够独尊天下之处,不但在真实功夫上取胜,连敌人心理,也能摸准。这一招出去,敌人势必惊疑,不进反退。这时便可抢得主动,奋力反攻。
  无奈龙女白菊霜,乃是华山一派的第一位高手,剑术已达神通地步。这时虽然等如让了一招,但跟着已施展本门心法,剑光如怒潮奔腾。
  韦千里一生还未见过这等玄妙莫测的剑法,同时又没有战意,好些辣手不肯施展,更加糟糕,六七招不到,他已狼狈无比。
  龙女白菊霜展开快疾攻势,剑动处风云变色,草木偃伏。剑光铺满了两丈方圆之内的地面。
  韦千里立足也难,遑论退敌。幸而他的内功及九阴掌法,俱是天下第一的功夫,是以没有即刻完蛋。
  龙女白菊霜狂喝一声“着”,剑光过处,血光溅飞,原来韦千里肩头已划了一道口子。
  两招之后,她又喝一声“着”字,顿见他胸前衣服随风飘扬中,鲜血直流下来。原来又被龙女白菊霜在胸前划了一剑。幸而伤势俱不严重,他仍然可以支持。
  两招才过,龙女白菊霜叱了一声,“倒下”两字脱口而出。这一瞬间,只见韦千里左手掩胸,而那明晃晃的剑尖,却向他的胸前直戳过去。虽然他还有左手挡住,但龙女白菊霜这一剑岂同小可,大石也得刺穿刺透,何况一根手骨!
  但听韦千里反面喝了一声,右手疾砸,以腕骨斫在长剑上。
  人影倏分,龙女白菊霜怔了一下,暗想自己明明已刺在他左手上,这一剑足足可以把他胸膛刺个穿透,但剑尖触处,却如中万载坚岩石骨,纹风不动。同时对方右手腕骨斫在自己剑锋之上,也无损伤,反而差点儿令自己的长剑脱手。这等奇功,今古罕见,纵然世上不乏金钟罩铁布衫易筋经这一类不畏刀剑的功夫,但要挡她这一剑,只怕炼到世上第一,也挡不住。
  韦千里心中有数,趁对方被自己两腕的“灵鳗套”神奇妙用所骇住,转身放腿便跑。他身法迅速之极,转眼间已没入黑暗中。
  金莲神尼也惊讶不已,叹道:“这厮行径奇怪,前两晚抱住一个女孩子,大摇大摆地从若花眼前走过,将她视若无睹。这还不算,若花怒目看他,还被他嗤之以鼻。把若花气苦了,回来几乎自刎。但今晚却十分谦恭,贫尼知他有些辣招只用了一半,便自收歛,否则师妹纵然赢他,也得在一百招以上。如果他取剑出来,只怕千招之内,无法分出高下呢!”
  师姐妹两人不住嗟讶地回庄,第二日才将此事告诉徐若花。
  这时韦千里刚从一个石洞中出来,他身上虽有两处伤势,但仅是皮肉之伤,未动筋骨,故此过了一夜,也就差不多好了。
  出洞纵目一看,敢情自己急于逃走,已窜入深山中,忽见左边一座山岭峻险惊人,半腰处有片突崖,崖上树木甚多,中间隐隐透出火烟。
  他想了一下,断定那道火烟乃是人类赖以活下去的炊烟。登时好奇之心大发,想道:“这地方所住的,一定是避世高人,我何不过去瞧瞧……”
  这件奇怪的事,已令他忘掉与徐若花中间的误会这件烦恼。当下到山泉边洗濯一下,便直奔那座险岭。他如非身手已臻绝顶,那地方绝上不了,遍观整座突崖,因是在陡壁当中,只有一线之路,可以上去。
  说那是“路”,未免形容不确,原来那陡壁上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居然有一处可以上得崖顶,敢情只是一些突出陡壁的石头,相距皆在两丈之内,以韦千里的身手,方始可以利用这些石头,纵跃攀援到崖上去,故此这个可以上崖的形势,不能称之为“路”。
  韦千里研究了好一会,便断定除了此法,再也无法上去。同时因这片突崖离地有二十余丈之高,距陡壁顶端则还要高一点,大约是三十来丈,故此如想由岭后或侧面攀登其顶,也是无路,也就是说,在突崖上的人,除了刚才那条通路可以下地之外,再也无别径可走。
  他走到陡壁下,调匀真气,便跃上二丈高的那块突出的石头上,跟着再跃上第二块,这样或横跃,或直纵,一共捕了十五次垫脚之石,这才上了崖上。
  但见这片突崖,面积甚小,只有十余棵参天古树。是以在远处看,反而以为地方不小。那十余株大树之下,有一间简陋但结实的木屋,一望而知不会有房间之类。
  他喜孜孜走过去,快到门前,突然一惊,忖道:“不好,果然此地乃是华山派的前辈所居,他们华山派已用飞鸽传书,通知了他说有那些不可轻轻放过的人,不消说我也列在其中,这样我岂不是自投罗网?退一万步说,这位筑屋华山的异人,竟不是华山派的,但避世高人之中,不乏邪恶之辈,假如那白骨郎君上官池……”想到这里,不寒而栗,心中萌生退意。心中叨唸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要转身。
  却见那炊烟从屋后升起来,火烟极大,直有越来越猛之势。他心中陡然一动,想道:“这烟太过奇怪,如在烧饭,何致于烟如雾?”
  想着直奔过去,房门因是扣上,看不见内面情形,便纵到屋后,只见那儿有一片石地,地上放在一大捆木材,因木材干湿俱有,此时都燃着了,故此浓烟直冒。在火旁边还摆着一个铁架,正是用来烤猪烤羊的铁架。不过此架上空空如也,是以韦千里不知乃是何物,因而想不到这火分明是木屋主人特地生好,预备烧烤野味。
  他颇为担心那猛烈的火焰,会引起火灾,便走到窗边,轻轻敲了两下。
  屋内毫无声息,他忍不住拉开窗门,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没有。这座屋内地方颇阔,靠着后壁一张大木床,帐子已掠起。此外桌椅俱全,近门处的墙边,还摆着两个酒罐。桌上摆着一方竹简,此外没有甚么,墙上则挂着一盏大油灯。
  他想了一想,便跳入屋内,叫了一声,没人理睬,便走到桌边。
  忽见桌上那方竹简上,刻满了字,他低头看时,四个字映入眼帘,使得他心如狂跳。
  原来那四个字竟是“屠龙剑法”!他摸一摸屠龙剑,想道:“难道世事这么巧,我正苦于不懂此剑性能,便有这么一套剑法教我?”
  再看下去,开头是四句七言剑诀,后面便都是解释的文字,似乎这四句剑诀,已蕴有极多的意思。
  他刚刚读了前面四句剑诀中的三句,忽然听到异响,赶快向门缝向外窥看时,为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崖上出现了三个人,一个身长逾丈,正是那长蛇阮伦。一个翩翩美男子乃是双首人蛇毕相。另一个并非七步追魂董元任,却是个矮子,大约只有四尺之高,但双臂特长,垂手及胫。此人在崖上片刻功夫,已跳了好几下,就像是猿猴般,不但动作如是,连样子都像只人猿。
  韦千里这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然撞入那九大恶人暂时的秘巢,看来那个奇矮又如猿猴一般的人,因鬓发皆白,料他也是九大恶人之一。以他们三人联手,韦千里非死不可。目下唯有一法,便是趁这时他们未曾发觉,即速逃走或躲避起来。
  那长蛇阮伦手中提着一头野猪,韦千里本想越窗出去,躲在屋后,但一见那头野猪,这才恍然而悟那火的用处。这一来如躲在屋后,他们围火烤猪,势非发现他不可。
  他脑筋一转,决定留在屋中,若然那三人一齐走到屋后而不入屋,则他尚可寻机开门逃走。
  但这时禁不住紧张之极,这原是近乎孤注一掷的冒险,是以任何人处身此时此地定力再强,也非紧张不可。他额上冷汗直沁出来,眼睛睁得大大,从门缝中定睛看着外面三人的行动。
  三人转眼已走近,突然分开,那长蛇阮伦不错是向屋侧走去,意思是绕到后面,将野猪放在架上烤烧,但双首人蛇毕相和那矮子却向屋门走来。韦千里四面回顾,此屋只有一间,竟无处可躲。
  那双首人蛇毕相笑着推开屋门,与那貌似猿猴的矮子走入屋中。屋后已传来铁架声响,毕相笑道:“这头野猪年纪尚幼,肉质松嫩,烤后你可一块朵颐……”
  那矮子也笑道:“我的百花酒也算得上酒中一绝,今日可以放量一饮了。”
  这时韦千里原来已躲在木床下,只因那床极大,故此滚到靠墙那边,外面便瞧不见形迹。但他暗中却叫起苦来,一来此床不高,难以转身,二来墙角因靠近后面烈火,薰得甚是闷热。但他这刻不得不屏住呼吸,免得这两个老魔头发现。只须些微声响,便得被他们发觉。
  长蛇阮伦不久便进来,道:“一切弄妥了,只等火候一足,便可大嚼。”
  毕相道:“老沈真有一套,不怪他外号是矮猿王,刚才那一跃足足有四丈呢?”
  韦千里在床底聊以自慰地伸一下舌头,想道:“我的轻功自谓高强,但也跃不到四丈之远呢!”
  长蛇阮伦不服地说:“但他这种轻功,只能转折往来,却不能长途奔驰,也没甚么大用。”
  那矮猿王沈田果是九大恶人之一,他们九人时通声气,相处已惯,久知彼此的脾气。这时也不理长蛇阮伦之言,道:“我独独佩服毕大哥的脑子,那屠龙剑法何等麻烦,他却能够解释。”
  长蛇阮伦道:“咱们想法拿剑去,那不就行了?”
  韦千里听到这里,一方面傲然而笑,欣幸自己得到这柄奇剑。一方面恍然大悟,敢情那方石碑中,藏的正是此剑的独门剑法。毕相又道:“其实那董元任更加精明,早已看出这套剑法于他无用,故此早早便慨然说他不要学这套东西。”
  矮猿王沈田叫道:“老阮,去瞧瞧那烤猪吧,我快要饿死啦!”
  长蛇阮伦咕哝道:“谁叫你整天蹦蹦直跳,自然容易肚饿。好吧,我去瞧瞧,若是熟了,便端入来吃。”
  韦千里大大叫苦,一方面又憋不住气,只好极低微呼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