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短篇集》

决斗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全集  点击: 

  上弦月高高挂在深蓝的夜空上,星星在四周眨着眼睛,而为古人所定名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今夜看来好象特别明亮美丽。
  因为,今夜是七夕,是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是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好时光。
  然而就在今夜,凌建青却独坐于郊外的一山头上,默默的轻抚着横在膝上的一口刀。
  这不是一口宝刀,但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对这口刀的重视逾于自己的生命,他的手指在刀身上抚摸时,是那么的轻柔小心,唯恐沾上一些污点,减弱了它的光芒似的。
  刀,在月光下闪闪生辉,在他的眼中幻成一片刀光剑影,幻成一场慘烈的斗……。

×      ×      ×

  三年前,就在今夜,就在这座山头上,他和艾玉蝶并肩坐在一起看着天上的牛郎织女,一边计划着他们的婚事,忽然间他的情敌侯明威出现了,于是他和侯明威起了冲突,结果侯明威的剑术技高一筹;侯明威当着艾玉蝶面前,把他当小狗一般蓄意凌辱一番,使他颜面尽失,虽然艾玉蝶并不因此动摇她对他的爱情,但他已自觉尊严荡然,没脸再在故乡停留下来。
  “玉蝶你能等我三年么?”
  “等你三年?”
  “是的,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要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击败他,然后再与你成亲!”
  “好,我等你。”
  “谁要是变了心,就死在这口刀下!”
  “好!”

×      ×      ×

  现在他回来了。就在这座山头上,等一下他就要与侯明威进行另一场决斗。
  三年的拜师苦练刀法没有白费,他已经成为武林中著名的人物,他知道自己已有能力轻易击败侯明威,令他担心的是:叶玉蝶是否一如三年前那样没有改变?是否仍然爱着自己?
  ——玉蝶,三年不见,你还好么?侯明威那小子对你是否仍不死心?你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吧!
  ——玉蝶,我的武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今夜我要当着你面前击败他,然后跟你成亲!
  他纳刀入鞘,慢慢站起,仰望上弦月轻轻轻吐了口气,再对四周扫视一眼——看来他来早了些,侯明威和叶玉蝶都还没到。
  ——玉蝶,你不会忘记今夜的约会吧?
  ——还有侯明威,你当然更不会忘记,为了要击败你,过去三年我尝尽千辛万苦,你如爽约不来,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你。

×      ×      ×

  来了!
  一个轻轻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正从十几丈外的树林中响过来!
  凌建青神一振,目放精光凝注那个方向,他希望先到的是叶玉蝶,可惜希望落空,先到的是侯明威——。
  侯明威手握一剑从树林中走出来,当他看见凌建青时,面孔一阵收缩,停在林边。
  凌建青冷冷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已忘记了今夜的约会。”
  侯明威沉默半响,才答道:“我没有忘记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
  凌建青上下打量他一遍,道:“你胖了一些,这几年过得很不错吧?”
  侯明威木无表情道:“还好。”
  凌建青道:“咱们等一下,等她来了再动手。”
  侯明威道:“我看她不会来了。”
  凌建青面色一变道:“为什么?”
  侯明威缓缓道:“女人很善忘,何况三年的时间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一段漫长的日子——”
  凌建青抢着问道:“你可见过她?”
  侯明威微微点头道:“见过。”
  凌建青又问道:“她过得怎样?”
  侯明威道:“很好!”
  凌建青心头大宽,欣然道:“那么她一定不会忘记今夜的约会,她一定会来的!”
  侯明威又沉了片刻,忽然轻叹一声道:“凌建青,咱们来打个商量如何?”
  凌建青道:“商量甚么?”
  侯明威道:“我希望取消今夜的决斗……”
  凌建青冷笑道:“为甚么?”
  侯明威搓搓手道:“我觉得没意义,尤其是你,你已是武林著名的高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了一个女人——”
  “住口!”
  “如果你认为一个女人而决斗太不值得,三年前的今天你为何蓄意当着她的面前击败我?使我颜面尽失?”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太不懂事——”
  “现在你也不老!”
  “凌兄,我愿意赔偿你的损失,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你钱,如果你要我道歉,我便向你道款,总之只要取消决斗,你要么我都答应。”
  凌建青几乎不相信眼前之人是当年企图横刀夺爱的侯明威,他以讶异的眼光注视对方良久,才问道:“侯明威,你似乎改变了很多,你不想与我决斗的真正原因是甚么?”
  侯明威低头道:“我……我怕死,我知道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凌建青突然纵声大笑道:“放心,我不会杀死你的,我只想击败你,在她的面前击败你。”
  侯明威嗒然道:“我很了解你的心境,但是事情已过了三年了,如今你纵然击败,我又能得到甚么呢?”
  凌建青沉声道:“击败了你,我便可拾回尊严,与玉蝶姑娘成亲!”
  侯明威叹着气,表情十分焦灼。
  “姓侯的不要装孙子,你当年的豪气哪里去了?”
  “我……我已有妻室,如果我被你击败,我在内人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
  “哈哈,敢情你也知道尊严的可贵——尊夫人知道你今夜要在此与我决斗么?”
  “知道。”
  “她来了?”
  “没有,我叫她不要来。”
  “那么,你回去时就骗她说没有被我击败,我只要当着玉蝶姑娘面前击败你,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
  侯明威突然发怒了,一咬牙道:“好吧,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开始便了!”
  语毕,拔剑出鞘,准备动手。
  凌建青没有跟着拔刀,摇摇头道:“别急,等她来了,再动手不迟。”
  侯明威扬眉喝叱道:“我可等不及了——看剑! ”
  他抢步欺上,振剑便刺!
  凌建青闪去一旁,不愿与他交手。
  侯明威步步进逼,连续挥剑进攻,而且剑剑攻向凌建青的致命要害。
  凌建青一面以轻巧的身法闪避,一由怒喝道:“姓侯的别要无赖,等她来了再打,当年你在她面前击败我,今天我也要在她面前击败你!”
  侯明威充耳不闻,一路挥剑追击,把他最得意的绝招全施展出来了。
  但是凌建青的身手确实已超过他很多,但见他纵跳如飞忽上忽下,使得侯明威的攻击变成捕风捉影,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连凌建青的衣角也捞不到。
  “凌建青,你出手啊。”
  “不,她还没来之前,我决不跟你动手!”
  凌建青身形一长,似一朵云飘上一裸大树上,大笑不止。
  侯明威怒气狂涌,一声厉叱,跟着飞扑上去,长剑如雷迸发,似乎恨不得立刻将凌建青劈杀剑下。
  凌建青双肩微耸,飞上更高的树梢,哈哈大笑道:“侯明威,你知道么?现在你得听我的,我还不想打的时候你是无法逼我出手的!”
  那树梢上本来是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的,而他现在站在那上面却轻若无物,他的轻功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侯明威一扑落空,翻身落地,忽然掉头便走,道:“既然你不想打,那我只好失陪了。”
  “别走!”
  凌建青从树梢上飞泻而下,拦住了他的去路,冷笑道:“我不让你走的时候,你也别想走!”
  侯明威厉叱道:“滚开!”
  猛可一剑横扫过去。
  凌建青纵身而起,避过他的一剑,然后又落到他跟前,仍然挡住他的出路,微笑道:“三年前,你可以叫我滚,现在可不行了。”
  侯明威愤怒已极好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手中长剑疯狂的猛劈猛扫,可是凌建青好像是个没有实体的影子,不论他使出各种绝招,硬是捞不到他一丁点儿,终于他斗志全失了,垂剑垂首道:“凌建青,你杀了我吧!”
  凌建青道:“不,我不想杀你,我只要在她面前击败你,拾回我当年丧失的尊严,这就够了。”
  侯明威忽然“哼哼哼”的冷笑起来,慢慢抬眼凝望他,说道:“告诉你,你今生今世休想再见到她了!”
  凌建青一听此言,脸色一阵苍白,愕然道:“怎么说?”
  侯明威道:“她已嫁了。”
  凌建青脑门“轰”的一响,好像中了一记焦雷,面色更为苍白,顫声道:“你胡说什么? ”
  侯明威冷笑道:“不骗你,她确实已出嫁了。”
  凌建青感到全身虚脱,精神在崩溃,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
  ——不!不可能!她和我曾经山盟海誓,她曾答应等我三年,怎么可能忽然变心出嫁了呢?
  玉蝶你怎么可以变心?我为你付出了一切,我为你尝尽了苦头,我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天,今天我已能击败侯明威,而你竟然等不及出嫁了?
  他发呆良久才喃喃问道:“嫁给谁?”
  侯明威道:“一个青年。”
  “谁?”
  “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她已经——”
  “我要知道,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你杀吧。”
  凌建青一翻腕,钢刀“呛”然出鞘,刀尖倏地抵上侯明威的心口,声色俱厉地道:“快说!她嫁给谁了?”
  侯明威变得很镇静,没有退缩,双目直盯看他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以为三年的时间很短么?告诉你,对一个女人来说三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是一段遥遥无期的等待,是浪费青春的重大牺牲!你有向权利要求她等你三年?”
  凌建青暴声道:“她答应了的!她答应了的!”
  侯明威道:“我想她当初那样说并无骗你之意,但是你要了解,女人的青春是很短暂的,三年对她来说是太长太长了。”
  他的脸上出现恳求的表情,接着着道:“你还是走吧,你已是一位著名的武林高手,你要甚么都已垂手可得,何必一定非要她不可呢?”
  凌建青断然道:“不,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这三年来我吃足了苦头,为的就是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今天我回来了,不管她嫁给谁,我都要见她一面!”
  侯明威道:“名花已有主,你见她又能挽回甚么呢?”
  凌建青神情激动地道:“我们曾经发下重誓,谁要变了心。就死在我这口刀下!”
  侯明威色变道:“你要杀死她?”
  凌建青道:“不错!”
  侯明威道:“那我就先杀了你!”
  他突然左手一抬,拍开他的钢刀,同时手中长剑直刺而出!
  由于距离太近,又由于凌建青的情绪正在激动中,一时忘记防备,因此这一剑的威力就相当可怕了。
  凌建青悚然一惊,赶紧拧身错开一步,可惜仍未能完全避开,长剑从他右腰上划过,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冒,他大叫一声,连退数步,然后瞪大眼睛狠狠死盯着侯明威,直到把侯明威盯得心头发毛,才突然迸发出一声震天价响的怒吼,抡刀刀猛扑而上——
  “铮铮铮……”一片令人眼花撩乱的刀光剑影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过后,侯明威的长剑已飞上空中,人“砰”然踣跌于地。
  凌建青赶上一步,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一刀对准侯明威的脖子砍了下去——
  “不要杀他……”
  蓦地,一声女人的哀叫从附近林中传过来。
  凌建青听到喊声哀叫,立时煞住砍下的刀势,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女人正从林中奔跑出来。
  她,正是叶玉蝶!
  她一道奔跑过来,一道哀求道:“不要杀他!不要杀我丈夫!”
  凌建青一听此言,眼前一阵发黑,其感觉好像被人一下抽掉了全身筋骨,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悲呼,身形指摇欲坠。
  他的心在绞痛,在滴血!
  ——原来如此!
  ——原来她已是侯明威的妻子!
  他腰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可是他一点不觉得痛,他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瞪视着奔到眼前的叶玉蝶,面部起了强烈的痉挛。
  ——这是她么?
  ——她原说过不爱侯威明,为什么现在竟变成了侯威明的妻子?
  他呆呆的望着叶玉蝶,脸部不断跳动着,然后从紧咬的牙缝中进出冷笑,越笑越大声,最后便仰天纵声大笑起来。
  叶玉满面羞愧流着眼泪道:“原谅我!建青,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我……我是个庸俗平凡的女人,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回来!”
  凌建青哈哈大笑。
  叶玉蝶掩面痛哭,说道:“这是我的错,你不能怪他,是我自已把持不住的。我……我……天啊!这叫我怎么解释呢!”
  凌建青仍在大哭,连眼泪哭出來了。
  叶玉蝶珠泪纵横,痛哭不已道:“现在你可以看出来了,我是个意志不坚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爱,请你……请你……”
  凌建青忽然停止大哭,态度忽然恢复冷静,举起手中的钢刀不胜惋惜地道:“你看,这把刀我一直保有得完好无损,因为这把刀有我们的誓言!”
  叶玉蝶哭道:“我该死,你杀了我吧!”
  凌建青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目注钢刀又道:“每逢与人动手,我总是小心翼翼不让对方碰它一下,因为我不要这把刀有缺口,我一直以为只要保存完整,就……就……”
  叶玉蝶跪下哭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要是你还喜欢我,就杀了我吧!二十年后,咱们再来结为夫妻。”
  凌建青摇摇头道:“不,你不配,你不配死在这口刀下!”
  他将钢刀高高举起,欲将钢刀掷掉。
  就在这时,叶玉蝶的目光突现惊恐之色,大叫道:“明威不要——”
  可是太迟了。
  只听“叹”的一声轻响,侯明威的长剑已从他背部刺入,直透前胸!
  凌建青呆了一下,身子向前冲出两步,但没有倒下,他慢慢转回头去看出手偷袭自己的侯明威,脸上布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侯明威赶紧松手跃退,叫道:“好了!玉蝶,一切都解决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叶玉蝶两眼发直,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时,凌建青还是直挺挺的站着,他回对叶玉蝶笑了笑,问道:“他对待你好么?”
  叶玉蝶张口发呆,似已吓呆了。
  凌建青身形摇晃了一下,但仍勉强挺立不倒,又问道:“快告诉我,他待你好么?”
  叶玉蝶终于点了点头。
  凌建青猛可身形一转,一阵风也似的扑上侯明威,砰然一声巨响,一个弹腿踢得侯明威倒地翻滚!
  侯明威滚出寻丈开外,随即跳了起来,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准备抵抗。
  “砰!”
  凌建青再度飞身而上,又以极其快速的弹腿,将他踢倒在地,手中钢刀抵上了他的心口。
  叶玉蝶突然大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建青快杀了他,我不要这个丈夫了!”
  凌建青没有把刀刺入侯明威的心窝,他只是以发抖的声音:“侯明威,现在你该看得出来,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你——”
  侯明威一脸死灰声道:“求你……求你饶了我吧!”
  凌建青苦笑道:“别怕,我不会杀你的,既然你待她不错,我……我便饶你一命!”
  他头上冷汗如雨而下,眼睛似已模糊,摔摔脑袋道:“记住,好好待她!”
  语毕,双膝一屈,软倒在地。
  叶玉蝶大叫一声,突然扑到凌建青身边跪下,神情变得非常冷静坚毅,一面拿起那口钢刀,一面笑道:“建青,你肯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凌建青微突不语。
  叶玉蝶哀求道:“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凌建青轻轻的答道:“好……”
  叶玉蝶立刻倒转刀尖,使劲刺入心窝,满脸欢笑道:“二十年很快……很快……”
  她的笑容凝固了。
  凌建青也静静的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侯明威阻止不及,一时惊得呆了,等他回过神来而扑到叶玉蝶身边时,他看到的只是一张贴在凌建青胸上的笑容。
  “玉蝶!玉蝶!玉蝶!”
  他一把搂起妻子的遗体,失声痛哭起来。
  上弦月已斜向天边,月光再照不到山头上,天地间变得特别的黑暗。
  侯明威哭的声嘶力竭之后,忽然抬起头来象倾耳凝神谛听,然后面上流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嘴里喃喃说道:“听孩子在哭了!我们的孩子在哭了!该是喂奶的时候啦!”
  他跳了起来,拉着妻子的遗体向山下狂奔,大呼大叫道:“快一点,孩子肚子饿啦!”
  尸体在地上一路碰撞,可是他竟以为娇妻在跟着他赶回家去呢!

  (全文完,1983年3月5日连载于民族晚报,感谢西域名士录入并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