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中短篇集》

飞针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全集  点击: 
《飞针》倪匡
  两骑快马,在建阳驿前石桥驿的古道之上飞驰。正是深秋时分,古道两旁的树木,落叶纷纷,马蹄过处,将落叶踢得飞了起来,随着秋风,在路面上打转,益发令人觉得秋意萧瑟。
  那两骑马,直来到一座石亭之前,才停了下来,马上的一男一女两人,一跃而下,不约而同地奔到了石亭之前,停了下来。
  那一男一女两人,男的约有五十上下年纪,身形魁伟,器宇非凡,腰悬长剑,一望便知是武林高手。女的眉目如画,虽已中年,但是,仍然十分动人。
  两人在石亭前略停了一停,便跨了进去,在一张石桌上,坐了下来,又一齐伸手,向石桌上慢慢地抚摸着。
  那石桌缺了一角,而且桌上有许多裂缝,分明是被人用手掌重重的一击,击成那样的。
  而他们两人,俱是满面风尘,而且,脸上都带着一股忧郁的神气。
  他们默然半晌,女的才长叹了一声,道:“山威,我们离家,已有多久了?”
  那男的仰起头来,他仰起头来,并不是亭子的顶上有什么好看的,而是他眼中泪花乱转,他抬起头,是为了不使泪水落下来。
  他一字一顿地道:“八年了。”
  那女的苦笑了一声,道:“是啊,八年了!”
  那男的突然一挥手,“铮”地一声,掣出了长剑来,狠狠两剑,向石桌之上砍去,火光四溅,石屑四飞,那张石桌,立时被砍成三段,他声音嘶哑地叫道:“八年了!我们日夜不停地找了他足足八年,他……躲在什么地方?他……”
  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突然之间泄了气一样,变成喃喃自语,道:“他究竟躲在什么地方?照理说,天下虽大,也没他立足之处,这八年来,他究竟躲在何处?”
  那女的用十分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的丈夫,道:“山威,我们总会找到他的,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男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呆了好一会,才又还剑入鞘,就在这时,马蹄声和车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那男子的神情,渐浙回复了正常,道:“娘子,我们遍天下寻找仇人,却苦了鹰儿,也跟着我们到处颠沛流离,我曾发誓,未将敌人生擒,不踏入荆山半步,你带着鹰儿回家去将鹰儿交给他祖母,还有老丁,这七八年来,多亏他照料着鹰儿,也该好好地歇一歇了。”
  那中年妇人长叹一声,道:“你不回去么?你又怎知小玉在九泉之下……不想念你……你到她坟前去……看看……”
  她讲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那男子转过身,双手紧紧握着拳,望着外面。
  路上,一辆马车,正自东驶来,那辆车上,坐着一个驼背老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少年,由那驼子赶着车。
  那辆车子,迅即来到了石亭之前停了下来,那驼子动作缓慢地攀下了车,恭恭敬敬地,道:“黄老爷!”
  那少年身手却十分矫捷,自车座之上,一跃而下,叫道:“爹,妈!老丁说,我们家就在离此只有数十里的荆山山麓,爹,是不是?我们可是要回家了,不再到处赶路,到处投店了?”
  那中年人望了驼子一眼,道:“老丁,你对孩子,又说了些什么?”
  那驼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十分恐惧的神色来,道:“黄老爷,小可……没说什么。只不过黄老爷夫妇两人,天下驰名,荆山抱玉庄,也是无人不晓,小可向少爷提及抱玉庄上的风光,少爷吵着要回家去看看。老爷,你在外已有八年未归,也应该──”
  驼子才讲到这里,荆山抱玉庄庄主,七手剑黄山威的神色,已然剧变,只听得他发出了一声怒喝,震得丁驼子的身子,向后连退出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在一声大喝之后,又过了许久,才见他渐渐恢复了那种苍青忧郁的绅色,道:“老丁,你跟了我已有七年了,八年前,我离开抱玉庄之时,就是在这凉亭之中遇到你的,是不是?”
  “是的,是的,那时,是大小姐才被……”
  黄山威一扬手,一股劲风,向前直迫了过去,将丁驼子的话,一齐迫了回去,他沉声道:“那你就该知道,我未寻获杀女仇人,绝不会回抱玉庄去的!”
  丁驼子身形连连后退,退到了和那少年并肩而立,那少年偷偷地拉了他的衣襟一下,低声道:“老丁,我姐姐究竟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中?何以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那人?”
  黄山威大声喝道:“闭嘴,别胡说!”
  那少年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
  这时候,倒是黄夫人已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徐徐地道:“山威,鹰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他姐姐的事,也不该老瞒着他。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找不到那……贼,那么,找寻仇人的责任,就在他的身上了!”
  黄山威听得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鹰儿,你过来。”
  那少年昂首阔步,走了过去。
  黄山威伸手,在他的头顶上,慢慢地抚摸着,道:“我们在寻找的仇人,姓李,名维扬,他有一个外号,叫百步飞针。”
  那少年立时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了,百步飞针李维扬!”
  百步飞针李维扬!
  八年前,这是一个武林中人争相传说的少年英雄的名字,他是嵩山金针老人的唯一传人,一手飞针功夫,百步之内,可取蚊蚋,的确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在江湖上行走,只不过两年多,但是声名鹊起,连不少成了名的武林前辈,也以与之相识为荣。
  在那两年中,李维扬在江湖上做了许多轰动武林的事,他独力扫荡君山七妖,与嵩山派掌门,合战金沙帮的一干高手,所向无敌,黑道上人,提起“百步飞针”四字,便不寒而慄。
  百步飞针李维扬来到抱玉庄上,是十分偶然的事。
  抱玉庄庄主,七手剑黄山威,是武林中尽人皆知的大侠。黄夫人虞素娘,又是峨嵋掌门的师妹,峨嵋派乃是天下七大剑派之首,黄夫人的剑法,自然也是出类拔萃,非同小可。
  他们夫妇两人,结缡甚早,便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抱玉庄是在荆山抱玉岩之下,相传就是卞和得宝玉的所在,是以将女儿取名小玉。
  黄小玉自幼练剑,到了十六七岁,不但艳丽无比,剑法已得父母两家之长,她生性好动,自剑术有成起,便不肯再在抱玉庄中居住,跟着她父亲开设镖局的友好,到处闯荡。一则,是她武功造诣,真的极高;二则,她是黄山威和虞素娘的女儿,黑白两道的人,谁不要忌惮着几分?是以她在江湖上走动了大半年,竟未遇到一个敌手!
  江湖上各门派的少年弟子,有不服气的,全败在她的剑下,有要向她讨好的,便赠了她一个“无敌侠女”的外号。
  黄小玉究竟年纪还小,如何知道天高地厚,一听有人叫她无敌侠女,大是高兴,欣然接受,更刻意绣了一套金绣的劲装,在长剑的剑柄之上,则镶上各式宝石,华贵绝伦,更令得江湖上的少年子弟,又爱又恨。
  “无敌侠女”的声名渐渐传了开去,“百步飞针”便被引到抱玉庄来了!
  百步飞针李维扬倒也不是自己想来,而是被几个朋友怂恿来的。
  那几个朋友,全都败在黄小玉的剑下,自知不敌,便不断地在李维扬的面前,说黄小玉的了得,说黄小玉的美丽,说黄小玉的不可一世,是小一辈武林中人内,武功最高的一个。
  那时,李维扬只不过刚二十出头年纪,正是意气飞扬,声名大噪之际,一则好胜,二则好奇,再加上受不住朋友的激将,怂恿,一拍胸口,声言定要将黄小玉用的那口剑夺了下来,也好叫普天下的武林中人知道,究竟小一辈的人物中,是谁的武功最高!
  在离开荆山抱玉庄还有三十里之际,和他一齐来的那三四人,便留在路旁的石亭中,再也不肯向前去了。
  那几个人,也是名家子弟,平日锄强扶弱,也颇有侠名,李维扬实是未曾想到他们会对一个少女,害怕到那样的程度。他将众人嘲笑了一番,吩咐他们在亭中相候,他快马而去,六十里来回,再加上夺剑,只怕不到天黑,就可以回来了!
  李维扬策着一匹雪也似白的白马,向前飞驰着,驰出了两三里,突然转向西,那是一条两旁全是极其高大的树木的直路,是直通向抱玉庄去的。
  一转上了那条直路,雄伟的山影,便顿时像是近了许多,山峦起伏,气势极其雄伟,令人胸襟大开,李维扬在马上,忍不住长啸了起来。
  他只求快一点赶到抱玉庄上,可以向无敌侠女黄小玉指名挑战,是以将骏马策得飞快。可是,在突然之间,他却一勒马缰,那匹白马发出了一声急嘶,人立了起来,向后连退了两步,方始停下。
  李维扬突然停下马来,是因为他突然看到,一株古树之下,站着俏生生的一个佳人之故。
  他勒住了马,定睛看去,才看到那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女,一身绸衣,更衬得她目如秋水,脸如芙蓉,美丽之极。
  那少女手中持着一柄长剑,剑尖正向着那枝树的树身,看她的情形,像是正在树干上划着什么。
  但是李维扬却没有留意到那少女正在刻什么,因为他第一眼,就被那少女的美丽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注意别的。
  那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时也正望着他,在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中,似乎有着一种异样的神情,使被她望定了的人,感到一颗心像是在悬空荡着一样,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而她脸上的神情,又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益增娇媚。
  李维扬呆呆地望了她好一会,才陡地想起,自己来抱玉庄,原是为领教黄小玉的剑法而来的,这一位少女,当然便是黄小玉了,自己何以如此失态,不论胜与不胜,这样子失态,传了出去,总是笑话!
  是以他连忙收敛心神,在马上一欠身,道:“黄女侠,幸会,幸会。”
  那少女像是一呆,但接着便嫣然一笑,那一笑,更是笑得李维扬的心头,怦怦乱跳,只听得她道:“你认识我么?我却不认识你啊!”
  李维扬一笑,道:“无敌侠女黄小玉大名,武林中还有谁不知道的?”
  那少女的眼珠一转,道:“是么?那你呢?”
  李维扬翻身下马,柔声道:“在下百步飞针李维扬。”
  那少女的面色一变,道:“嵩山金针老人,和抱玉庄间并无来往,你来作甚?”
  李维扬道:“我来抱玉庄,就是想会一会黄姑娘的。”
  那少女又是一笑,她笑容之美,令得李维扬目眩神驰,只听得她道:“是么?”
  李维扬正在想,何以她的笑,竟笑得如此艳丽,如此之媚惑,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大侠之女所应有的笑容,但是另一方,他却又希望对方多笑几次,因为那种笑容,实在是太令人陶醉了。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那少女“是么”两字,也已出口,他也跟着点了点头,却不料他刚一点头间,眼前突然剑光一闪,“飕”地一声响,那少女已然一剑,向他的面门,刺了过来!
  他和那少女的距离,本就不远,而且,这一剑的来势,实在快疾之极,等到李维扬觉出不对时,剑气森森,已直扑面门了!
  李维扬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赶紧上身向后一仰,身子跟着向后倒去。可是他这里身形才倒下去,左颊之上已然陡地一凉,分明是已被对方一剑削中。李维扬既惊且怒,一声怪吼,身子着地便滚。
  他的身子,向外滚了出去,那少女出手,却是绝不留情,刹那之间,又连刺了四剑,若不是李维扬滚动得快,那四剑,剑剑可取李维扬的性命!
  李维扬接连避开了她的四剑,人已滚到了路边上,恰好有株大树,挡住了他的去路,逼得他在地上一按,身形疾拔了起来。
  他这里身形刚一拔起,那少女的长剑,也已递到,“嗤”地一声响,剑尖在他的大腿上,又划了一道口子。
  李维扬拔起了丈许高下,右手一伸,抓住了一根树枝,左手一抖,四枚三寸来长,金光闪闪的飞针,已然电射而出!
  那少女足尖点地,身形向后疾退而出,长剑挥动,“叮叮叮叮”四声,将四枚飞针,一齐击落,“哈哈”一笑,娇声说道:“你果然是那百步飞针李维扬!”
  李维扬发出了四枚飞针之后,身子再向上一翻,已然翻到了树下。
  在那一刹间,他自然看不到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听得那少女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便是一个相当苍老的声音道:“放着正事不办,和这小子开什么玩笑?”
  那少女则道:“你少来管我!”
  那一老一少两人的声音,似乎在迅速地自近而远,传了开去。
  等到李维扬在树上稳住了身子,向下看去,路上却已人迹杳然了。
  李维扬心中惊怒交集,那少女不但猝然出手,而且出手的招数,狠辣之极,若不是他躲得快,此时如何还有命在?
  他伸手向颊上一摸,颊上的伤并不重,血已凝结,倒是腿上的伤痕,鲜血还在汩汩流出,李维扬扯下了一幅衣襟,敷上了随身携带的伤药,紧紧地裹好,撮唇一啸,那匹白马,直奔到了树下,他身形一纵,自树上跃了下来,恰好落在马背之上。
  他一咬牙,一抖缰绳,白马撒开四蹄,向前疾驰了出去,大半个时辰之后,已然看到路上,竖着老大的一个石坊,坊上打横题着“抱玉山庄”四个朱字。
  在石坊之上,有四五个劲装大汉站着,一看到李维扬策着白马,疾驰而至,齐声喝道:“来的朋友,请道大名,以便通报!”
  李维扬来抱玉庄,本来当然是准备以礼相见的,但这时,他在路上吃了亏,他的心中正怒火中烧,一听得石坊附近的大汉,向自己喝问姓名,他在马上,身子陡地向旁一侧,手掌连闪两闪,“啪啪”两声响,两掌已掴在两名大汉的脸上。
  那两掌之力,当真不轻,直打得那两名大汉的身子,在地上骨碌碌地打滚,李维扬的白马,则已向前,直冲了过去!
  他怒火未熄,在马上大叫道:“这便是我的姓名!”
  另外两三名大汉一见这等情形,略呆了一呆,立时大喝了起来,两名汉子,飞身上马,随后便追。但是李维扬的白马,极其神骏,那两人也追不上,只是跟在后面,大声呼喝。李维扬连声冷笑,略一回头,反手射出了四枚金针,那四枚金针,才一射出之际,只见一溜金光,到了半途,突然一分为二,射到两名大汉的近前,又二分为四,只听得马上两人,各自发出了一声惊呼,自马上滚跌了下来。
  但是他们一滚跌下来之后,却立时在地上站定了身子。
  只见他们一齐伸手,向耳朵上摸去,一摸之下,两人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在他们左右双耳的耳坠之上,各穿着一枚三寸来长的金针!
  那分明是对方只是存心警告,不想取他们的性命!
  但是刚才,双方皆在疾驰,对方的暗器,竟发得如此之准,那实是骇人听闻之极,两人如何还出得了声?
  李维扬却像是早已知道自己这四针发出会有什么结果一样,是以他根本不回头,又疾驰向前,直到前面,有一个胖大汉子,手中持着一根长可丈许的枣木棍,舞起一个棍花,将他的白马拦住为止。
  那时,已来到了抱玉庄之前了。
  只见向前望去,林木掩映之中,全是十分精緻的房舍,李维扬并不下马,只是一声冷笑,道:“去告诉黄小玉,我来了!”
  那胖大汉子虽已满脸怒容,但是讲话,却仍是十分有礼,他沉声问道:“阁下何人?”
  李维扬怒道:“少废话,去问你们庄主的女儿,她自然知道!”
  胖大汉子一声冷笑,道:“我却不知师妹识得你这样的人!”
  李维扬“哈哈”一笑,道:“原来你是黄小玉的师兄,那也好!”
  那胖大汉子正不知道“那也好”三字是什么意思间,李维扬的身子,已飞身离鞍而起!
  李维扬的动作快,那汉子的反应,也是不慢,李维扬的身子才一离鞍向上拔起,那汉子手中的枣木棍已向上“唰”地一声,搠了上来。
  李维扬一见棍势来得猛,心中也喝了一声采,心想抱玉庄上的弟子,果然非同凡响。他看得真切,右足猛地向下踏去,正踏在棍尖之上!
  当他右足在向下踏去之际,内力疾运,已然使出了上乘“千斤坠”功夫,等于是千百斤重的力道,向下疾压了下去一样,那汉子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虎口发麻,五指不由自主松了开来,身子也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而他的身子才一退出,只听得“啪”地一声响,那根枣木棍,竟插进了五尺有馀!
  而李维扬仍然一足以“金鸡独立”之势,站在棍尖之上,枣木棍向下一沉间,李维扬的左脚,已然直飞了起来,踹向那汉子的胸口!
  那汉子倒退了一步之后,身形尚未站稳,这一脚的来势又是如此之突兀,他如何避得开去?“砰”地一声响,已被一脚踹个正着!
  本来,李维扬的腿上,虽然带有剑伤,这一脚之力,仍然可以将对方踹得心脉断裂而亡的。但是他究竟不是奸恶之徒,只不过因为吃了黄小玉的亏,心中发怒而已,是以并未全力以赴!
  那汉子中了这一脚,身形向后连退出了七八步,仍然未能站定,“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当李维扬和那汉子动手之际,四周围了许多人,此际一见那汉子被李维扬踢倒,人人都大声呐喊,但却又没有人敢以围近来。
  李维扬仍然单足立在棍上,他本来年少英俊,以这样美妙的姿势,立在棍尖之上,应该如玉树临风才是的,但是此际,他心中怒极,双眼圆睁,再加上颊上的伤痕,血虽已止,脸上却仍有一大片血痂,以致他的样子,看来竟变得凶神恶煞一样!
  那汉子跌倒在地之后,一挺身站了起来,还待再向前冲来。
  但就在此际,在那汉子的后面,响起了一个十分沉稳平和的声音,道:“憨子,你还想和人动手么?你应该多谢人家不杀之恩才是!”
  那汉子姓胡,叫憨子,乃是一个直性汉子,这时一回头,见说话的正是他师父,只得低头道:“是!”
  李维扬一听得那几句话,心中也是陡地一凛,因为那几句话中,中气充沛,一听便知道是一个内功修为极高的人所发出来的。
  他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气度雍容,已然向前,慢慢走来,来到了他近前站定,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道:“阁下刚才那一脚,看来乃是嵩山金针老人所传,那么阁下定然是武林中近来,争相传说的百步飞针李少侠了?”
  李维扬身形一沉,自棍尖之上,落了下来,一抱拳,道:“黄庄主好眼力!”
  那中年人,正是抱玉庄主,七手剑黄山威,只听得他“呵呵”一笑,道:“我这位小徒,武功也颇有造诣,阁下一招之间,便能胜他,若是再不知李少侠光降时,还算是有眼之人么?不知李少侠光降,有何指教?”
  李维扬的心中,不禁暗自佩服。他心想,自己来势,如此不善,但是对方的神情,竟绝无惊惶之色,一样这等客气,可算难得。
  然而他究竟年少气盛,想起颊、腿上的伤痕,心头的怒意,仍是难以压得下来,一声冷笑,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还想向无敌侠女,讨教几招!”
  黄山威一听,剑眉微蹙,道:“江湖上的朋友也未免太好事了,小女如何当得这样的一个外号,李少侠切勿见怪。”
  李维扬一声冷笑,道:“当得起得很,黄庄主请看,我脸上,腿上的伤痕,不全是令千金留下来的么?只不过令千金猝不及防,出剑偷袭,赢得有点不很光彩,我也输得不怎么服气而已!”
  李维扬一面说,黄山威的脸上,便一路现出惊讶莫名的神色来。
  等到李维扬讲完,黄山威转头道:“憨子,你师妹回来了么?”
  胡憨子道:“没有啊,师妹跟着柯总镖头,到襄阳去了,没有回来。”
  黄山威转过头来,道:“李少侠,只怕你弄错了,小女远出未归,而你颊上的伤痕,却是适才留下的,只怕不是小女之过罢!”
  李维扬一听,心中更是大怒,一声冷笑,道:“这倒好笑了,我就在离此不远的路上遇见她的,岂会有错?黄庄主想是护短,也不怕有累侠名么?何况,黄姑娘家学渊源,难道还不敢出来和我动手么?”
  李维扬的话,说得极其尖刻,连黄山威那样气度的人,面色也为之一变。
  但黄山威究竟行走江湖,非只一朝,见识非凡,气度自也不同。
  当下他只是冷冷道:“这其中定有误会,小女确然不在庄上。”
  李维扬一声长笑,冷冷道:“那我要进庄去找一找!”
  黄山威一听,面色更是难看,一声冷笑,道:“李少侠,就算令师金针老人前来,只怕也不敢如此放肆!”
  李维扬怪笑道:“你不敢让你女儿出来见我,我自然要进庄去找!”
  黄山威身形凝立不动,目射精光,他心中也已极怒,但是以他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而言,自然没有和李维扬动手之理。
  是以,他望了李维扬半晌,才冷冷地道:“你定要小女向你讨教,请在庄中暂住几日,小女去襄阳,不数日定可回来。”
  百步飞针李维扬不住地冷笑,心中暗忖,不管你玩什么鬼花样,我非得将这个出手偷袭的无敌侠女黄小玉逼出来不可,抱玉庄就算是龙潭虎穴,我又怕什么?是以他一挺胸,道:“好!”
  黄山威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有只身在抱玉庄中,含有敌意地住上几天的勇气,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一拂手,道:“憨子,你好好招待这位李少侠,你师妹一有了回来的讯息,便立时报与他知道!”
  胡憨子又答应了一声,黄山威冷冷地道:“李少侠请自便!”
  他一个转身,走进了庄中,李维扬带着冷笑,也跟在胡憨子的身后,走进庄去。
  庄中的人,似乎早已得到了信息,是以李维扬所遇到的人,全是充满了敌意的,李维扬也心知自己这一番,若是栽在抱玉庄中的话,那么以后,也就绝不用再在江湖上行走了,是以,他也格外小心,一言不发。
  胡憨子将他领到了一个院落中,自有庄丁伺候他,李维扬自然不信黄小玉不在庄中,但这时他却也不做什么,倒头便睡。
  李维扬当然不会真的睡着,他心知这时,自己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与其步步为营,现出一副紧张过人的神态,那还不如装装傻的好。
  是以他虽然倒在床上,却是竖起了耳朵,细听着庄上的一切动静。
  他被安置的地方,显然是处在抱玉庄的十分僻静的一角,因为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但是,在他房门外,却不断地有脚步声在来回走动着。
  李维扬知道,那一定是黄山威派来监视他的人,李维扬只是冷笑着,这时他还不想有所动作,他自然有这个自信,他若是有所行动的话,看守他的人再多,只怕也是阻不了的。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左右,李维扬忽然听得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奔了过来,一个人叫道:“憨子师哥,你没有事么?”
  胡憨子的声音,就在李维扬的门口传了出来,道:“我很好啊,咦,你们什么事?何以神色如此紧张,气急败坏也似?”
  那声音道:“还说不紧张?庄外的树上,有了令狐老贼的题字,庄主说那家伙就是令狐老贼派来的,要我们和你一起看住他。”
  胡憨子吃了一惊,道:“真的?那却是糟糕,师妹今晚可能回来,若是在半途上叫令狐老贼遇上了,那可如何是好?”
  那人答道:“是啊,师父,师娘也都在为这事着急,师娘已提着剑到抱玉崖去了,师妹若回来,定然经过抱玉崖的,有师娘在,那就不怕了!”
  胡憨子顿足道:“不行啊,在抱玉崖之前,难道她就不会遇上令狐老贼了么?”
  那人笑道:“师兄,你也是关心师妹太过分,以至于忘了,令狐老贼既已在树上留字,那就表示他人已在五里之内了,而抱玉崖离此七里,自然不怕。”
  胡憨子道:“是了,那可保无虞,那小子极有可能是令狐老贼同党,你们得小心些,快散了开来,将院子全部包围。”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来的那些人都散了开去。
  来人和胡憨子的对话,李维扬一字不减地全都听了进去,他在乍一听到“令狐老贼”四字之际,心中也不禁大吃了一惊。
  姓令狐的人本就不多,而足以令得抱玉庄中的人也为之紧张起来的姓令狐的人,可以说只有一个,那便是天河妖叟令狐黠!
  令狐黠是西域魔教教主,他西域魔宫,穷奢极侈,富比王公,其人又好色如命,虽已年近花甲,但是姬妾极多,全是年轻貌美的邪派中荡妇淫娃,此人在武林中的恶行,可以说擢发难数,但是一则他武功高,二则他党羽多,是以正派中人,也对之无可奈何。
  李维扬倒确然未曾想到,自己来到抱玉庄的同时,这个大魔头,也会来抱玉庄生事!
  这倒令得李维扬大是不安起来!
  要知道武林中人,最重声名,往往将声名看得比性命还重,他百步飞针李维扬,近两三年来,侠名颇着,可是此际,却被抱玉庄中人当作是和令狐黠一样的货色,此事若是不加辩白,传了出去,以后如何见人?
  是以他自床上一跃而起,背负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推了推房门,但房门竟被锁住,李维扬心中不禁有气,身形疾拔而起。
  他拔起了两丈高下,已伏在梁上,伸手顶起了一块瓦,将那块瓦搅了下来,轻轻抛在床上,一连摘下了六七块瓦,屋面上已现出一个足够容人钻出去的洞口了,李维扬已探出了头去。
  只见在院子的四周围,都有人在巡逻着,但是却并没有人注意屋面上的动静,李维扬的心中冷笑了一声,一纵身,便已上了屋顶。
  一到了屋顶之上,他身子便伏了下来,看了一会,仍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觑定了不远处的一株大树,陡地真气一提,“飕”地一声,身形掠起,已从屋面上掠到了那株大树之上。
  在他的下面,恰有两个人走过,其中一个陡地一怔,道:“咦,刚才我头顶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
  另一个“呸”地一声,道:“别见鬼了,头顶三尺有神明,你可别胡言乱语。”
  那一个还在咕咕哝哝,道:“我确然觉得好像有东西略过也似,多半是……一头鹰。”
  另一个“哈哈”笑着,道:“快步,停在这里作甚?”
  李维扬听得心中好笑,他等那两人走开去,轻轻落下树来,向外走去。他才走出了不多远,便发现抱玉庄中,显得十分紧张,庄丁个个十来个人一组,刀出鞘,弓上弦,来回巡弋着,李维扬要左闪右避,才不致被人发现。
  他本来是想找到了七手剑黄山威,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声明他绝不是大魔头令狐黠的同党,而且,若是抱玉庄中人手不足的话,他还可以出手相助!
  但是,他又想起黄小玉的可恶处,焉有自己的伤尚未癒,便帮着敌人之理?
  是以他决定先看看动静再说,若是抱玉庄真的应付不了,那自己再出手,也还不为迟!
  他一路闪缩着,不一会,便来到了抱玉庄的聚事厅之前,伏在窗外,只听得聚事厅中,一个人道:“庄主,他……已来了,离庄两里,所有的树木,全被四个天神也似的人连根拔起!”
  接着,便是黄山威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仍是十分沉着,道:“那是他手下四大煞星,这四人,只是以蛮力取胜,不足为道,传令下去,不必惊惧!”
  那人答应着,又奔了出来。
  李维扬抬头望了望,议事厅的墙壁高,但是他还是可以窜得上去的。
  他一提真气,身形拔起,一伸手,已然拉住了檐角,身子接着,向上翻了起来,已到了屋顶之上,到了屋顶上,他身子伏着,又轻轻地揭起了几块瓦来,身子钻了进去,伏在天花板之上。
  他右手按在天花板上,内力源源而出,过不多久,掌心突然向上一提,带起一蓬木屑,天花板上已出现了一个掌心大小的圆洞。
  李维扬向下看去,大厅之中的情形,已然可以一日了然了!
  只见七手剑黄山威,坐在正中一张交椅之上,在他的两旁,还坐着两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那两人面貌酷似,气度不凡,一望而知是武林高手。
  李维扬一看便认出,那是峨嵋派中一等一的高手,简氏昆仲。
  简清、简洁,人称川中双侠,声名之着,不在黄山威之下!
  一看到这两人,李维扬便知道抱玉庄上,有恃无恐,令狐黠来得不是时候了。
  他也庆幸自己,幸而改了主意,若是迳在黄山威面前现身,声言可以助抱玉庄一臂之力的话,岂不是班门弄斧之极了?
  只见奔来奔去的人不绝,每一人带来的消息,都是说天河妖叟令狐黠,已然愈来愈近了,黄山威只是挥手令他们退去。
  过了不多久,突然听到一阵苍老的笑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这一阵笑声,极之雄浑,一传了进来,像是整座大厅,都在震动一样,天花板之上的积尘,也簌簌地落了下来!
  但是,令得李维扬心中暗自吃惊的,是他听出,那笑声十分耳熟!
  那的确是他听来十分熟悉的声音,然而,他却又绝未和那个大魔头会过面,而且,一时之间,他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笑声来了。
  那笑声来势十分快,转眼之间,便已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黄庄主,有客人来了,何以未见有人出庄相迎?莫非黄庄主好客之名,只是虚传么?”
  听那声音,分明是还在半里之外发出的,但是传了进来,却仍是字字清晰。
  黄山威一笑,道:“来者是谁?”
  这四字声若洪钟,内家功力,也是非同小可。
  那苍老的声音道:“黄庄主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天河令狐黠,带有些小礼物,有事相商。”
  黄山威笑道:“黄某固然好客,可也不能开门揖盗!”
  那苍老的声音道:“好一个开门揖盗──”
  一个“盗”字才出口,只见一条长大的人影,已然突然进了大厅,李维扬连忙定睛看去,只见那人十分清瘦,在相貌上看来,却像是一个世外高人,绝不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但是,细看一双眼睛,却见他双眼之中,邪光毕露,看了之后,令人心悸!
  那人看来是不过四十上下年纪,若不是他自报姓名,说是令狐黠的话,李维扬当真还不敢相信。
  他才站定,自然也看到了简氏双侠,只见他双眉向上微微一扬,道:“原来简双侠也在,好极,好极!”
  简洁冷冷地道:“是好极还是坏极?”
  令狐黠“哈哈”一笑,向身后一招手,道:“进来!”
  他一声“进来”才出口,便听得沉重之极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只见四个身形高大之极,装束异特的波斯胡人,各自一手托着一只金漆盘,走了进来。
  那四个人,自然是波斯国一等一的力士,他们的衣服有一臂袒露在外,只见他们的手臂之上,肌肉盘虬,极之骇人。
  那四人一进来,令狐黠便道:“放下!”
  那四人立时将手中的金漆盒放下来。
  黄山威冷冷地问道:“令狐黠,你在闹什么玄虚?”
  令狐黠笑道:“不敢,想来和抱玉庄结一个亲家,意下如何?”
  令狐黠的话,令得所有的人都为之一呆,连躲在天花板上的李维扬,也未能例外,李维扬认为令狐黠之来,当然是寻事生非来的,却不料他居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
  黄山威面色一变,道:“此言何意?”
  令狐黠狡笑道:“闻得庄主有一名爱女,人称无敌侠女,貌美如花,犬子不才,想来量珠以聘,天儿,快来见黄庄主!”
  只听得庄门外有人,答应一声,不多久,便已见一个一身华服的年轻人,大摇大摆着,走了进来,向黄山威作了一揖。
  李维扬想不到自己躲在上面竟可以看到这样一出活剧,心中也不禁好笑。
  只见那年轻人,面色苍白,双眼之中,也是充满了邪气,油头粉脸,人像是僵尸一样,偏偏一身衣服,却是华丽之极!
  一时之间,只见坐着的黄庄主和简氏双侠二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仍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令狐黠沉声道:“黄庄主意下如何?”
  若换了别人,定然已破口大骂了,但是大侠气度,究竟不同,黄山威止住了笑声,冷冷地道:“令狐教主在武林之中,何等声威,小女怎配得上,还是请令公子去寻他家女儿吧。”
  令狐黠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道:“黄庄主如此说法,可是不允婚事了?”
  简清简洁两人,早已忍不住,同声大喝,道:“自然是不允婚事了,何必多萝嗦?”
  令狐黠“嘻”地一笑,道:“我想和黄庄主做亲家,两位怎可越俎代庖,代黄庄主回答?”
  简氏双侠,乃是一胎双生,两人心意相合,这时,不等令狐黠讲完,便双双一声大喝,离座而起,一出左掌,一出右掌,掌声“呼呼”,向令狐黠疾袭而出!
  两人的攻势极快,只见令狐黠的身子,微微一矮,双掌齐出!
  刹那之间,在“轰轰”的掌风声中,只听得“啪啪”两下巨响,四掌已然相交,只见简氏昆仲的身子,腾腾腾连退出了三步!
  他们连退出了三步,可是身形仍然站不稳,向下坐去,幸而这时,他们已然退到了刚才他们所坐的椅子前面,是以一坐了下去,便坐在交椅之上,只听得“哗啦”,“哗啦”两下响,两张紫檀木交椅,顿时碎成了木片!
  但是简氏双侠却因为力道在椅子上失去,他们两人中,得维持坐着的姿态,不再倒下去,而他们也立即挺直了身子!
  在简氏双侠的身子向后疾退而出之际,令狐黠的身子摇了两下,可是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李维扬在天花板上,一见这等情形,心中陡然一惊,心想这老魔头果然名不虚传,一人力敌简氏双侠,居然还占了上风。就在这时,只见黄庄主已霍地站了起来,道:“简氏兄弟的意思,也正是黄某人的意思!”
  令狐黠“嘿嘿”冷笑着,道:“黄庄主,我们还是做亲家,不要做冤家的好。”
  黄山威身形微挫,舌绽春雷,厉声喝道:“看掌!”
  黄山威出掌,快疾无伦,但是令狐黠的还击,也快到了极点,刹那之间,只见两人的身形,微微一幌,根本还未及看清他们两人,是怎样出掌的,便听得“啪”地一声巨响,双掌已然相交。
  他们两人,手掌一交,便立时缩了回来。
  只见他们的身子,一齐幌动起来,一幌,再幌,三幌,令狐黠的身形不稳,“腾”地后退了一步,但是黄山威身形凝立,却是巍然不动!
  李维扬在天花板之上,见了这等情形,几乎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
  天河妖叟令狐黠一声冷笑,道:“好,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着,突然一掀衣襟,一抄手,已取了一件奇形兵刃在手,那兵刃,乃是一只虎爪,他一取兵刃在手,便连发数招,招招攻向黄山威的要害。
  黄山威身形略退,掣剑在手,刹那之间,只见剑影纵横,“铮铮铮”七下响处,每一剑刺出,都刺在虎爪之中,将令狐黠的攻势,尽皆挡住。令狐黠身形后退,满面怒容,厉声道:“黄庄主,我儿子又不是五官不齐之人,好意前来求婚,你如此对付,哼哼!”
  他的心中颢是怒极,要不然,也不会满口利齿,挫得山响了。
  他这两句话,表明他虽然武功比黄山威略差一筹,但是对于这件事,还是绝不肯善罢干休的,李维扬的心中,不禁对之大生鄙视之念,他究竟年纪还轻,好玩的心灵,心想你明明输了,却还在说什么自己的儿子不是五官不齐,我就叫你的儿子,作个五宫不齐之人!
  他想到就做,扣了一枚飞针在手,觑得真切,轻轻一弹,那枚飞针,了无声息,电射而出!
  恰好此际,天河妖叟令狐黠一声大喝,道:“我们走!”
  他儿子令狐海刚好一个转身,身子还未转过去,李维扬的那一枚飞针,已然射中了他的左目!
  令狐海发出了一声惨叫,手捂着左目,令狐黠突然回过头来,一伸手,拉开了令狐海的手,一见儿子左目受伤,又惊又怒,狂吼起来。
  在令狐黠的狂吼声中,只听得黄山威也是一声巨喝,道:“下来!”
  随着这“下来”一声巨喝,黄山威双掌向上,猛地击出,刹那之间,大厅之中,劲风排荡,“轰轰”两声响,天花板大幅塌了下来。
  当黄山威向上发出两掌之际,他是仰头向上的,李维扬自上而下看下来,恰好可以看到他铁青的脸,那显然是他已然怒极!
  在那一刹间,李维扬才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自己一心想伤令狐海,代他出一口气,也免得老魔头以后再来纠缠,可是却偏偏未曾想一想,七手剑黄山威乃是何等身份之人,岂能容人在他抱玉庄之内,暗箭伤人?自己再要不走,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见机极快,一看到黄山威面色不善,身子向上跳了起来,恰在此际,黄山威两股排山倒海的掌力,也已然涌到,撞破了天花板,仍向上疾涌了上来!
  只不过这时,李维扬的身子,既然已向上跃起来,黄山威那两掌之力,便变得反而在帮他的忙了,两股强大无比的掌力,向上一托,令得李维扬的身子,“砰”地撞在瓦面之上。
  那一撞,撞断了三五根椽子,撞碎了十来块大瓦,李维扬的身子,却破瓦而出!
  他一到了半空之中,立时身子一翻,疾窜了下来,耳际只听得黄山威和简氏昆仲,齐声大喝,道:“好贼子,往哪里走?”
  李维扬如何还敢回头,只是见路便奔,他自从艺成以来,还未曾如此狼狈过。
  他一面奔逃,一面向后连洒了三把飞针,直到跃过了一道围墙,听不到身后有脚步声,他才略停了停神,抬头看去,已奔到抱玉庄的后面来了。
  再向前去,立时可以出抱玉庄,前面山势连绵,看来有山路可以通向前去。
  李维扬舒了一口气,接连几个起伏,出了抱玉庄,想起了还在路上相候的那些朋友,他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
  他曾夸下海口,可以将无敌侠女黄小玉手中的长剑夺下来的,但如今落得两处带伤,狼狈而逃!
  像如今这样,若是见了那干朋友,说不定要被他们怎样取笑,而事情传了出去,自然也不免加油添酱,江湖上传事极快,他百步飞针李维扬,在抱玉庄栽了筋斗一事,不难天下皆知!
  他闷闷不乐地向前走着,顺着一条山路,延绵来到了一个山岗之上,那山岗十分雄伟,就在那条山路之旁,便是百十丈高的峭壁!
  李维扬来到了峭壁边上,陡地一抬头问,只见在暮色苍茫之中,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上,刻着“抱玉崖”三个大字。李维扬一看到那三个字,心中便不禁陡地一动,暗忖自己不是听说过,黄小玉定然会经过这里的么?
  而且,黄夫人也到这里来接应黄小玉了,如何不见有人?
  自己被黄小玉偷袭,这口气未曾出,就此离开抱玉庄,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他正在想着,已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同时又听得一个妇人声音叫道:“小玉,我知道对你说了,你一定急于赶回去的,其实,有你爹和简家两位叔叔在,还怕什么?”
  李维扬一听,心中不禁一喜,心想那定然是黄小玉母女两人来了,不管是黄小玉在前,还是在后,自己一定也出其不意,偷袭她一招,照样攻向她的颊上,就算她母亲护短,是她偷袭在先,也是无话可说的!
  李维扬打定了主意,立时闪身躲在大石之后,蹄声自远而近,只见一骑,转过了山角,奔了过来,马上骑的,乃是一个少女。
  一则,由于暮色已浓,二则,马奔得快,李维扬也看不清那少女的脸面,但既然是一个少女,那自然是黄小玉了!
  马影才现,李维扬便已轻轻将剑,拔了出来。
  紧接着,他手在石上一按,身子疾腾了起来,一剑向前疾刺而出,口中喝道:“无敌侠女,也叫你尝尝被偷袭的滋味!”
  他人自天而降,来得突然之极,剑气如虹,向前疾攻了出去,那匹马首先人立了起来,马上那少女被马一颠,一声惊呼。
  就在此际,李维扬的长剑,已然刺到了她的面前,但是,也就在那一刹,李维扬突然一呆!
  马上的确是一个极之美丽的少女,但是那却绝不是他曾见过的黄小玉!
  李维扬在刹那间,不禁发出了一声大叫!
  然而,他除了发出一下大叫声之外,却一点别的事也不能做,因为他是身在半空,疾跃向前的,在那样的情形下,武功再高,也不能收得住势子!
  而那少女一见长剑已刺到了面前,大吃一惊,身子突然向后仰去,离鞍而起,向外跃去。
  李维扬也未曾看见自己这一剑,究竟是不是刺中了对方,他只是看到,那少女身形拔起之后,却已然脱出悬崖之外了,她身形下沉,虽然曾拔了一拔,但是总抵不住下沉之势,已然向崖下疾堕下去了!
  李维扬的身子,还未曾下落,便听得又一阵马蹄声,奔了过来。一个中年妇人,自马上飞身而起,落了下来,停在李维扬的面前,撕心裂肺地问道:“你是谁,小玉呢?我女儿呢?”
  她的神色,在暮色中看来,白得像是涂了厚厚的一重粉一样!
  李维扬呆若木鸡地站着,他的手中仍然执着那柄长剑,他的脸色也是白得像纸一样,他的心中在对自己说:不,那少女绝不是黄小玉!
  但是,不是黄小玉又怎样呢?
  他还是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逼下山崖去了!
  而且,那少女也不可能不是黄小玉,她的母亲就跟在她的后面,那么,自己在抱玉庄大门之外遇到的那个,向自己偷袭的少女又是谁呢?他心乱如麻地站着,突然之间,只听得黄夫人发出了一下尖利之极的怪叫声,道:“你,你杀了我的女儿!”
  李维扬忙道:“我,我──”
  他本来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的,但是他只讲了两个“我”字,便想起自己纵使有十张口,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也是辩白不清的了,不趁着还有一丝逃走的机会时逃走,更待何时?
  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身形疾拔而起,双足在那块大石之上点了点,又拔起了丈许,流星也似斜落在三五丈开外,没命向前奔着。他一面奔,一面心中在封自己叫着:逃吧,逃吧,躲起来吧。你杀了抱玉庄黄庄主的女儿,你还不逃命?你还不逃命?
  天色已然是黑下来了。当李维扬在山中亡命飞奔,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爬起来多少次,直到他奔出了山口,看到前面有条路,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他的全身都为汗湿透了。
  他望着前面的两条路,心中想:我向哪一条路逃走,比较好些呢?可是,当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又禁不住不寒而慄起来!他向哪一条路逃走好呢?他还有哪一条路可以逃呢?他杀了七手剑黄山威的女儿,伤了天河妖叟令狐黠的儿子,天下虽大,他还有哪一条路可走呢?
  他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黑白两道,正邪各派,不到几天,就会人人都找寻他的下落,不论他躲在什么地方,他都会被揪出来,天下虽大,已没有他容身处了!
  他紧紧地咬着牙,突然提起剑,待向自己的脖子抹去,但是,他的手背却软了下来,他喘着气,沙着声叫道:“我要逃!我要逃……我要逃!”
  他又亡命也似向前奔了出去,他的身形没入了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他的身形没入黑暗中之后,七手剑黄山威夫妇,带着才两岁的幼子,遍天下寻找,整个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黄大侠在寻找百步飞针李维扬,要报杀女之仇,谁都想助黄大侠一臂之力。
  但是,谁也找不到李维扬。
  李维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很多人都以为在这八年来,百步飞针李维扬能够躲过黄大侠夫妇普天下的追寻,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但是李维扬自己却知道,这个“幸运”得来,却是绝不容易的。
  他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他无时无刻不准备接受最坏的命运,几乎每一个晚上,他都会汗流浃背地惊醒,那是他梦见自己被黄山威当胸一把拉住,提了起来之后的事。他会在黑暗中喘着气,而自他身内流出来的汗是如此之冷,冷得他时时以为自己是被浸在冰水之中。
  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而且,也不是人所能忍受得下去的。
  但是他却没有办法,他简直没有选择的馀地,他需要这样生活下去。
  那一天,当他转身在黄夫人面前逃走之际,他的心中便在狂叫着:躲起来!躲起来!
  他必需躲起来,将他自己紧紧地包裹在绝望和恐惧的硬壳之中。
  要不然,他就会被黄大侠夫妇发现,他就活不下去了!
  有时候,当他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之际,他也会自己问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必需活着,不论活着是如何痛苦,他都要活着。因为他一直还未曾弄清,在抱玉庄外,对他偷袭的那个妖媚艳丽,令人荡魂蚀魄的少女是什么人!
  ※※※
  黄大侠的手,在他儿子黄鹰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沉声道:“孩子,杀你姐姐的仇人,你记得了么?”
  “我记得了,百步飞针,李维扬!”黄鹰的眼珠转了转,“爹,我们找了他八年,都未曾找到他,他……还在世上么?”
  黄山威沉缓地点了点头,道:“还在,一定还住!”
  黄鹰充满信心地道:“那你放心,爹,你们找不到他,我也一定要找到他的,唉,可惜我没有见过姐姐,爹,她是什么样子的?”
  黄山威的头,仰得十分高,可是尽管那样,泪水还是顺着他脸颊,流了下来。
  “她……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美丽得人人见到她,都不会想和她动手的,只有百步飞针李维扬那个恶贼,竟狠得下这样的心!”
  在黄山威沉重的语声中,黄夫人也忍不住抽噎了起来,黄鹰睁大了眼,紧握着拳,虽然他脸上仍是一脸稚气,但已可以看出他心中的仇恨。
  在黄夫人的啜泣声中,只见一个人慢慢地拘偻着身子,向外踱了开去,那是黄山威和黄夫人带着幼子离开了抱玉庄之后,在半途收留的丁驼子,丁驼子想是心中也感到极之难过,是以才慢慢地踱开去的。
  黄山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丁驼子。”
  丁驼子的身子一霞,慢慢地转过身来。
  黄山威又叹了一声,道:“丁驼子,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也该到抱玉庄上去休息一下了。鹰儿很喜欢和你一起玩,到了庄上,你也不必做什么,就陪着他玩玩好了,夫人仍然会离庄和我去寻找仇人,庄上事自然有总管打理的,你明白了么?”
  丁驼子一直低着头,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是喜欢跟着老爷和夫人──”
  黄山威摇头道:“当日我们收留你,全然是为了要你照顾鹰儿,如今我们已决定将鹰儿留在抱玉庄上,你还跟着我们作甚?”
  丁驼子仍然低着头,道:“是。”
  黄山威转过身,来到了黄夫人身前,手搭在她的肩头上,道:“夫人,你去去就来,我在这凉亭之上等你。”
  黄夫人泪痕满面,也不说什么,就走出了石亭,上了马,丁驼子和黄鹰两人也上了车,蹄声得得,一齐向前,驰了出去。
  他们向前赶出了七八里,便转入了直通抱玉庄的那条路上,才一转入路口,黄夫人便是一呆,只见那一条宽阔笔直的路上,长满了杂草,和原来路面平坦光滑的情形,大不相同,触目一片荒凉,显然这条路,已有许多日子没有车马来光顾过了!
  黄夫人呆了片刻,心中不禁黯然,暗忖自己不在,庄上自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可是,她继而一想,却又觉得事情十分不对头,因为他们两人,虽然不在,但是抱玉庄上,还有数百人之众,难道也不进出了么?
  看这里野草衰黄,长可过膝的情形来看,莫非是抱玉庄上,早已发生了什么变故?
  黄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已按在剑柄之上,她乃是成名已久的女侠,虽然想起女儿惨死,她会欷墟不已,但是一感到事情十分突兀之际,她也陡地惊觉起来,她回头道:“丁驼子,你紧跟在我的后面。”
  丁驼子答应了一声,道:“夫人,可有什么变故么?”
  黄夫人道:“我也不知道,可是,你看,这条路,不是太荒凉一些了么?”
  丁驼子道:“是的……太荒凉了些。”
  黄夫人缓缓地策着马,向前走去,愈是向前去,苍凉的景象愈甚,两旁的树,因为深秋叶落,全都只剩下了枯枝,看来更是令人兴出了一股莫名的落寞之感。马蹄踏在落叶之上,不断地发出“唰唰”声来。
  他们缓缓地走出了十来里,忽然看到前面路上,有两块大石,大石之上,各自坐着一个服装古怪,非僧非道的人。
  那两人当然是已看到一骑一车向前来的了,但是他们却一声不出。
  而黄夫人在一看到了他们之后,停了一停。
  这时,双方相距,大约有三四丈左右,只见那两个人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睛,道:“走走走,抱玉庄庄主吩咐,来的不论是什么人,一概不见!”
  黄夫人陡地一呆,她心中已知道事情不寻常到了极点,但是她却沉住了气,并不发作。
  她只是催着马,又慢慢地向前,走出了两丈许,道:“你们是抱玉庄上的人么?”
  那两人大刺刺地道:“自然是。”
  黄夫人冷冷一笑,冷着声问道:“那你们可知我是谁?”
  那两人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珠,道:“你么?多半是庄主的穷亲戚,想前来投靠的,是不是?告诉过你了,庄主吩咐,一概不见。”
  黄夫人声音一沉,道:“这是哪一个庄主吩咐的?”
  那两人大怒,道:“兀那婆娘,偏有这等萝嗦,还不替我快──”
  他们下面一个“滚”字还未曾讲出口来,便突然停住了,只见他们张大了口,同时又听得“啪啪”两声响,他们两人头上的发髻,已然滚落了下来。
  而刚才,他们只觉得眼前剑光一闪,头顶一凉,是以才突然之间停住了口的,这时,他们看到滚落下来的,只是发髻,而不是他们的脑袋,他们出了窍的灵魂,总算又回了转来。
  两人不约而同,一齐伸手向头上摸去,一摸之下,他们的手,又停在头上,放不下来了。
  原来他们头上的发髻,乃是齐着发根被削去的,他们伸手一摸,便摸到了顶门之上,精光滑溜的一块头皮,而黄夫人这时,仍然骑在马上,刚才连她是怎样出手的都未曾看清,他们的心中,怎能不惊?
  黄夫人冷笑一声,道:“好了,究竟是哪一位庄主吩咐的,你们该实说了。”
  那两人的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得”地直响,道:“我们说……得……得……抱玉庄庄主人人皆知……是戚金花……戚姑娘。”
  黄夫人面色一沉,道:“笑话,武林中人人皆知,抱玉庄主是黄大侠!”
  那两人道:“黄大侠夫妇……出外去寻找……仇人,戚姑娘……喜欢这里,第二年就来占了。”
  黄夫人大怒,道:“她是什么东西?”
  那两人道:“戚姑娘是……魔教教主的第九位姬妾,最得教主宠爱──”
  黄夫人忍无可忍,一声大喝,道:“闭嘴,你们快滚回去,叫她快滚!”
  黄夫人想起自己在外千山万水,寻找仇人,原来抱玉庄却早被人占了去,她犹然一点不知,心中实是怒极,那两人给黄夫人一喝,抱头鼠窜而走。
  黄夫人“哼”地一声,策马便向前去,丁驼子忙赶着车,跟在后面,一面哑着声音道:“夫人,可要我去告知老爷么?”
  黄夫人摇头道:“不必了,若是让他知道,岂不是要令他气恼?”
  她策马疾驰,奔得愈来愈快,丁驼子的马车,紧紧地跟在后面,那两人则在前面,没命也似地逃着,一面逃,一面发出杀猪也似的嗥叫声来。
  转眼之间,抱玉庄的正门,已然在望了,只见正门口一字排开,有七八个人守着。那两个人奔跳着,气喘得讲不出话来。
  那七八人却一齐向黄夫人围了上来,黄夫人身形自马上疾拔而起,身在半空,一个盘旋,剑光掠起,顿时有四个人倒地不起。
  其馀的人一见这等情形,发一声喊,一齐向庄中,奔了进去。
  黄夫人提着剑,抢了进去,丁驼子连连加鞭,马车也直冲了进去,一直来到了议事厅之前,方始停了下来,黄夫人已然掠上了石阶,但是她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此议事厅中,走出了一位丽人来。
  那丽人约莫二十四五年纪,发长及腰,美艳之极,连黄夫人看了,心中也不禁一怔,暗道:“好一个美人儿!”
  那丽人满面带笑,望着黄夫人,用其娇媚的声音,“哦”地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黄夫人来了,请进来啊!”
  这时,马车也停住了,黄鹰在马车疾驰之际,便一直抓住了丁驼子的手臂,他望着那丽人,低声道:“老丁,这是谁?”
  丁驼子并不回答,然而,他的身子,却在不住地发抖,黄鹰又说道:“咦,老丁,你怎么在发抖啊?”
  丁驼子道:“你……看,又要打架了,我……我最怕打架。”
  黄鹰作出了一个不屑的神色,道:“不中用,我才不怕哩!”
  黄夫人望定了那丽人,冷冷地道:“你就是僭占抱玉庄的戚金花么?”
  那丽人“咯咯”一笑,道:“是啊。”
  她在讲话之际,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媚态,黄夫人一提手中长剑,道:“你快滚,快带着你那些狐群狗党,离开抱玉庄!”
  戚金花又是一笑,道:“黄夫人,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我可不怎么想走。”
  黄夫人手中的长剑,陡地向前,伸了一伸,那一剑不但出手快绝,而且,用的力道,也是妙臻颠毫,剑尖已刺透了戚金花胸前的衣服,直抵在她的胸口,可是又未曾伤及她半分!
  戚金花只觉得胸口凉浸浸地,在自己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间,对方便已然出手,将自己制住,她面上也不禁为之变色,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黄夫人厉声喝道:“你走不走?”
  戚金花眼波流转,道:“既然如此,那我自然只好走了。”
  黄夫人“哼”地一声,身形一侧,便待缩回剑来,也就在此际,只听得丁驼子突然哑声叫道:“夫人小心,不可松手!”
  可是,当丁驼子的警告出口之际,黄夫人的剑,已缩回尺许来了。
  也就在此际,只见戚金花皓腕翻动,她腕上的几只玉镯相碰,叮当有声,而她手腕一翻间,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向着黄夫人手中的长剑,疾压了下来,“铮”地一声响,长剑被压得向下,沉了一沉,而戚金花的左手,也同时翻起,另一柄短剑,已迳刺向黄夫人的胸前!
  她两柄短剑,同时出手,招式诡异,出手快疾,堪称奇绝!
  黄夫人经丁驼子一提,虽然其时,已然缩回剑来,但是猛地心中一凛,也已然有了惊觉,就在戚金花左手剑送出之际,她身子猛地向后一仰,被压得沉下去的长剑,也“飕”地向上,疾扬了起来!
  那一剑扬起,恰好来得及格挡戚金花刺来的一剑,“铮”地一声响,两件兵刃相交,黄夫人的功力,何等深厚,戚金花手中的短剑,立时幻成一溜精虹,向半空之中,直飞了起来!
  戚金花身形一退,却仍是若无其事也似,笑道:“黄夫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位驼子,可是你的家人?他也好眼力啊!”
  黄夫人心中也不禁一奇,因为她一直不知道丁驼子为人如此机警,刚才若不是丁驼子出言提醒,只怕此际,她已吃亏了。
  是以她也回头向丁驼子看了一眼,却见丁驼子低着头,像是十分惊恐一样。
  戚金花冷冷地道:“黄夫人,你们两夫妇的武功如此之高,八年来,连一个杀女仇人也找不到,可见你们武功虽高,这机智方面,未免差了一些!”
  黄夫人的面色,陡然之际,变得难看之极,青白不定,她盯着戚金花,一字一顿,道:“我们迟早会找到他的,一定找得到的!”
  戚金花“咯咯”笑着,道:“他在什么地方,你们可知道么?”
  黄夫人心头紧紧地绞痛着,感到了一阵阵的痛楚。他在什么地方?百步飞针李维扬,在什么地方呢?
  (百步飞针李维扬在什么地方呢?)
  (百步飞针李维扬一定躲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是以黄大侠夫妇才找不到的。)
  (但是,百步飞针夺维扬的心中,却仍然是极度不安的,他害怕被发现,他如今躲得极好,正因为躲得极好,是以才未曾被黄大侠夫妇发现,但是也正因为躲得极好,他就不得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来维持这种“极好的地位”。)
  (百步飞针李维扬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翼翼地应付一切,他神经上所负的重担之重,实在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得了的!)
  (但是,百步飞针李维扬,却还必需忍着!)
  戚金花冷笑一声,道:“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们,我们教主,这些年来,也在到处寻找他的下落,却也是一无所获!”
  戚金花的话才一出口,只听得大厅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十分苍老深沉的声音,“哈哈”一笑,道:“金花,你这小妮子愈来愈不像话,居然绕着弯子骂人,你岂不是也在说我武功有馀,机智不足么?”
  那声音一传出来,黄夫人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她不由自主,向后退出了两步!
  那正是天河妖叟令狐黠的声音!
  接着,令狐黠便缓步踱了出来,只见他面上带着奸笑,道:“多谢黄夫人刚才留情,免致小妾剑下丧生,盛情不敢或忘。”
  黄夫人面色铁青,横剑当胸,一言不发。
  令狐黠呵呵笑着,抬头看去,道:“啊,这位一定是令郎了,是不是?”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现出了一种异样狡猾的神情来。
  黄夫人的心中,陡地一动,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又向后退了两步,一直到了马车之前。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令狐黠突然发出了“哈哈”一笑,随着他那一笑,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传了过来,黄夫人急忙四面看去,只见四面都有人自墙角处转了出来,不下数十人之多!
  那数十人走了出来之后,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令狐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黄夫人,令郎长得倒玉雪可爱,我看,就请他在我庄上住上些时,你们两人在外寻找仇人时,也好放心些。”
  黄夫人勉力镇定心神,道:“令狐教主,外子随后就到,要问问他肯不肯才行。”
  令狐黠当真狡黠无比,听了之后,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道:“黄夫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未将仇人活捉之前,绝不回抱玉庄来,这是黄大侠所罚下之誓言,普天下人皆知,黄夫人如何还来骗我?”
  黄夫人心中吃惊之极,她身形拔起,上了车顶,沉声道:“丁驼子,你抱住了鹰儿!”
  黄鹰大叫道:“我不怕,妈,我不要老丁抱着我,我什么也不怕!”
  丁驼子则颤声道:“夫人,我……怕得紧。”
  黄夫人一上了车顶,英姿飒爽,神威凛凛,沉声道:“不必怕,你赶车出去,看谁敢阻拦。”
  戚金花“咯”地一笑,道:“教主,你听听,她说没有人敢阻拦。”
  令狐黠“哈哈”笑着,道:“金花,你说错了,根本不必任何人阻拦,黄夫人自然不会走的。”
  丁驼子这时,已然“啪”地一鞭,挥了下去,拉车的两匹马待向前冲了过去,但是令狐黯身形疾幌,一伸手,按住了一匹马的额头,另一手一扬,“呼”地一声,有一件东西,向黄夫人飞了过来,道:“黄夫人,你看,那是什么?”
  黄夫人“哼”地一声,并不伸手去接,只是长剑向前一伸,突然刺了出去,正刺在那物事之上。
  那物件却也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小小的绸包,一被剑尖刺中,绸包便散了开来,“啪”地一声响,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落在车顶之上。
  黄夫人低头看去,只见落在车顶上的,是一根镶有三颗明珠的金钗。
  一看到了那根金钗,黄夫人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双眼定在金钗之上,身子却在簌簌地发着抖,黄鹰叫道:“妈,什么事,什么事?”
  丁驼子则低声道:“别吵!”
  黄鹰仍然在叫着,但黄夫人慢慢扬起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她自己抬起头来,又望了令狐黠半晌,才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令狐黠一笑,道:“黄夫人请跟我来。”
  他竟转过身,向大厅内走了进去,丁驼子又失声道:“夫人,不可!”
  但是黄夫人却一摆手,道:“你别管我,你们在这里等我。”
  丁驼子着急道:“夫人,你要是进去了,小公子──”
  黄鹰的神色,也是相当害怕,但是他却立即道:“妈,我不怕,我已经不小了!”
  黄夫人沉声道:“好孩子!”
  她一声“好孩子”才出口,身形疾掠了起来,向下一落,便落在令狐黠的身后。
  黄夫人的身形向下一沉之际,令狐黠的去势,突然加快,“飕”地一声,便已进了大厅,黄夫人也立时跟了进去。
  令狐黠和黄夫人一走,围住了那辆马车的数十人,也围得更近了一些,戚金花摇摆着身子,走向前来,笑道:“小弟弟,你妈妈也进去了,你怕什么?还不快跟我进去看看?”
  戚金花的话,令得黄鹰大怒,骂道:“呸,你不是好人,你是妖精!”
  戚金花却只是咯咯地笑着,丁驼子又颤声道:“这位姑娘,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何苦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黄鹰大声道:“我不小了,我和她动手,我不怕!”
  丁驼子一伸手,握住了黄鹰的手臂,道:“你不能去,你绝不能去。”
  戚金花笑道:“驼子,你这样忠心耿耿做什么?你不让他下来,我就将他拉了下来!”
  丁驼子喘着气,道:“你高抬贵手,姑娘,你全福全寿,高抬贵手吧!”
  戚金花却早已身形一幌,一阵香风过处,她已然上了车踏,笑道:“驼子,你让开些,我来接他下车!”她一面说,一面伸手便向黄鹰抓来。
  黄鹰家学渊源,武功自然也相当有根底,一见戚金花抓来,反手一掌,便向戚金花的手背,拍了下来。
  戚金花“哈哈”一笑,手一缩一翻,五指如鈎,已反扣住了黄鹰的手腕,道:“下来吧!”
  她一面说,一面已用力一拉,可是也就在此际,却只见丁驼子突然伸出手来,五指一紧,却已抓住了戚金花的手腕。
  那一抓,敢情十分大力,令得戚金花的五指一松,将黄鹰放了开来!
  而且,那一抓也全然出乎戚金花的意料之外,她陡地一呆,左手一掌待拍向丁驼子时,丁驼子的一掌,已然加在她的头顶之上。
  丁驼子的出手虽快,而且,他一出手,便将戚金花制住,戚金花连反抗的馀地也没有,但是丁驼子的身子,却在剧烈地发着抖。
  他道:“小公子,你……你快赶着车子走。”
  黄鹰却还在道:“不行,我妈还在里面。”
  丁驼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他道:“你……你赶着车子走,夫人武功高强,不打紧的,我们……去告知老爷去,快!”
  黄鹰拿起了马鞭,“啪啪”两鞭,挥了下去,马儿撒开蹄,便向外奔开去。围住马车的人虽然多,但是戚金花被丁驼子扣住了脉门,按住了头顶,围住的人,如何敢不让路,马车冲过去,纷纷退了开来。
  马车直冲出了庄门,可是那数十人,也发一声喊,早有人牵出马来,他们各自翻身上马,随后泼刺刺地追了上来,衰草满地的路面之上,蹄声得得,车声辚辚,实是扣人心弦之极!
  黄鹰一看到后面有人追来,一鞭紧过一鞭,马车的去势,快疾无比,随后追来的四五十骑,始终跟在后面三四丈处,也不敢太接近,可是也绝无离开之意。
  不消多久,已来到了路近头,见到了大道,马车陡地一转,转上了大道,去势更疾,转眼间,已然可以看到那座石亭了。
  远远地可以看到,在石亭之前,站着黄山威,黄山威身形长大,本来极之魁梧,可是这时看来,却给人以十分落寞之感。
  而黄山威显然也被那一阵急骤的蹄声惊动了。
  而且,他自然也认出了那轮马车来。
  他身形幌动,几个起伏,便已赶到了近前,黄鹰一看到了父亲,一鞭抽下去,一声大喝,马车立时停了下来。
  黄山威在迎向前去之际,还根本未曾看到车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车子一停,他才突然看到,丁驼子的手中,抓着一个绝色女子。
  黄山威一呆,大喝道:“丁驼子,是怎么一回事?”
  丁驼子一松手,戚金花身子,立时凌空翻起,向后疾掠而出,迎上了追来的那数十人,那数十人立时将她团团拥住。
  丁驼子的身子发着抖,道:“老爷……老爷……夫人……庄上……令狐黠在庄上!”
  黄山威对于丁驼子的话,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目射精光,望定了丁驼子,黄鹰说道:“爹,老丁出手好快,那女人想害我,是老丁将她抓住了的。”
  黄山威徐徐地道:“老丁,这些年了,我竟不知你是一个会家!”
  丁驼子道:“我……算是什么会家?只不过偷偷跟着公子学些功夫罢了。”
  黄鹰笑了起来,道:“爹,你看我做师傅,还不错吧!”
  丁驼子也乾声笑了起来。
  可是黄山威对于这一老一小两人的笑话,却是一点也不欣赏,他仍然寒着脸,一字一顿道:“阁下何人?”
  丁驼子还未曾回答,黄鹰已然奇道:“爹,你……你难道不认识他?他是老丁啊!”
  丁驼子也勉强笑着,道:“是……是啊,老爷,我是老丁啊!”
  黄山威“哼”地一声,身形暴起,直上直上,拔起了五尺,手起掌落,“呼”地一掌,向着丁驼子的顶头,疾拍了下来──
  那一掌来得突兀之极,在黄鹰的惊呼声中,丁驼子身子,簌簌抖着,双手抱住了头,却是并不躲逃,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啪”地一听响,那一掌已齐齐正正击在他后脑之上!
  而黄山威身形向后一弹,也弹了开来。
  黄鹰一欠身,将丁驼子的身子,紧紧抱住,叫道:“老丁!老丁!”
  他陡地转头去,道:“爹,你为什么要打老丁?你为什么要打他?老丁,你……被爹打……死了么?”
  丁驼子一直缩着头,直到这时,才抬起了头来,道:“公子,我可是被老爷打死了?”
  黄鹰本来,满面皆是惶急不平之状,看他的样子,像是立时就要哭了出来一样,但是,一听得丁驼子这样的问自己,他却也忍不住“噗赤”一声笑了出来,道:“老丁,你要是死了,还能够出声问我么?”
  丁驼子哭丧着脸,道:“老爷──”
  黄山威心中的疑惑,仍然未去,他刚才一掌向丁驼子拍下,丁驼子只是抱住了头,绝不躲逃,看来他并不像是会武功之人,但是黄山威自然知道戚金花是何等样人,连戚金花都可以擒得住,其人的武功,自是非同小可的。
  要知道学武之士,最忌讳的事,便是有人隐姓埋名,藏在近侧,那唤着“卧底”,一经查出,立时严厉对付。刚才黄山威那一掌,当真是想将丁驼子一掌拍死了的。
  但是他一掌击到中途时,忽地想起,这近八年来,丁驼子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黄鹰更是他带大的,若是他要害自己,什么时候不好害?
  他如要加害鹰儿,更是易如反掌,何以七八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他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是以才发掌发到了一半,突然内力回收的。
  而对丁驼子来说,刚才他等于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徘徊一样!
  这时,黄山威尽管还是满腹疑云,但他却也不及追问,只是沉声道:“丁驼子,夫人怎样了?”
  丁驼子想是吓坏了,连讲话的声音,也变得乾涩无比:“夫人……夫人……”
  他没有讲下去,却听得戚金花尖声道:“黄夫人应教主之邀,去商议一件事了。”
  黄山戚大吃了一惊,道:“什么?”
  丁驼子道:“真的。”
  黄山威倏地转过头来,双眼射出凌厉无比的光芒,望定了戚金花。戚金花虽然远在三丈开外,但是一接触到黄山威那两股凌厉无匹的眼光,她的心中,也感到一阵害怕,她勉力镇定,道:“你……望着我作甚?”
  黄山威沉声道:“你是令狐老贼的爱妾,是不是?”
  戚金花为人极聪明,她一听得黄山威这样问,已知道黄山威心中想些什么了。黄山威心中所想的自然是黄夫人若是为令狐黠所擒,那么,他若擒住了她,就可以和令狐黠换人了!
  当戚金花才一想到这一点时,她的心中,也不禁大是骇然。可是,她随即想到,在自己的身边,围着四五十人之多,这四十人,莫不是武林高手,黄山威只有一人,自己怕他何来?
  她一想及此,胆气顿壮,立时娇笑道:“是啊,我是他最心爱的人儿。”
  黄山威手背一抖,“铮”地一声响,已然拔剑出鞘,他将寒光森森的剑抱在双掌之中,向戚金花遥一拱手,道:“那就多有得罪了!”
  戚金花叫道:“你们小心──”
  她这里叫声甫毕,只听得黄山威突然发出了一下长啸声,随着那一下长啸声,只见剑影滚动,黄山威已然抖动长剑,向前冲了过来!
  戚金花一叫,有十来个人,抢出几步,拦在戚金花的面前。
  可是,黄山威的来势,实在太以惊人,太以凌厉了,他是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前冲了过来的,首当其冲的四个人,一见这等情形,心中一怯,不由自主,匆忙向外逃了开去。
  还有四个人,总算胆识较壮,仓皇还了一剑,可是只听得“铮铮铮铮”四下响,四柄长剑,一齐断折,那四个人的身子,也各自被一股大力,撞得向外翻跌了出去。
  黄山威再是一声大喝,长剑自上而下,匹练也似,斜削了下来,还有六七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纷纷退避,戚金花双足一点,身子向上,疾拔了起来。
  眼看她一拔起,就可以避开黄山威的一剑了,但是黄山威的身子,却也跟着拔起。
  在黄山威的身子也跟着拔起之后,半空之中,只见剑影千重,不见有人。
  但是俄顷之间,剑影敛去,人影陡现,只见两个人,自半空中一齐落了下来,戚金花的脉门,已被黄山威扣住,她面白如纸,满面怒容。
  其馀数十人,看到了黄山威大展神威,片刻之间,已将戚金花制住,个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戚金花虽然被制住了脉门,无法挣扎,但是她仍然在尖声叫道:“你们这干饭桶,望定了我作甚?他抓住了我,你们不会去抓他儿子么?小心,那丁驼子是一个会家!”
  黄山威也急叫道:“老丁,你别再藏头露尾了!”
  丁驼子急道:“老爷,老爷,我是不会武功,我是不会武功的啊!”
  就这几句话工夫,已有十来个人,各仗兵刃,向前一涌而上。
  丁驼子用十分难听的尖叫声大叫道:“我们快逃!”
  他一鞭又向马上抽了上去,可是这时,早已有两个人着地滚到,“唰唰”两刀,将车轮剖成了两半,车子向旁便倒。又有一人,一手提住了丁驼子的后颈,将他直提了起来。
  黄鹰尖叫道:“别伤老丁!”
  他身形一起,飞起一脚,踢在那人的手腕上,那人一负痛,手松了开来,丁驼子的身子,骨碌碌地滚到了马车旁边,他连忙钻进了车底下。
  这时,黄山威抓住了戚金花,但是也疾赶了过来,长剑霍霍,二招之间,便伤了七八人。
  可是对方共有数十人之众,黄山威虽然所向无敌,可是等他赶到马车边时,黄鹰却已被两个长汉子,在他的身后,将他紧紧地箍住!
  黄山威发出一声巨喝,道:“放开他!”
  那两人望定了戚金花,戚金花尖声道:“快将他带到东面林中去等我,你们立此大功,我对教主说,升你们为天地人三堂中天寿堂堂主!”
  那两人一声长啸,带着黄鹰,身形疾拔而起,落在路边,厉声道:“黄大侠,你不想绝后,就别追上来!”
  戚金花也道:“黄大侠,他们两人,外号人称千蛇双毒,倒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黄山威一则投鼠忌器,二则他抓住了戚金花,究竟行动迟滞些,眼看想追上去,已然不及,立时道:“你叫他们放开,不然我先杀了他!”
  戚金花一声冷笑,道:“不会的,黄夫人还在抱玉庄上哩!”
  黄山威陡地一呆,就在那两句话问,千蛇双毒身形如飞,几个起伏,早已隐没在路边的林子之中,看不见了。
  黄山威心中又惊又怒,他紧紧地握着戚金花的手腕,虽然他武功绝顶,但是突然之间,遭此巨变,他却也方寸大乱,无法应付。
  他呆了极短的时间,便厉声道:“跟我到抱玉庄去!”
  却见丁驼子自车下探头来,抖着声问道:“老爷,是……是叫我么?”
  黄山威一顿足,并不回答他,带起戚金花,便落在一匹马上,双腿一挟,马已向前疾奔而出,其馀人也纷纷上马,跟了上去,竟没人来理会丁驼子。丁驼子自外爬了出来,他呆呆地站着,汗自他的额上,像是十几条小河一样地淌了下来。
  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极之害怕,他的确是害怕之极了,他从来也没有像刚才那样害怕过!
  黄山威制住了戚金花,向前飞奔而出,眼看将要奔到抱玉庄门口了,只见一匹马自抱玉庄中,直奔了出来,转眼之间,便到了近前,自庄上奔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夫人。黄夫人一见了丈夫,高叫了一声,身形一纵,已然下了马,喘着气,道:“山威……山威……我见到小玉了,我见到小玉了!”
  她讲到第二句“我见到小玉了”时,也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受刺激太甚了,她双眼之中,泪水如泉也似,涌了出来。
  黄山威的身子,猛地一震,忙道:“夫人,你……别太伤心了。”
  黄夫人摇着手,道:“我不是伤心,我……是高兴,我们的小玉好端端地在抱玉庄上!”
  黄山威呆呆地骑在马上,道:“夫人,你……好几次半夜惊醒,也曾告诉我见过小玉来。”
  黄夫人声嘶力竭,道:“这次是真的,小玉一直被令狐黠软禁在抱玉庄上,当日她从抱玉崖上跌下去,并未曾死,是被令狐黠擒住的。”
  黄山威的目光转动,望向戚金花。
  戚金花一笑,道:“她说的句句是实,你望我作甚?”
  黄山威脸上的肌肉抽动,以为惨死已然八年,魂牵梦萦的爱女,为了女儿,这位大侠,大英雄,不知在背后流过多少眼泪,如今忽然知道女儿好端端地还在,他实是不知是悲是喜!
  正在此际,只见令狐黠“哈哈”笑着,自庄中踱了出来,道:“黄大侠回来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劝她答应犬子的婚事,但是她却一直不肯,看来,非要父母之命不可了?”
  黄夫人忙又道:“他还是要女儿答应他儿子的婚事。”
  黄山威厉声道:“放屁,他累我们在江湖上奔波八年,还有脸提这件事!”
  令狐黠道:“黄大侠,你可别忘记,李维扬伤我孩儿一目,若不是我将令媛生还的信息瞒住,你怎肯遍天下去找李维扬?但是如今,已历八年之久,李维扬仍是踪影不见,自然是再也找不到的了,我又何妨旧事重提?”
  黄山威怒道:“你怎知李维扬找不到了?”
  令狐黠笑道:“自然是,你知道他在哪里?”
  (李维扬在哪里?百步飞针李维扬在哪里?)
  (他在逃,他在拼命地逃。)
  (他绝不能被黄大侠夫妇发现,是以他必需拼命地逃着,为了自己的性命而逃!)
  百步飞针李维扬住拼命地逃着,他的身形是如此之快,以致他简直如同是在地上飞快地滚勤着的一只球一样。是的,他看来像一只球,因为他的背上隆起了一块,是的,他背上隆起了一块,因为假扮成了一个驼子。是的,他扮成了一个驼子,他已扮了八年。
  他,就是丁驼子。
  百步飞针李维扬,就是丁驼子。
  丁驼子是七年多前,在一家客店的院中悬颈,被黄夫人救下来的,自此之后,他一直跟着黄大侠夫妇,那是因为他在逃亡了近半年之后,感到自己已然避无可避时想出来的办法。
  黄大侠夫妇正在遍天下寻找他,但是他却就扮成了一个又老又可怜的驼子,在黄大侠夫妇的身边。
  当然,他得日夜小心提防露出破绽来,但是,那却是他最安全的庇护所,他安全地度过了七八年,直到刚才他出手救了黄鹰,才露出了破绽来。
  他知道,黄大侠在一时之间,虽然被他瞒了过去,但是绝瞒不久的。当一切风波过去之后,黄大侠就会想起他来,那时,不消盘问多久,他一定会进一步露出破绽来,而不能再隐瞒身份的。
  所以他必需逃,他必需以最快的速度,逃到最远的地方去!
  他自然也知道自此之后,他不能再托庇在黄大侠的身边,实在来说,天下虽大,也已然没有什么他可以称为安全的地方了。
  但是,他还是非逃不可!
  他身形迅速地投进了林子中,在密密层层的树林中,他似乎安心了些,他喘了几口气,正当他准备提气再奔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他连忙迅速地爬上了树去,躲了起来。
  ※※※
  黄山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夫人,小玉……她怎样了?”
  黄夫人道:“她长大了,可是我还认得她,她是我们的小玉,她被禁在一个十多丈深的枯井之中,我缒下火把去,看到了她!”
  黄山威一声怒吼,道:“老贼,你竟将我女儿在枯井之中,囚禁了八年之久?”
  他想起爱女在这八年之中,竟受着这样的苦楚,怒意陡生,手臂一振,“轰”地一声,一股大力,疾涌而出,将戚金花向令狐黠推了出去。
  令狐黠绝未想到黄山威竟会突然动手,及至戚金花迎面飞了过来,他大吃一惊,急忙双手齐出,便向戚金花的身子托去。
  他武功也是非同小可,一将戚金花的身子托住,双臂向旁一移,已将戚金花的身子,轻轻巧巧,抛向一边,跌在地上。
  但是黄山威在抖出戚金花之际,是封了她穴道的,令狐黠在急切之间,也来不及解开她的穴道。黄山威一抛出了戚金花,身形疾起,叫道:“夫人,你还不去将女儿救了出来?”
  一言提醒了黄夫人,黄夫人长剑闪动,返身向庄中疾窜了进去,她剑势滚滚,谁敢阻拦!
  而黄山威一面大叫,一面自上而下,已连攻了七剑,令狐黠左闪右避,极之狼狈,他厉声道:“我一发信号箭,立时便有千斤大石,堕入井内!”
  黄山威身形流转,剑发不已,道:“我信你所说是实,但是你怎有馀暇发信号箭?”
  的确,黄山威的剑招,如此迅疾无伦,如此凌厉无匹,千百条剑影,一齐罩了下来,剑招如同长江大河一般,一招未老,次招又至,绵绵不绝,而且,每一招之中,又都有着好几个变化,他外号人称“七手剑”,这时剑法一展了开来,当如同有七个人在围攻令狐黠一样,旁人想要出手相助,也无从出手!
  令狐黯听得黄山威如此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自然知道,不要说没有馀暇取信号箭出来,捏破了抛向半空,就是想抽个空,将他的独门兵刃,五毒虎爪取了出来,也是在所不能!
  因为这时候,他全力以赴,尚且觉得剑气森森,对方的长剑随时可以削中他,只消略慢一慢,那是定然性命难保的了。
  令狐黠一生之中,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强敌,但是却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高手,刹那之间,他实是汗流浃背,他心中一起恐慌,脚下略慢了一慢,便听得“嗤”地一声响,一剑已自他胁下穿过,在他衣服上穿了一个大洞,虽然未曾受伤,但是胁下生风,更增寒意!
  转眼之间,黄山威七七四十九剑,三百四十三式变化,一齐使完,剑法略慢了一慢,令狐黠究竟是武功极高的高手,大叫一声,身子趁机后退,一抖手,“嗤”地一声响,一枚信号箭,已然直飞向半空!
  黄山威一声大叫,身形拔起,一剑向信号箭削去,但是他一剑到处,只削下了一半,落下了满天光雨,还有半截,依然升了上去!
  黄山威身在半空之中,陡地一翻,落了下来,剑尖突然指住了躺在地上的戚金花的咽喉,令狐黯料不到有此一着,想要赶过来时,已然不及!
  黄山威一声冷笑,道:“小女若有不测,你和她都要陪着到九泉一行!”
  令狐黠面色铁青,呆立不动,刹那之间,四周围一起静了来,和刚才两人厮杀之际,那种惊天动地的情景相比,简直如同两个世界一样!
  那种极度的沉寂,维持了没有多久,便听得庄内响起了黄夫人的高叫声,紧接着,两条人影,已疾掠而来,在黄夫人身边,是一个面色苍白之极的女子,她的左颊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正是黄小玉。
  黄山威打从心底深处笑了出来,道:“老贼,你信号箭放得迟了!”
  令狐黠道:“好,你女儿无恙,你也该放开她了!”
  黄山威摇头道:“现在还不行,犬子被贵教门下两人劫走,要找到了犬子,安然无恙,才能放她!”他一俯身,将戚金花自地上提了起来,向黄夫人一推,令狐黠抢前一步,但不等他出手,黄夫人早已扣住了戚金花的脉门,将她拉了过来。
  黄山威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去,望着他的女儿,他的鼻中一阵一阵发酸,他想叫女儿一声,可是奇怪的却一声也叫不出来,直到黄小玉扑到了他的怀中,他才叫了出来,可是这时候,他声音硬塞,也根本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了,好一会,他才道:“小玉,你和你母亲在此,先将庄中的狐群狗党,一齐驱了出来。”
  他又转头道:“令狐教主,犬子被贵教门下,劫到了东林之中,烦你和我一齐去找一找,你最好希望犬子安然无事!”
  令狐黠面色铁青,闷哼了一声,他捨不得戚金花,自然不敢不从!
  ※※※
  李维扬一蹿上了树,便看到两个人,各自用手臂箍住了一个孩子,脚步一致,抢了进林子来,一进林子,便停了下来。
  那孩子却正是黄鹰!
  李维扬不禁抽了一口凉气,他连动也不敢动,只盼望那两人快点离去,可是,那两人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其中一个一伸手,点了黄鹰的穴道,将黄鹰放了来,那人面长如驴,神情骄妄,道:“哈,好运道自天而降,想推也推不掉,我就快就任本教天寿堂堂主了!”
  另一个面有赤记,一副凶相,只听得他冷冷地道:“你只怕弄错了吧,可以当天寿堂堂主的是我!”
  长脸的厉声道:“你未曾听得戚姑娘说──”
  他话讲到了一半,便突然停了下来,那是因为他自己也记起了戚金花的话,戚金花许下一个天寿堂堂主之位,那是在魔教之中,权威极高的高职。
  但是,如今,他们却有两个人!
  长脸的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之后,随即一笑,道:“你我是好兄弟,难道还争这个么?谁当堂主,还不是一样?”
  面有赤记的道:“说得是,那你就不必和我再争了,就由我当了这堂主吧!”
  长脸的怒道:“什么话,我们结义之际,我却是兄长!”
  面有赤记的道:“是啊,你做兄长,让让小弟,又有何妨?”
  长脸的目射凶光,望住了对方,面有赤记的,也不甘示弱,两人互望着,好一会,突然之间,长脸的满面笑容,伸手在赤面的肩头之上拍了一下,道:“我们──”
  可是他只讲了两个字,便突然住了口,因为就在此时,自面有赤记的人的衣袖之中,已蜿蜒游出了四条全身扁平,青色的毒蛇来。
  他的长脸,在刹那间,现出了惊骇绝伦的神色来,但他的身子却僵立着不动,他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居然还能讲话,道:“好兄弟,你……将这闪电青毒蛇,捉了回去,捉了回去!”
  那面有赤记的桀桀笑道:“你只要不动,蛇儿原不会咬你的。”
  长脸的几乎要哭了出来:“可是兄弟,你也别动,一见附近有东西动,蛇儿一样会咬人的!”
  面有赤记的笑道:“我为什么不──”
  他才讲到这里,面色陡地一变,转头向肩头之上看去,只见他肩头上,钉着一枚赤红色的毒钉!
  他桀桀怪笑了起来,然而,他只笑了一声,身子便向后倒了下去,他身形一倒,四条在地上盘成一团的毒蛇,突然窜了起来,只见青光一闪,长脸的发出了半声怪叫,身子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抖了两下,就不动了。
  而那四条毒蛇则又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游了开去,到了黄鹰的附近,停了下来,昂起了蛇首,向着黄鹰,吐着蛇信。
  躲在树上的李维扬,对下面发生的一切,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简直惊得呆了,而当他定过神来时,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他抬头看去,只见黄山威和令狐黠两人,一齐奔了过来!
  而那四条“闪电青”却一齐围在黄鹰的身边!
  “闪电青”毒蛇动作快捷,一见风吹草动,便立时择物而噬,两人若是奔得近了,黄鹰立时性命难保,而事实上,若不是黄鹰被封了穴道的话,他见了四条毒蛇,必然害怕,只要略动上一动的话,他也定然没命了!
  李维扬一见到两人飞奔而来,显然未曾发现眼前的莫大危机,他不顾一切,急叫道:“你们站住,万万不能再向前来!”
  黄山威和令狐黠两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的来势虽快,可是说停就停,而当他们一停下来之际,他们也看清眼前的情形了!
  他们两人离黄鹰约有两丈许,那四条蛇的身子,已然因为他们的前来而摇摆了一下。
  他们两人俱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异口同声道:“闪电青!”
  黄山威忙又道:“鹰儿,你千万别动,我来杀这四条毒蛇!”
  令狐黠道:“你怎么杀它们?只怕剑一扬起,蛇已咬中令郎了!”
  黄山威的手按在剑柄之上,但是他却提不起这个勇气将剑拔出来,他喘着气,道:“我身形幌动,可以将蛇引开去。”
  令狐黠道:“可能引开两三条,那你将是白送了性命,令郎也是性命难保。”
  黄山威僵立着,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断地跳动着。而这时候,在树上的李维扬,面上的肉跳得更厉害!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救黄鹰,那就是他,百步飞针李维扬!
  别的暗器,还未曾射到毒蛇,毒蛇一见物影移动,便立时凶性大发,但是他的百步飞针,却是例外,他的百步飞针,又细又快,根本连影都未有,便已可以射中目的了。
  但是,他的百步飞针,如果一出手的话,岂不是等于在告诉黄山威,他要找的百步飞针李维扬,就在树上?
  他望着下面,望着黄鹰,黄鹰的穴道虽然被封,但是他的脸上,却也现出了骇然欲绝的神色来,他的喉间,突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声响来,那是因为他想哭,但是却又哭不出来之故。
  他的手慢慢缩进衣袖去,扣了四枚飞针在手。
  他是逃不过去的了,四枚飞针不发,还有一线希望,四枚飞针一发,他是逃不过去的了!
  但是,四枚飞针一发的话,黄鹰却有救了。
  黄鹰如今没有问题,但是这样可以僵持多久呢?
  他的穴道,一定会自己松了开来的,穴道一松,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能够一动不动么?
  李维扬已扣定了这四枚飞针,他双眼也定定地望定了那四条“闪电青”毒蛇。
  他头上的汗,大滴大滴流了下来,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落到了地上,“啪啪”有声,将一两片落叶,激得略扬了一扬,那四条毒蛇的身子,又摇摆了起来,李维扬突然大叫了一声,四枚飞针,陡地射了出去!
  那全然是出乎令狐黠和黄山威两人意料之外的事,等到他们猛地一惊时,四条毒蛇的七寸处,已被飞针穿过,牢牢钉在地上,蛇身正在拼命扭曲!
  黄山威飞身向前,将黄鹰的身子一把抱起,令狐黠大叫道:“百步飞针李维扬!”
  李维扬一纵身,自树上落了下来。
  黄山威失声道:“丁驼子!”
  李维扬苦笑着,令狐黠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但黄山威闪身拦住了他,道:“令狐教主,你不可碰他丝毫!”
  李维扬急叫道:“老爷……黄大侠!”
  令狐黠恨恨一顿足,退了开去,黄山威将黄鹰的穴道解开,放了下来,他一手拉着黄鹰,反手一拉,拉住了呆若木鸡的李维扬,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李维扬仍是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黄山威要带他去见什么人,但是他却知道一点,那就是,他至少可以不必再逃了,可以不必再躲藏了。
  他的脚步,比八年来任何时候,都来得轻松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