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中短篇集》

十三太保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全集  点击: 

  熊熊烈火,自一个老大的铁盆中升起,铁盆中的木柴,被烧成了炭,灼烧的,刺目的火光,飞腾着,构成动汤不宁的画面。
  天下真是动汤不宁,黄巢兵犯长安,数百年来的帝都,已落人黄巢手中,黄巢的兵将,四处争夺,皇帝狼狈出京,天下大乱。
  但是,在雅观楼头,却看不到有什麽不宁的迹象,在大铁盆中升起的熊熊烈火的照映之下,每一个人的睑上都是红彤彤的。
  大柱上全插着火把,晋王李克用坐在正中,也的容貌,有叫人不敢逼视之威,也有叫人望了一眼之後,再也不想望第二眼之丑。他一只眼像是睁也睁不开,但是另一只眼却睁得像是铜铃一样。
  柱旁两列,每列十四座,坐的全是各镇节度使,背後侍立着各人的家将,一盘又一盘的佳肴,由身形高大的壮汉托出来,一 又一 的美酒,送到每一个人的面前。
  在火光照映之下,在大堂正中,翩翩起舞的舞伎,娇俏的脸庞上,也泛着一片红 的光彩,令人见了,不免怦然心动。
  觥筹交错,人人都争着向李克用进酒,也不免每一个人,都向站在李克用身後,十二个神威凛凛的汉子,望上一眼。那十二个汉子,一色的豹皮背心,黑色长靴,有的深目,有的鬈发,看起来总觉得有点不顺眼,可是却也没有一个人对他们敢稍有不敬之色。
  那是晋王李克用麾下的十叁太保中的十二个,每个人都有超绝的武功。
  奇怪的是,十叁太保,只有十二个在,那最负盛名,也是新近才被李克用收为义子,列为第十叁太保的李存孝,却并不在行列之中。
  又是一次哄闹的敬酒,伴随着许许多多的阿谀,恭奉的词句,这些词句,李克用在一日之中,不知听了多少遍,他实在已有点腻了!
  而更令得他发腻的,是那些软绵绵的音乐,那十几个摆动着柔腰,挥舞着长袖,舞得轻柔,舞得妖娆的女子,他陡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拍”地一声,酒杯拍在案上,破裂了。
  李克用双手按在案上,大声道:“撤下去!”
  音乐停了,舞伎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二十八镇节度使错愕地互望着,他们不知道晋王何以忽然发怒,大堂之中,出现了一刹那的尴尬。
  然而,那只是极短的一刹间,李克用立时轰笑了起来,拍着案,叫道:“孩儿们,我们有天山脚下带来的美酒,取出来款客,全换上牛角杯!请我们的武士来!”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二人齐齐答应,转眼之间,只见一袋又一袋的酒袋,自中抛了出来,抛向各镇节度使的案前,各镇节度使有的本是武将,酒袋飞到,立时站起接住,有的却是文官,不免慌乱,虽然由家将代将酒袋接住,但是也引起了一阵哄笑声。
  哄笑声全来自李克用带来的人,也们在笑这些大臣太文弱了,像也们那样的人,每天沉醉在繁文缛节之中,怎能带兵打仗,又怎能不连皇帝也被迫得出了京城?
  气氛渐渐变得狂野起来,好些大臣都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但是也们却还不得不接过牛角杯来。
  牛角杯,那是用整个牛角雕成的,牛角杯盛满了酒,不将酒喝乾,就不能放下杯子!
  各镇节度使虽然感到不安,但他们还是看着晋王的神色行事,晋王李克用率领着十万能征惯战的沙陀精兵,是不是能克复帝都,大破巢贼,希望全在他的身上了!
  在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人端坐着,脸上的神色,十分愠怒。
  他是一个丑汉,十足的丑汉,这时,脸红得像猪肝一样,也不知是喝酒喝得太多了,还是由於心中的盛怒。
  喧闹声陡地又静了下来,那是由於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拍拍拍”地自两廊传了出来,所有的人,突然觉得跟前陡地一亮!
  那是二十四柄雪也似亮的弯刀!
  弯刀映 火光,幻出奇妙无匹,也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心悸的寒芒来。突然之间,一声巨喝,二十四柄弯刀,一起向下砍出。
  “呼呼”的刀风,使得柱旁的火把,火头陡地升高,紧接着,又是整齐的踏步声,二十四名沙陀汉子,已经步伐矫健地跳了出来。
  那麽锋利的弯刀,在这二十四个沙陀汉子的手中,好像是柔软的丝线一样,盘旋出一团又一团冷森森的光彩来,忽然分开,忽然又“呛 ”地交鸣着,碰在一起,当弯刀舞近之际,人人都不禁要向後退开身子,屏住气息,当弯刀舞开之际,人们也就不由自主,松一口气。
  刀光,火光,齐整的呼喝声,踏步声,彷佛将人带到了残杀,苍凉,荒远的战场之上!
  那知刚才舞伎起舞,原是同一个地方,但是却像是完全不同了!
  刀光陡地 去,二十四个沙陀汉子也停止了跳动,他们的动作划一,他们左手的手指,放在刀尖之上,然後,顺着刀背,缓缓地移动着,那时候,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子,都弯曲着,像是被拉紧了弦的弓一样。
  大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随着那些汉子的手指,渐渐由刀尖移到刀柄,他们的身子,也渐渐挺直,直到他们的身子完全挺直,他们才发出了一声呼喝,身形跃起,在半空之中,陡地转过了身来。
  他们将手中的弯刀,抱在怀中,在半空中向前跳出,绕过了大柱,退到了廊下。
  那二十四个沙陀汉子,已退到了廊下,大堂之中,还是静得出奇,似乎所有的人,全被刚才那二十四柄弯刀所发出来的寒森森的光芒镇慑住了!
  李克用首先又豪笑起来,他手中高举着牛角杯,他将杯凑近口角,仰起了脖子,美酒全都倾进了他的口中,他的喉节上下耸动着,发出“骨都骨都”的声响来,美酒自他的口角溢出来。
  李克用抛下牛角杯,大声道:“孩儿们,向各位大人进酒!”
  一片的阿谀之声,再度响起,十二个太保,每人端着盛酒的皮袋走过去,各镇节度使慌忙起立,但却只有一个人仍然端坐不动。
  一这个人,就是那丑汉,他双眼炯炯有神,望定了来到了他身前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的态度,十分嚣张,他摇着皮袋,鲜红色的美酒,从皮袋中直射了出来,也射湿了好几个节度使的冠冕衣衫,那金线文绣,华丽的官服,一被酒淋湿了,看来格外狼狈。
  而那年轻人的面上,却挂着恶作剧的笑容,他大踏步向前走着,来到了那丑汉的面前,眼看袋中射出来的酒,又要将那丑汉淋得一头一睑了,可是就在这时,那丑汉霍地站了起来,伸手在酒袋上用力一托,“叭”地一声,将酒袋托得向上,扬了起来,一股酒泉,射向身旁的大柱,射在火把上。
  酒一射到了火把上,迸出了许多蓝色的火 来,那年轻人猝不及防,身形也不免一个踉跄,那丑汉的脸涨得更红,厉声喝道:“什麽东西,敢在大臣前无礼?”
  丑汉一喝,声若洪钟,大堂之中,突然静了下来,那年轻人也是满面怒容,但是随即在他的眼中,闪耀着狡猾的光芒来,他大声叫道:“父王!”
  当那丑汉大声喝叫之际,李克用也打了一个突,他转头向丑汉望来道:“谁!”
  丑汉大声道:“汴粱节度使朱温!”
  那朱温,本是黄巢部下的大将,倒戈归顺,皇帝赐名全忠,膂力过人,勇悍绝伦,这时尽管有许多节度使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仍然挺胸而立!
  李克用道:“原来是朱大人。朱大人,有酒有肉,何不尽欢?”
  朱温冷笑着,道:“大玉带着十万精兵,只望兵到贼除,如今连日在饮宴,巢兵已离河中府只有七里了,为何还不发兵?”
  李克用“呵呵”笑着道:“我有十叁太保,五百家将,十万精兵,巢贼乃是乌合之众,何足道哉,指日可破,你我且吃酒!”
  朱温用力抛下酒杯,厉声道:“我们只在此吃酒,贼兵杀到,看谁去抵挡?”
  李克用醉态可掬,斜乜着眼,转过头去,问道:“十叁孩儿,不是在楼外守衙麽?”
  他身後大太保李嗣源应声道:“是!”
  李克用又笑了起来道:“我那十叁孩儿一人,便足挡五千精兵,朱大人请放心用酒!”
  朱温还待说什麽,只见几个军官匆匆奔了进夹,从那几个军官,那种惊惶,紧张的神色,人人都知道有什麽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心中都是一紧。
  那几个军官,直来到河中府节度使王重荣的面前,低声道:“禀报大人,巢贼部将孟绝海,兵临城下,已在擂鼓挑战!”
  那军官说话虽然低,但是由於大堂中静得出奇,是以人人可闻,各人的面色,更是难看,王重荣的手中,还握着酒杯,但是当他听了那军官的禀报之後,他的手不禁簌簌地在发着抖,连杯中的酒,也全都晒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出,朱温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但是他还是乾笑着道:“你我且吃酒,孟绝海见到我们饮宴,自会退兵!”
  李克用面色一沉,一掌拍在案上,喝道:“那孟绝海却是何人?”
  在朱温身边的那年轻人,正是十二太保康君利,这时,在他的双眼之中,又闭起了几丝狡猾的光芒来,他转动着眼珠道:“大王,孟绝海是黄巢部下大将,有万夫莫敌之勇,这位朱大人,便曾被孟绝海杀得弃甲曳兵,狼狈而逃!”
  朱温的睑涨得通红,大声道:“且看你们,有谁能敌得过他!”
  李克用笑道:“既是十叁孩儿在楼外守卫,自然是他退敌。”
  朱温冷笑道:“他带多少兵去?”
  李克用大声道:“一个便可!”
  朱温大笑起来道:“几曾听过这等的狂言?”
  朱温这句话一出口,各人尽皆失色,李克用一脚 翻身前的长案,大步踏走了过来,一伸手,便揪住了朱温胸前的衣襟,大喝道:“你我出楼去观战!”
  李克用的酒意已很浓了,朱温的酒意也不轻,他反手抓了李克用的衣袖,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李克用一走,十二太保立时簇拥而出,众人也连忙一起,跟了出去。
  日光很猛烈,城头上的砖石,泛起一片闪亮的光彩来,从城头上望下去,绵延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卷起一股股浑浊的,浓黄的烟尘来,可以看得出,在远处,已经结集着不少兵马。
  站在城头上的沙陀兵,全是一身黑衣,挺立着,他们手中的长戈大矛,都有着雪亮的锋刃,日光照射上去,反映出夺目的光彩,他们的眼睛,直视着前面,彷佛他们的心中,只知道向前,决不如後退。
  那是沙陀的精兵——黑鸦兵!
  黑色的衣服,雪亮的锋刃,远处卷起的黄尘,都有着一股肃杀之气。然而,当各镇节度使,由鲜明夺目的旗旌引导着,也到了城头时,气派多少有点不同了。晋王李克用和朱温走在最前面,他们两人,一样有着极高的身份,但是也一样丑陋。
  到了城头上,他们两人才分了开来。十二位太保,紧随在李克用之後,朱温游目四顾,他在寻找十叁太保李存孝,他也听说过十叁太保李存孝的威名,这时,他正在寻找一个他想像中,神威凛凛,铁塔也似的猛将。
  可是,在城头上的沙陀兵之中,却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样的猛将。
  朱温冷笑着,道:“要靠他擒贼将的十叁太保,却在何处?”
  一个牙将看到这麽多人走了上来,早已迎了上去,朱温一开口,也便躬身道:“十叁太保终日酗酒,现时正在城头上打盹!”
  那牙将向前一指,朱温循他所指,向前看去,只见在一根旗 之下,蜷缩着一个瘦小汉子,那汉子缩着身,正在打盹,也身形极小,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o
  朱温不禁笑了起来,道:“好,终日酗酒,这一点,义父义子,倒有相似之处!”
  李克用怒道:“有酒不喝,却要来何用?”
  朱温厉声道:“只怕酒醉不醒,误了军机!”
  李克用冷笑不语,朱温已大踏步向前,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了那旗 附近时,他总算看清了那瘦小汉子的真面目,只见他一件豹皮背心上,湿了一大片,显然是被酒淋湿的,正在沉睡。
  这样的一个瘦小汉子,竟就是十叁太保李存孝!那实在有点令人难以柑信,朱温若不是顾忌着李克用和十二位太保,就在身後,几乎一脚便待向前, 了出去!
  他虽然未曾去 李存孝,但也顿了一顿足,喝道:“沙陀胡儿,快醒来!”
  他大声一喝,十叁太保的身子陡地一震,随即懒洋洋地睁过眼来,斜睨着朱温,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叫我什麽?”
  朱温冷笑着道:“沙陀胡儿,你……”
  他本来还想责问,何以守城有责,却喝了酒在城头上打盹的,可是,他第二声,“沙陀胡儿”才一出口,李存孝的身子,便陡地弹了起来。
  朱温在各镇节度使中,也算是膂力惊人,武艺超群的了,但是他却从来也未曾看见过一个人说弹就弹了起来,势子如此之快的!
  当李存孝弹起来的时候,他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像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劲力的豹!
  朱温一看到李存孝突然弹了起来,便自一呆,而就在他一呆之间,李存孝照着他的面门,已然一拳打出,那一拳,朱温根本连躲避的馀地也没有,只听得“砰”
  地一声响,一拳已被击中。
  那一拳的力道,还真不轻,打得朱温的身子一晃,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立时血流披面,朱温怪叫了起来,一伸手,便向李存孝的胸前抓去,李存孝手臂一横,两人的手臂相碰,只听得“叭”地一声,朱温的手臂,向上直扬了起来,又向後退出了一步。
  朱温站定了身子,伸手在面上一抹,抹了一手的鲜血,他大叫了起来道:“殴打大臣,该当何罪,替我将他拿下!”
  朱温捱了打,跟在他身後的两个家将,已然磨拳擦掌,等朱温一叫,那两个家将大踏步跨向前来,李存孝双手叉着腰,冷笑道:“谁敢来拿我?”
  李克用在旁,也一声大喝道:“且慢!”
  朱温怒道:“你纵容义子,殴打大臣,罪也不轻!”
  李克用笑道:“请容他去擒了贼将孟绝海,将功折罪,那又如何?”
  李存孝抗声道:“父王,他叫我沙陀胡儿,我打他一拳,还是便宜了他!”
  朱温厉声道:“大唐天子的大臣,你怎打得,竟连礼数也不知,当是在沙陀蛮荒之地麽?”
  李存孝咧着嘴,笑了起来道:“一到中原,这麽多礼数,怎不叫人排了队,行着礼去退贼兵?”
  朱温气得脸色发青,骂道:“谅你这醉汉,还不够孟绝海一锤!”
  李存孝揉了揉眼道:“孟绝海来了麽?”
  朱温指着城下官道,道:“你不见城外尘头大起,贼兵已杀至了麽?”
  李存孝也不理会朱温,转向李克用道:“父王,孩儿愿去生擒孟绝海,午时之前,就可以回来复命!”
  朱温“嘿嘿”冷笑,拍着腰际的玉带道:“你在午睡之前,若能生擒孟绝海,我用腰际玉带,和你相赌,你赌什麽?”
  李存孝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就与你赌我这颗脑袋!” .朱温心中大喜,斜视着李克用道:“晋王,军中无戏言!”
  李克用眯着眼,优闲地道:“自然!”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一太保史敬思忙道:“十叁弟,我与你一起去!”
  李存孝立时道:“不必,我只要一人去便可,去得人多了,倒叫人小觑咱们沙陀健儿,拿绳索来,缒我下城去会敌!”
  朱温听得李存孝只身去应敌,心中更是高兴,心中暗忖,沙陀蛮人,究竟容易对付,叁言两语,便挑拨得他前去送死,就算他侥悻逃得回来,他适才愿输脑袋,面门上捱了他一拳的恶气,也可以出得了,为免他变卦,倒要用言语稳住他才好。
  是以朱温忙道:“是啊,真是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这才是大将本色!”
  李存孝只是望着朱温的玉带,笑着道:“这带子倒也还好看!”
  他说着,一个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到了城头,黑鸦兵早已在城上套上了绳索,李存孝身形一纵,抓住绳索,身子向下,直缒了下去!
  这时,二十八镇节度使,无数将校,也一起聚在城头,十叁太保李存孝,这样一个瘦削年轻的汉子,竟要只身在贼兵营中,去擒贼将孟绝海,虽然这时,他们都看着李存孝缒了下去,可是他们的心中,也着实难以相信,那竟会是事实!
  众将校之中,不少是和孟绝海对过阵的,他们甚至一听到孟绝海的名字,也不禁心寒,孟绝海身高八尺,手中一对铜 ,重一百二十馀斤,是黄巢手下,第一猛将,一个人要去将他生擒来,实是难以想像的事!
  是以,城头上的人虽然多,但是却静得出奇,数百双眼睛,望着李存孝,眼看他缒下了城墙,到了离地,只有七八尺时,他双足在城墙上,用力一蹬。
  李存孝那一蹬,令得他整个人,全都汤在半空之中,连翻了几翻,翻过了护城河,已落到了城对岸,只见他一落地,便已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
  朱温看到李存孝已走,一转身,自一名兵士的手中,接过了一 长枪来,掉转枪尖,用力向城头上一擂,枪 笔直地竖起。
  朱温道:“大王,立竿见影,可判时辰!”
  日头射下来,长枪枪 的影子微斜,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是辰末已初时分,而十叁太保李存孝,要在午时之前将孟绝海擒到!
  望着长枪的影子,许多人都不禁摇起头来。
  李克用背负双手,缓缓向前走去,除了十二个太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後之外,旁人都聚在一起谈论,李克用走开了两叁丈,转过头来,低声道:“存孝一人前去,怕有失误!”
  大太保李嗣源忙道:“依父王之见……”
  李克用道:“嗣源,敬思,你们两人,带一千黑鸦兵,由南门出城,绕道前去接应,速去速回,不必与贼兵交锋,切记切记!”
  李嗣源和史敬思两人,悄悄退了开去。
  尘土扬了起来,眼睛的视线,有些迷糊,李存孝大踏步地向前走着,中原的黄土平原,在李存孝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所熟悉的,是一望无际,长满碧绿的,柔软的青草的草原,和山顶上终年积雪,山谷中却繁花如锦的高山,那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更熟悉的,是在草原上挤着,滚动着,咩咩叫的羊群,因为他本是一个牧羊儿。一个牧羊儿,竟成了威名赫赫的十叁太保,这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然而,他现在已经是十叁太保了,草原上牧羊的生涯,在他来说,像是一场已然远去了的旧梦,令得他记忆较新的,反倒是他自小就无父无母,一直被人欺侮,餐风宿露,所锻 出来的那一副铜皮铁骨,和惊人的力气,草原上,谁也不敢招惹看来身形瘦小,但是却力大无穷的安景思……那是也原来的名字……连老虎招惹了他也得不到好处。
  安景思就是凭拳脚打死了一头猛虎,恰好李克用经过看到,惊诧於他的勇猛,才将他收为十叁太保,赐名李存孝的。
  而现在,在李存孝跟前的,只是飞扬的黄土,马嘶声渐渐近了,李存孝仍然大踏步向前走着,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到了近前。
  李存孝站定了身子,四匹骏马,已冲到了近前,那四匹马带起了一片浓黄色的雾,使李存孝一时之间,几乎看不清奔向前来的是什麽人。
  而那四匹健马之上,甲胄鲜明的四名牙将,已经齐声喝道:“什麽人?”
  李存孝眯起了眼睛,望着他们。
  在高头大马之上骑着,人的心中,便格外感到自己神威凛凛,是以当他们低着头,看到站在尘土飞扬中的李存孝时,也格外觉得李存孝的瘦小和不堪一击。
  李存孝仍然谜着眼,在他看来,那四个甲胄鲜明的牙将,有一种滑稽之感,身上那麽多闪闪生光的装饰,好像他们不是来打仗,而只是来耀武扬威的。
  李存孝沉声道:“谁是孟绝海?”
  那四个牙将,呆了一呆,一起笑了起来,道:“你是什麽人?找孟大将军何事?”
  李存孝却并不感到好笑,一到了和敌人相对的时候,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发出最大的力道来。
  他身形微僵,道:“我要生擒孟绝海!”
  那四个牙将又笑了起来,笑得身子抖动着,身上的甲胄,发出“呛呛”的声响来,一个道:“你是什麽东西,敢口吐狂言?”
  李存孝缓缓地道:“晋王第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谁是孟绝海?”
  那四名牙将陡地一勒 绳,他们胯下的健马,也一起昂首急嘶了起来,倒像是马儿听到了“十叁太保李存孝”七字,也感到吃惊一样。
  然而,他们四人望着李存孝,睑上却还是一脸不屑的神色,一个冷笑道:“李克用手下,有十叁个太保,若是个个全像眼前这个一样倒也有趣。”
  另一个道:“将他擒了回去,献与盂将军,倒也算是小小的功劳!”
  那一个一面说,一面在马上一欠身,自马鞍之旁,“飕”地掣出一支矛,向李存孝面门,疾刺了过来,李存孝身子在站定之後,一动也未曾动过,他的身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黄土,是以这时,长矛刺到,他身子陡地一偏时,在他的身上,也扬起了一蓬尘土来。
  他身子一偏,长矛刺空,李存孝一伸手,已抓住了矛 ,顺手一抖,只听得一声惨叫过处,马上那牙将,已倒撞了下来。
  另外叁人,见势不妙,叁支长矛,纷纷搠倒,李存孝已夺了一 长矛在手,手臂一横,“拍拍拍”叁下响,将叁柄长矛,一起汤了开去。
  李存孝长矛向前一伸,“当”地一声,矛柄撞在一名牙将的护心镜上。
  那护心镜打磨得晶光铮亮,矛柄自然撞不穿它,可是那一撞的力道十分大,直撞得那牙将口喷鲜血,也自马上,跌了下来。
  另外两人,见势不妙,发一声喊,拨转马头便逃,李存孝也发出了一声大喝,一抖手,长矛的矛 头抖着,“刷”地一声,已刺进了一名牙将的背心,只见那名牙将身子向前一伏,插进他背心的长矛矛 ,便直竖了起来。
  那牙将想是至死仍抓住了 绳,是以他竟末从马背上跌下来,带着直竖而起的矛 ,迅即远驰。
  李存孝一步跨过,伸足踏住了那口喷鲜血,倒在地上的牙将,喝道:“盂绝海在哪里?”
  那牙将瞪大了眼,口在哆嗦着,看他的样子,实在是想快一些回答李存孝这个问题,可是他却一个字也未曾说出来,面上已迅速转色,竟已死了!
  李存孝提起脚来,大踏步向前走了过去。
  一个人,在片刻之间,就战胜了四个牙将,在别人而言,那是一个大大的胜利了,但是在李存孝来说,那却并不算什麽。
  他已和敌人交过很多次手,他总是胜利的,这种小小的胜利,已经不能对他再发生任何的刺激了,而他的双眼,直视前方。
  他的心中只知道一点,一定要将孟绝海生擒回去,要不然,他自己输掉了脑袋事小,失了沙陀人的脸,事情却大得多。
  李克用曾一再嘱咐过他们,沙陀大军,到中原来剿贼,许胜不许败,一定要胜过敌人,在李存孝的恼中,已印成了极深刻的印象,在那种深刻的印象驱使之下,在别人看来,李存孝是一名勇不可当的将军,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但是在李存孝自己而言,他却是很麻木的,他并不喜欢杀人,虽然他发起威来,千人辟易,出入敌人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杀人如砍瓜切菜,但是他并不喜欢杀人,他甚至很厌恶杀人,然而,一定要胜利,要胜利就非得杀人不可!
  他大踏步向前走着,日头哂下来,尘土扬起来,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乾燥,他陡地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再度听到了急骤的马蹄声。尘土裹着一匹神骏的健马,当先冲到。
  那匹健马後,是百来匹战马,蹄声令得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李存孝再度眯起了眠,向前看看,他看清楚,当前一马驰到,马上是一个身高七尺的大汉,赤着上身,皮肤黑得像涂上了一层油一样,手中握着一根又粗又重的狼牙棒。
  李存孝又微微弯起了身子,像是一头豹,在要向前扑出的时侯,总得先弯起了身子来蓄势一标,那个大汉,才是真正的敌手!
  那一匹马驰到了近前, 绳一勒,马上的大汉,睁着铜铃也似的眼睛,一声暴喝,狼牙棒已向着李存孝当头砸了下来,李存孝的身形再矮,狼牙棒的呼呼劲风,直压到了他的头顶,李存孝一翻手,已自背上,撒下他的兵刃来。他的兵刃十分奇特,尖端如燕尾开叉,握手之上,是粗如儿臂的钢棍,长叁尺六寸,这件兵刃,唤作笔燕挝,也才一撒下兵刃,手臂向上一扬,“当”地一声响,笔燕挝正迎上了狼牙棒。
  刹那之间,只见李存孝的身形,突然一长,马上那使狼牙棒的大汉,大声怪叫,却自马上直跌了下来,李存孝一步踏向前去,一脚 出,踢得那大汉在地上一个打滚,狼牙棒也撤了手。
  李存孝再提前一步,那大汉正挣扎着想站起来,李存孝左臂一伸,已将那大汉的脖子,紧紧挟住,拖着他向後便退,那大汉双手乱挥,拚命挣扎,李存孝喝道;“孟绝海,你已被我所擒,还挣扎什麽?”
  那大汉被李存孝挟住丁脖子,讲起话来,也自含糊不清,可是他仍然大叫道:“我不是孟将军,俺是李大雄,是孟将军麾下的副将!”
  李存孝已拖着那大汉,倒退出了十几步去,和李大雄一起来的,还有数十骑兵马,看到这种情形,全都呆了,一时之间,也没有人追上来。
  李存孝听得那大汉这样叫,也不禁一怔,忙问道:“你不是孟绝海?”
  那李大雄倒也是一个硬汉子,虽然被李存孝挟住了头,动弹不得,可是口中却也不肯认输,道:“若是孟大将军,这时该是你被也挟住了头,拖回阵中,剖心送酒!”
  李存孝“哈哈”大笑了起来,手一松,李大雄“砰”地跌倒在地,打了一个泪,又爬了起来,喘着气,他被李存孝的铁臂挟了片刻,已挟得口中直流白沫,勉强站了起来之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李存考用笔燕挝指着李大雄的鼻尖,叱道:“快滚回去,叫孟绝海来见我!”
  李大雄双眼瞪得老大,一直向後退了出去,他才退出了十来步,只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自远而近,迅速传了过来。
  那一阵呐喊,声威之壮,令得已习惯在千军万马之中, 杀冲突的李存孝,心中也不禁为之一凛,立时抬起头来,向前看去。
  他首先看到的,是扬起足有一丈多高的黄土尘。接着,在沙尘滚滚之中,是四面极大的,色彩鲜明得夺目的大旗。
  大旗迎风招展,发出“腊腊”的声响,倒将马蹄声全都盖了下去。
  在那四面大旗上,每一面,都有一个极大的“孟”字,还在路上的那数十骑,这时,一齐向两旁,散了开来,李大雄的精神,陡地一振,撒开大步,向前奔了过去,叫道:“孟将军来了!”
  前後只不过极短的时间,李存孝仍然站在路中心不动,猝然之间,他只觉得尘土已卷到了他的身前,当尘土掩盖而下之际的一刹那,他几乎什麽都看不到,接着,他便发觉,自己的身边,已围满了人。
  只不过李存孝却连望也不向身边的那些人望上一眠,他的视线,定在一个神威凛凛,铁塔也似的大汉身上,那汉子骑在马上,看来更是高大,也的那匹马,也是大宛良种,高头大马,在黄金为饰的鞍上,插箸一对铮铮发光的八楞大 。
  那大汉也赤着上身,只不过在前後心,都悬着赤金的护心镜,手腕之上,也勒着金腕扣,看来更增威武。李大雄这时,已伏在马前,马上那大汉喝道:“你败在什麽人之手?”
  李大雄也不敢抬头,只是反手向後指了一指。
  李存孝随着李大雄的一指,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抬起头,他知道,这次来的,一定是孟绝海了!
  当李存孝抬起头来时,孟绝海也正向他望来,在他们两人之间,飞扬的尘土,还未曾完全落下来,可是就算尘土再浓,也决不能阻止他们两人,四道锐利的目光!
  他们几乎是同时呼喝起来的,一个道:“你就是孟经海?”另一个道:“你是十叁太保?”
  在一声呼喝之後,立时又静了下来。
  围住李存孝的,足有上百人之多,实在是不应该那麽静的,但是却又实在静得出奇,那样的静寂,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便听得盂绝海陡地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可称放肆到了极点。
  他一面笑着,一面叱喝道:“你就是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哈哈,李克用可是将你当礼物来送给我?似他这般送礼法,十叁位太保,也送不了几次!”
  李存孝被盂绝海的笑声,叱喝声,震得耳际嗡嗡直响,也刚才曾以为李大雄就是孟绝海,可是这时,孟绝海到了,李大雄瑟缩地站在孟绝海的坐骑之前,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李存孝自然看不到自己,不然,他就可以看到,他站在孟绝海的身前,和孟绝海一对比,更是小得可怜,瘦得可怜,像是盂绝海一伸手,就可以将他捏瘪了一样!
  孟绝海的话一出口,四面八方,都响起了一片轰笑声来,就在轰笑声中,李存孝的声音,却十分沉着,他缓缓地道:“我来生擒你回阵去!”
  孟绝海略怔了一怔,又大笑了起来。
  就在孟绝海的大笑声中,李存孝突然飞身跃起,笔燕挝向前直搠而出,孟绝海双手才一绰起了铜 ,笔燕挝已搠到了也的胸前。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正搠在孟绝海胸前赤金护心镜之上,孟绝海身子向後仰去,双脚滑脱了蹬,李存考人还在半空之中,反手一掌,击在马颈之上,那马负痛,一声长嘶,向前冲出,已将孟绝海自马背上,直掀了下来。
  但是孟绝海却也未曾跌倒在地,他在快要碰到地上之际,左手的铜 ,已向地上击出,“蓬”地一声,正击在路面之上。
  那一 ,令得尘士陡地扬了起来,路上也出现了一个土坑,但是他的身子,已就着那一击之力,直挺挺地站定,手中两柄铜 互砸,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立时左右汤了开来,向李存孝攻到。
  李存孝才一站定身子,铜 已然汤到,李存孝身子一缩,一个筋斗,向後翻了开去。他看到孟绝海铜 汤来的势子如此之猛,以为孟绝海一 汤空,就会身形不稳,向旁跌出一步的。
  但是孟绝海乃是黄巢军中,一等一的猛将,天生神力,非同小可,他双 虽重,但是一击不中,已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身形凝立,如同一座石塔一样,却是一动不动!李存孝的心中,也不禁喝了一声采!
  孟绝海一声大喝,双 抡起,又已劈头劈脑,向李存孝压了下来。
  这一次,李存孝也不再躲避,他也是一声大喝,笔燕挝向上,直迎了上去!
  当双 和笔燕挝两件兵刃,就快相交之际,围在路上,孟绝海部下的将士,一起轰笑了起来,他们是素知孟大将军的神力的,孟大将军这双 下压之力,简直可以将一个石人砸得粉碎!
  而眼前的十叁太保李存孝,却是那样瘦小,却还要不自量力,去格挡孟大将军的双 !这两 压了下来,只怕十叁太保要化为肉泥,尘埃!然而,众将士的轰笑声,才一发出,便突然停住了!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听得“当”地一声响,精钢打就的笔燕挝,已迎上了铜 ,虽然在日头之下,但是还可以看到,火星四下迸射!
  就在那“当”地一声之後,孟绝海和李存孝两人,一起蓦地後退了一步,他们後退时,脚步是如此之重,以致他们脚下的尘土,全都扬了起来。
  李存孝的身形灵活得多,才一後退,立时一个翻滚,滚向前去。
  盂绝海出阵以来,绝没有什麽人,可以挡得了他双 一击的,这一次,他双居然被一个那样瘦小的人,挡了一挡,他也不禁陡地一呆。
  就在他一呆间,李存孝已滚到了他的身前,他一声虎吼,双 又直击了下来。
  但是李存孝的身形灵活,“呼”地一声,已在他的身边,滚了过去,反手一挝,正击在孟绝海的小腿弯之上,那一击,令得孟绝海发出了一下怒喝声,庞大的身形,已如石塔倾圮一样,向下倒了下去。
  也身子还末倒地,双 又一起向前击出,“蓬蓬”两声,击在路面上,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就着那两击之力,弹起身子来。
  可是当他倒下去时,李存孝也早已弹起,笔燕挝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砰”
  地一声响,正击在孟绝海的背脊之上。孟绝海的身子,本来已向上抬了一抬,眼看可以站起来的了,但是那一击实在太过沉重,令得也的身子,猛地又仆了下去。
  当时他的胸口,撞在路面上的时侯,“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浓稠的鲜血来,鲜血和着浓黄的泥土,现出一种极其奇异的色彩来。
  在一旁的将士,一看到主将吃了亏,一起发起喊,涌了上来,眼看李存孝要陷入重围,就算他神勇无双,要杀出重围,也不是容易之事,大路的两侧,突然也响起了一阵呐喊声。
  随着那一阵呐喊声,一千黑鸦兵,自两边原野上,铺天盖地一般,冲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正是大太保李嗣源,十一太保史敬思,两人骑着骏马直冲上了路面,手起刀落,已砍翻了两个人。
  李嗣源一勒马 ,马儿急嘶了起来,李嗣源大喝道:“十叁弟,孟绝海在何处?”
  李存孝一脚踏在孟绝海的背上,道:“大哥,这就是孟绝海!”
  李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带他回去,午时已将届了,这里的人,我们自会打发!”
  上千黑鸦兵涌了过来,孟绝海带来的那百馀将士,如何是敌手,刹那之间,已去了一小半,人仰马翻,号叫之声,惊天动地,尘土飞扬,其馀的人,拚命夺路而逃,李存孝一手拉住了一匹在他身边奔过的健马,一把提起了孟绝海,重重放在鞍上,他一纵身,一足蹈在孟绝海的背上,抖起 绳,他人如同在马背上生了根一样,挺立着,已疾驰而出!
  在路上的黑鸦兵,一看到十叁太保策骑驰来,纷纷让路,同声欢呼。
  李存孝越驰越快,黄尘滚滚,扬了起来,在那样的路上驰骋,和在草原上驰骋,自然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不论在什麽地方驰骋,都是为了要得胜,沙陀人的骑术,是远近驰名的,李存孝不但可以站在一匹健马上驰骋,他还可以双脚分踏在两匹健马的背上,策马飞驰来得到胜利。
  尘土越扬越高,他也越驰越远,路上的 杀声,已渐渐听不到了。
  李存孝的心中倒十分沉着,他又一次 到胜利的滋味,在第一次或第二次胜利的时侯,心情激动、兴奋,但是当胜利来得太多,而且,还并不困难的时候,胜利之後,反倒变得十分沉重了。
  李存孝在飞扬的尘土中,已看到了城头。
  城头上的喧闹,登时静了下来,在城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到,十叁太保李存孝,站在马上,踏着一个人,疾驰而来。
  每一个人,也都不由自主,转过头,向插在城头上的那 长枪的影子,投以一瞥。
  枪 的影子已经很短,只不遇几寸长,已经快要到午时正了,然而李存孝已经回来,他在午时之前回来了!
  朱温的面色,现得十分难看,李克用圆睁着一只眼,笑嘻嘻地望定了朱温,那更令朱温,显得很不安,他勉强笑着,道:“人倒是在午时之前回来了,若擒来的不是孟绝海时,又当如何?”
  李克用笑道:“得等他上来方知!”
  李克用才出口,便听得一叠声的呐喊声,叫道:“十叁太保来了!”
  随着那一连串的叫喊声,李存孝的胁下,挟着盂绝海,已经大踏步走上城头来,在他面前的各镇节度使、将士,纷纷让路。
  李存孝直来到了朱温和李克用的面前,手臂一扬,被他挟在胁下的孟绝海,“砰”地一声跌在城头上,长大的身躯,横卧在地,看来更觉得庞大。
  李克用斜睨着朱温,笑道:“朱大人,这可是孟绝海麽?”
  朱温在李存孝走上来时,便已经看到,被李存孝挟在胁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孟绝海,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这时李克用一问,他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了一步。朱温本来也是黄巢部下的大将,孟绝海的武艺如何,他自然素知,这时他看到孟绝海跌在城头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那的的确确是孟绝海,却又不容得他不信,一时之间,他变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城头上的所有人也全都惊得呆了,静得出奇!
  在静寂中,只听得李克用又“呵呵”笑了起来道:“朱大人不出声,那他一定是孟绝海了,朱大人曾和他共事巢贼,自然是不会弄错的了!”
  朱温一听得李克用讲出那样的话来,心中实是怒极,一张丑脸,也登时成了猪肝色。
  他本是黄巢部下的大将,阵前倒戈归顺,皇帝赐名全忠,旌玉带,爵高官,倒也使他睥睨天上英雄,可是一给人提起他昔日是巢贼部下,他总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可是这时侯,也空有一腔怒意,却是无法发 ,只是恨恨地一顿足,“哼”地一声,转身便走。
  可是他才一转身,便听得李存孝大声喝道:“姓朱的别走,拿玉带来!”
  朱温陡地一怔,立时转过身来,当他转回身来时,他铁青的脸色上,笼罩着一种骇人的杀气,李存孝却大踏步走了过去道:“你输了,拿玉带来!”
  朱温一定是由於太愤怒了,是以他面肉在簌簌抖动着,但是他又要顾及大臣的身份,不得不竭力抑制着心中的愤怒,而使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沉声道:“什麽玉带!”
  李存孝“哈哈”一笑道:“自然是你腰际的玉带,你拿它来和我的脑袋相赌,难道你忘了麽?”
  朱温怒极叱道:“胡说,这条玉带,乃是圣上所赐,你是什麽人,也配要这带子!”
  李存孝“哇呀”大叫了起来道:“好不要脸,输了想不给麽?拿来!”他一面说,一面倏地伸手,便向朱温的腰际,抓了出去,朱温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厉声喝道:“晋王,你难道只是旁观?”
  李克用笑得很高兴道:“朱大人,军中无戏言,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朱温手按住玉带的扣子,面色难看之极,朱温手下的几个将军,也立时向前涌了过来,各太保也自李克用的身後,大踏步向前走来。
  在城头上的各兵将,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莫不骇然失色,但就在这时,李存孝身形一闪,已自朱温身边掠过,疾伸右手,已抓住了玉带。
  朱温厉声喝道:“圣上所赐玉带你敢妄动?”
  李存孝笑道:“玉带既是圣上所赐,你以之打赌,便是欺君罔上!你既然输了还有什麽话好说,莫非我输了也说脑袋是父母所生,不能给你麽?”
  朱温给李存孝抓住了玉带,心中大急,也不禁口不择言起来,大声喝道:“说什麽父母所生,你本是无父母的野种!”
  李存孝生擒了孟绝海,赌嬴了朱温,心中十分得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是此际,朱温的这句话一出口,他却陡地脸色变了!
  在刹那之间,他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是无父无母的野种!
  这样的辱骂,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也自小就不如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安景思,是怎麽来的。
  有一个时期,他坚信自已的母亲,是一个石头人,那还是也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人开他的玩笑,指着一座古墓前耸立的一个石头女人对他说;“这就是你的母亲,你该好好对待她!”
  年幼的安景思信以为真,每日拂拭着石头人的积尘,有鸟儿飞过,停在石头人上,他便大声叱喝着,将鸟儿赶走,石头人既然是他的母亲,怎能容得鸟儿的欺侮,他曾在石头人脚下,蜷着身子沉睡,他也曾抱住石头人哭泣,心中思索着,为什麽自己的母亲会是石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对自己唱安眠曲。
  後来他渐渐长大了,他才知道,石头人是不会生孩子的,那是人家在骗他,可是当他一有空的时候,他还是在石头人的身上靠着,怔怔地望着蓝天白云。
  无父无母的野种,这七个字,每当李存孝听到的时侯,就像是有七枚利针刺进了他的心口一样,而在这时候,这种感觉更甚了!
  所以,在刹那之间,也的脸色变得煞白,自他的双眼之中,也射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神色来。
  朱温看到了李存孝那样的神情,也不禁陡地一呆,就在此际,只听得大太保李嗣源抗声道:“朱大人何出此言,十叁弟父王在此,难道不见?”
  朱温也知自己失言,要知道李存孝被李克用收为义子,他那句话,便等於连李克用也辱骂在内了,这时,他急於脱身,也不及解释,只是“哼”地一声,伸手便去推李存孝。
  而李存孝也在这时,用力一扯,只听得“拍”地一声,已将朱温腰际的玉带,扯成了两截,朱温急忙伸手去夺时,也抓到了另外一截!
  朱温厉声叫道:“反了!反了!”
  朱温一叫,众太保也大声呼喝着,涌了上来,朱温见势头不对,立时向後退去,喝道:“我们走!”
  众兵将簇拥着朱温,迅速离去,十一太保史敬思举起拳头,还待击了下去,李克用究竟识得大体,已然大声喝止,而朱温已奔下城头去了。
  不久,只见牙将前来报道:“大王,朱大人带本部兵马,回汴梁府去了!”
  李克用也不放在心上,拍着李存孝的肩头道:“由得他去,少他一股兵马,不见得便难以破贼!”
  朱温一走,各镇节度使,就算明向着朱温的,也没有再得罪李克用之理,而与朱温有隙的,更趁机大骂朱温,将李克用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李克用听着那些阿谀的词句,心中实在又有些发腻了!
  火把高燃,窗外黑沉沉,远处不时可以听到军鼓低沉的声音,蓬蓬蓬地响着。
  那种低沉的的皮鼓,使人听了之後,心直往下沉,有着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是以,大堂中的人虽多,却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老大的火把,自柱上斜伸出来,正好在一张长桌上燃着,闪动的火把,映在长桌的一张地图上,火光跳动着,以致地图上的山峦河流,看来像是活的一样。
  围在长桌旁的十几个人,神色都极其严肃,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在他的眼珠中,彷佛也有一个火把在燃烧着一样。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着,从河中府起,一直移到了长安,才停了一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抬起头来道:“照贼兵布阵来看,长安稳如泰山,难以攻破!”
  大太保李嗣源道:“贼兵本是乌合之众,但是占住了帝都长安,气 却盛!”
  李克用一高一低的两道浓眉紧蹙着,眼中闪耀着一种十分沉郁的光芒,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长安的附近,划来划去,一言不发。
  在一旁的众太保,也都屏气静息,没有人出声。他们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叁太保,勇如猛虎,但是李克用用兵如神,决策精确,却是他们沙陀大军战无不克的主要原因!
  他们都知道,一次战争的胜利,是在两阵相对, 杀开始之前,便已经决定了的,而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便像现在这样的军事会议。
  在这里,虽然静得出奇,但是沙场上的千军万马,他们的死生、胜负,却全是由这里决定的!
  李克用手指不断划着,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长安城城池坚固,域外兵马众多……”
  他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道:“幸得今日擒了贼将孟绝海,稍挫了贼兵的锐气。”
  四太保李存信突然道:“父王,擒了孟绝海,只不遇是小功一件,孩儿愿立更大的功劳!”
  李存信一脸骠悍之气,他在讲话的时候,双眉上扬,目光灼灼,却望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孝彷若末觉,只是注视着案上的地图。
  李克用“唔”地一声,道:“你想怎样?”
  李存信倏地一伸手,指在地图上的长安,大声道:“我单人匹马,杀进长安去,生擒黄巢来!”
  李存信这一句话出口,李克用和众太保,都是一呆,接着,各人便笑了起来。
  因为刚才李克用还在担心,长安附近,巢军阵势布置甚严,用数万精兵去攻打,对方以逸待劳,也不容易讨好,现在李存信却要单人匹马,去擒黄巢,那实在是可笑了一些!
  别人笑,四太保李存信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他的眼光,始终注定李存孝的身上,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怒意来。
  在未有十叁太保李存孝之前,人人都知道晋王十二义子,十二太保。而在十二太保之中,最赫赫有名,武功超群的,便是他四太保李存信。
  可是,李存孝一来,人人都只提十叁太保,每当听到了“十叁太保”四字,李存信的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一个被人称颂惯的人,忽然被人忽视了,再也没有人提起了,那心中的难过.气愤,绝非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体会的。
  李存信心中这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了,他这时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他,像是火山突然爆发一样,突然反手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声,道:“笑什麽7偏你能立功,旁人就不能麽?”
  李存孝陡地一呆,皱起了眉,不如该如何回答才好,李嗣源已然道:“兄弟之间,不可争执。”
  李克用挥手道:“存信,你适才的话,再也别提起,没地招人笑话!”
  大太保李嗣源道:“父王,四弟的话,倒也有道理。”
  李克用笑了起来道:“你一直老成持重,却如何也会那样说?”
  李嗣源道:“长安城牢不可破,域外贼兵齐集,但大军难以挺进,小股人马,却反倒可以趁隙混进长安去,虽然生擒黄巢,在所不能,但我们到长安去大闹一番,自然人心惶惶,这些乌合之众,不难瓦解!”
  李克用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突然之间,他一声虎吼,道:“真是好主意!孩儿们!”
  他一声呼喝,众太保齐声答应,个个挺立身子,大家都知道,李克用在一声呼喝之後,就要传将令了,此时他所发的命令,自然是选派前去闯长安的人选,一等一的繁华去处,乃是帝都,谁不想去见识见识?如今长安虽然在巢贼势力之内,但是对十叁位太保而言,那却更富刺激,人人都想争着前去,是以他们个个挺胸而立,精神抖擞。
  李克用目光灼灼,凌厉的目光,在十叁位太保的身上,一一扫过。十叁个太保人人都屏气静息。
  李克用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李存孝的身上,他沉声叫道:“存孝!”
  十叁太保李存孝立时向前,踏出了一步。
  李克用目光又缓缓移动,停在九太保李存审的身上,又叫道:“存审!”
  九太保李存审大喜,高声答应,也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克用的目光,缓缓到了四太保李存信的身上,李存信已迫不及待,向前跨出,可是李克用却立时摇头道:“不必你去!”
  李存信陡地一呆,抗声道:“父王,这主意是孩儿想出来的!”
  李克用道:“你想出来的主意是独擒黄巢,与现在要实行的扰乱长安,有所不同,你脾气暴躁,好大喜功,此去长安,非同小可,只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李存信急叫道:“父王,这……孩儿不服!”
  李克用笑道:“可不是,你连我的命令,都敢不服,若是派你去长安,你怎肯服他人调度?”
  李存信忙道:“孩儿不是不服父王将令,只是心中有所不服,父王不论派何人带队,孩儿均愿服调度!绝不违令就是。”
  李克用道:“此事非同儿戏!”
  李存信道:“军令如山,孩儿焉有不知之理!”
  李克用道:“我派存孝带队,一切皆由他调度,你服是不服?”
  李存信陡地一呆,立时转头,向李存孝望去,李存孝也向他望了过来,两人对望了好一会,李存信咬牙,道:“我服!”
  李克用点头道:“好!”
  李克用才一点头,李存信已向前,走了过来。
  李克用续道:“史敬思,康君利,李存璋!”
  立时又有叁位太保,向前走来,十一太保史敬思英武挺拔,浓眉大眼。十二太保康君利,神气非凡,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中,总闪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狡猾的神采,八太保李存璋熊臂虎腰,气度非常。
  李克用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六个人,心中也不禁一股自豪之感,他缓缓地道:“你们六人,立时启程。”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声音听来,也格外低沉,像是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深深印进每一个人的心头一样。
  他道:“长安城中,非同小可,千万要小心,要记得你们此去,志在扰乱,不可贪功。存孝!”
  李存孝陡地挺直了身子道:“孩儿在!”
  李克用一字一顿道:“你带着队,你们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来。”
  李存孝大声道:“是!”
  李克用深深地吸一口气道:“你们六人,到长安去,虽然不过两百来里的路程,但是在两百里中,贼兵布下了千军万马,们那样的行动,可以说从古未有,一路上更不可节外生枝!”
  李存孝等六人,齐声道:“孩儿知道!”
  李克用摆了摆手,道:“去吧!”
  六位太保,一起走了出去,他们混身是劲,走出去的时候,甚至带起一股劲风,令得火把的火头,也向上陡地窜了一窜!
  尘土飞扬,那麽多尘土,像是整个大地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黄的烟雾一样。
  六骑马,在路上飞驰着,马上的六个人,正是以李存孝为苜的六个太保,他们都已换了装束,看来像是猎户,为了装扮得像,他们骑的,也不是什麽骏马,而是军中挑出来的劣马。
  天色渐渐黑了,那是一个阴沉的阴天,天上一点光也没有,但是在地上,放眼看去,却到处可以看到像星星一样,闪耀着的火光。
  那些火光,全是从远远近近,连绵百馀里的兵营中所发出来的。大鏖战还未曾开始,是以即使是军营中的灯火,看来也有几分宁谧之感。
  马上的六人,一声不出,只是伏在马背上,向前急驰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兵营渐渐远了,而离敌人的营地,又渐渐近了。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大军结集的地方,就算是在官道上,也没有什麽车马来往,是以他们六匹马,马蹄敲在路面上,发出的声飨,也格外惊人。
  到了午夜时分,驰在最前面的李存孝陡地勒住了鞋绳,扬了扬手,跟在後面的几个,也全都勒住了马 ,只有四太保李存信,却还抖 驰出了两叁丈,才兜转了马头来,大声喝道:“什麽事?”
  李存孝皱了皱眉道:“四哥,我看现在,路边的军营,已是贼兵所布的阵形了。”
  李存信道:“那又怎样?”
  李存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要小心些,在马蹄上扎上棉布,也不必跑得太急,趁着天色黑,正是我们连夜赶路的良机。”
  李存信“哼”地一声道:“我们都是堂堂的太保,又不是偷鸡捉狗的鼠辈,怎可以这等怕事?依我之见,就这样直冲过去,没有贼兵前来便罢,若是有贼兵前来,就杀它个片甲不留!”
  十二太保康君利忙道:“四哥说得是!”
  李存孝沉声道:“我却说不是!”
  李存信大怒,一抖 ,气势汹汹,策马驰了过来道:“你算是什麽东西?”
  李存孝的面色陡变,虽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面色变得十分白,那样煞白的脸色,再配上他一双灼灼的眼睛,令得他看来极其异相。
  李存孝以极其缓慢,但是却十分坚定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道:“父王曾下令,这队人马,由我调度,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四太保李存信更是大怒,厉声吼道:“他奶奶的,你敢斩我!”
  李存孝的声音更低沉,道:“违军令,不论亲疏!”
  李存信“哇”呀怪叫起来,八太保和九太保已齐声道:“四哥,父王之命,切不可违。”
  史敬思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叫道:“四哥,愿服十叁弟调度,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康君利悄悄拉了李存信的衣袖,道:“四哥,你要杀贼,到了长安,再杀不迟!”
  李存信“哼”地一声,转过头去, 自怒意不歇,李存孝已下了马,自马鞍之旁的皮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棉布来,众人纷纷跟着学样。
  康君利扎好了马蹄,看到李存信仍是怒容满面,骑在马上,未有动作,也走了过去,笑嘻嘻地道:“四哥,此番冲进长安,说不定你可以将黄巢生擒了回来,立一个大功!”
  李存信闷哼一声,康君利忙压低了声音,道:“四哥,你莫中计,他是不想你到长安去和他争功,到了长安,还不是由得我们?”
  李存信一听,心中一动,他暗忖如今若是不照李存孝这小子的吩咐去做,那只怕自己连去长安的机会也没有了,真如康君利所说莫中了他的计!
  是以他又是“哼”地一声,下了马,也将棉布扎在马的四蹄上,李存孝一挥手,六骑又向前驰去,但蹄声已经轻了许多。
  他们沿着官道,直驰了一夜,早已进入了黄巢的兵营,到天色渐明时分,好几队兵马,在他们的身边驰过,带队的军官,虽然对他们投以奇怪的眼 ,但是却也没有盘问他们。
  他们沿着路边驰着,等到天色微明时分,看到路边有一个草棚,乃是一座茶居。
  李存孝勒慢了马,向前一指,道:“前面有一座茶居,我们进去歇歇脚,也好探听一下消息!”一行六马,来到了茶居之前,六人下了马,走进了茶居中,只有几个老兵,正在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看到他们六人进来,也不理睬。
  六人挤着一张桌坐下,李存信拍着桌子,一个衣服破烂的老者,走了过来,李存信和史敬思大声道:“拣好吃的东西拿来!”
  那老者苦笑道:“列位客官,兵荒马乱,小店没有什麽好东西,只有烤薯饼,和着青菜,将就充 ,要酒,倒还有些。”
  这六人都不知“烤薯饼”是什麽夷西。
  他们来自沙陀,食物自然和中土不同,那老者的中州口音,他们也听不甚清楚,更加不明白,李存审道:“喂,那烤薯饼是什麽东西?”
  老者苦笑着道:“尊驾倒会黄莲树下弹琴!”
  那“黄莲树下弹琴”,乃是“苦中作乐”之意,偏偏他们叁人可听不懂,李存孝睁着眼问道:“那黄莲树下弹琴,又是什麽好吃的东西?”
  那老者呆了一呆,索性不再去理睬他们六人,自顾自走了开去,他们六人,也不再说什麽,不一会,热腾腾的烤薯饼端了上来,虽是粗食,但是他们奔波了一日一夜,肚子也饿了,吃来倒也觉得可口,正在用手挑着,大块大块塞向口中之际,忽然又听得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直到了茶居门口。
  那时,李存信已吞下好几块烤薯饼,见到别人还在吃,也又焦躁了起来,大声道:“你们还不快吃,吃完了,我们好赶到长……”
  他“长”字下面的一个“安”字,还未曾出口,李存孝神色微变,陡地扬起面前的茶杯来,将一杯茶,全泼在李存信的脸上。
  李存信的话头,被那一杯茶打断,他霍地站了起来,怒得满面通红,双眼之中,射出火来,看他的神情,像是想将李存孝生吞了下去一样。
  西时候,在李存信身边的李存璋,忙压低了声音,道:“四哥,我们要到了什麽地方去,可是胡乱说得的麽了还不坐下,有人来了!”
  李存信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抹,将脸上的茶水抹去,他心中固然怒极,却也自知理亏,明知斗起来,只怕康君利,也不会帮着自己,幸好这时,有好几个人,走进茶居来,是以他也不再出声,借此遮脸,仍然坐了下来。
  停在茶居门口的,乃是五六匹神骏之极的军马,跨进茶居来的人,当先一个,身形魁悟,神态骄奢,一身军服,六个太保和黄巢的兵将,交战不止一次,一看到这身军服,便知道来的是一员大将。
  在那员大将之後,跟着两员牙将,叁个亲兵,那大将一走进来,略停了一停,高视阔步,又向前走来,那老者忙迎了上去。
  大将也不理睬那老者,就在一张桌子的上首坐了,两员牙将先向大将行过了礼,便在左右相陪,叁个亲兵,在身後伺立。
  那老者走向前来,行了一个礼,道:“张将军早!”
  那大将也爱理不理,老者走了过去,不一会,捧了一大盘鸡、肉、酒出来。
  那大将立时据桌大嚼起来,鸡、肉的香味一飘了过来,李存孝等六人,登时觉得手中的烤薯饼,不是味儿了,史敬思焦躁起来,一拍桌子,道:“来人,那边桌上是什麽,我们也要!”
  老者苦笑着,道:“客官将就着点吧,这位是张将军,各位怎可比得?”
  史敬思一叫,那位大将,和两名牙将,却向他们六人,斜睨了过来。
  李存孝比较郑重,他也知道身在险地,非同小可,他压低了声音,向那老者问道:“张将军?这位张将军,他是……”
  那老者道:“大齐皇帝麾下张大将军张权。”
  李存孝“哦”地一声,向各人使了一个眼色。
  那一边桌上,大将张权已然一声叱喝,道:“店家,我每日巡视回来,皆要在这里歇足,闲杂人等,趁早替我赶远些!”
  那老者点头弓腰,转过身去道:“是!是!”
  那老者才一转过身去,李存孝等六人,已然倏地站了起来,李存信手一拨,那老者一个踉跄,已向旁跌了出去,史敬思抢前两步,已然来到了张权的桌旁,站在张权身後的叁个亲兵厉声喝道:“滚开!”
  那叁个兵丁大声呼喝问,史敬思一掀衣襟,一柄雪也似的弯刀,已“飕”地掣了出去,弯刀一挥,刀尖在叁人的咽喉之际掠过,那叁个兵丁身子陡地向後,撞了过去,撞在张权的身上。
  张权在兵丁呼喝之际,也回过头来看视,及至刀光一起,他究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已经知道不妙,立时霍地站了起来。
  可是这时,史敬思一出声,其馀五个太保,也早已掣出了弯刀来,李存信刀一出手,一刀搠向张权的胸口,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刀尖正搠在张权胸前的护心镜上,张权倒未曾受伤。
  而就在此际,李存审和康君利两人,一刀一个,已砍翻了两个牙将。
  他们几个人,动手快疾.之极,那个牙将,简直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他们直至临死之际,还睁大着眼,瞪着那叁个死在史敬思刀下的兵丁,是怎麽死的,但是也们还未曾弄清楚那叁个兵丁是怎麽死的,自己也已奔下了黄泉路。
  两个牙将一死,张权虽然仗着护心镜护身,未被李存信一刀搠死,也被撞得隐隐作病,这时侯,他心中的吃惊,实是难以言喻,他已知对方六个人,绝不是等闲人物!
  他双手在桌上一按,已准备推翻桌子,趁机夺门而逃,可是双手才一按在桌子之上,两柄弯刀,便已然一起攻出!
  在刹那间出手的是李存璋和李存孝二人,李存璋一刀剁下,刀身砍进桌子,由於刀是弯的,是以恰好将张权的双腕,压在刀锋之下,张权的双腕,其实丝毫未受伤害,但是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却比双腕已被砍断,来得更甚,他自然不敢再动弹。
  而与此同时,李存孝的弯刀,也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弯刀锋利的刀锋,紧贴在张权的脖子上,那种冰凉的感觉,令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在发颐,也惊怒交集,喝道:“你们……是什麽人?”
  张权在大声喝问,但是并没有人回答他,各人伸出手来,抓着盘子中的肉食,大口吞嚼,片刻之间,好几盘肉食,吃了个乾乾净净。
  李存信抹着嘴,叫道:“店家,还有肉麽?”
  那老者看到忽然之间,生出了那样的变故,和另外几个茶客,拥成一团,早已惊得呆了。一听得李存信的叫嚷,只得战战兢兢地道:“没有了,张将军……每日巡视回来……就准备这些!”
  李存信咧着一张油嘴,向张权望来,道:“张大将军,肉没有了,你怎麽说?”
  张权面色煞白,额上的汗珠,比黄豆还大,滚滚而下,然而他倒也不失武人气概,声音虽在发颤,也还算是响亮,怒道:“我怎麽说?”
  李存信手中的弯刀一拐,精光闪耀,刀风霍霍,道:“向你身上,借叁斤腿肉烤来吃!”
  李存信当真说得出,做得到,话才出口,“刷”地一刀,便向张权的大腿,砍了下去?
  李存孝忙叫道:“四哥不可!”
  他一面叫,一面弯刀向下沉,“铮”地一声响,击在李存信的弯刀上,将李存信的弯刀击得向下,疾沉了下去,未曾砍到张权。
  李存信又待大怒,但是李存孝已经一脚 在张权的腿弯之上,李将权 得跪倒在地,李存孝伸手抓住了张权的後颈,沉声说道:“快换上他们的衣服!”
  李存璋道:“我们一共六人,不杀了这将军,衣服却不够。”
  李存孝道:“这将军不能够杀,留着他有大用处!”
  李存璋、康君利两人,己动手剥下两名牙将身上的衣服来。
  正在这时,只见又是一骑驰到,马上也是一名牙将。那将官下了马,没头没脑闯了进来,口中却在叫道:“张将……”
  可是,他只叫出了两个字,史敬思早已一跃向前,“砰”地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
  那一拳,直打得那名牙将,七窍流血,只闷哼得半声,便自断了气!
  史敬思哈哈道:“正嫌不够,又送来一个!”
  他们六人,全换上了牙将和兵丁的衣服饰物,李存孝取出了一大锭黄金来,往桌上一放道:“店家,这里六个人,相烦你掩埋了,我看你也该远走高飞,各位,这里的事,只当没瞧见!”
  他最後一句话,自然是对各茶客说的。这时,那几个人只顾发抖,也不知是不是将李存孝所说的话,听进了耳中。
  他们六人,拥着张权,便出了茶居,张权左有史敬思,右有李存孝,在出茶店的时侯,李存孝沉声道:“张大将军,你自问比孟绝海如何?我是十叁太保李存孝,这几位,皆是我的哥哥,你想要命,便得老实!”
  张权本来,心中雄然早知对方六人,行事如此敏捷,身子这般了得,定然不是普通人物。但是却也想不到,刚才用弯刀架在自已脖子上的瘦削年轻人,竟然会是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
  这时,他倒抽丁一口凉气,只是苦笑。
  出了茶居之後,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手臂一振,将张权架上了他的那匹大宛良马。接着,各人纷纷上马。马儿又向前疾驰而出。
  七骑在大路上疾跑,张权虽然在马背上,但仍然被史敬思和李存孝两人,夹在中心。
  驰出了茶居半里许,只见前面路上,黄尘滚滚,一队骑兵,迎面驰了过来。那队骑兵,怕不有四五百人之谱。带队的一个将官,一见到张权等七骑,连忙扬手呼喝,数百骑刹那之间,尽皆勒定。
  那将官马上欠身道:“张将军巡视回来了!”
  张权还未曾出声,李存孝身子,已向他靠了一靠。史敬思则闷哼了一声。
  张权吞了一口唾沫道:“嗯。”那将官又问道:“前面可有沙陀胡儿的动静?”
  张权只觉得喉咙乾涩无比,他额上的汗水在向下流,令得他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他向前望去,跟前全是黑压压的骑兵。
  他知道,十叁太保李存孝的武艺再好,四太保李存信的威名再盛,只要他出声一叫,叫破在自己身边的六个人,就是沙陀人,那麽,他们六人是一定走不了的。
  张权也知道,自已若是一叫了出来,首先没命的,就是自己。
  是以,他十分乾涩的声音道:“还没有什麽动静,看来似是按兵不动。”
  那将官向张权望了几眼,道:“张将军,看你气色不十分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张权又惊又怒,喝道:“你罗嗦什麽?”
  李存孝一声呼喝,道:“走!”
  他一抖 绳,马儿已向前驰出之际,他一挥手,拉住了张权坐骑的 ,张权也身不由己,跟着向前驰出。
  两匹马一走,其馀五匹马也各自撒开四蹄,疾驰而去。转眼之间,便和那一队骑兵,交错而过。
  带那队的将官,虽然总觉得张权的神态,像是十分可疑,但是,张权的官阶,远在他之上,他能和张权在路中相会,说上几句话,已足可以在同袍之前,夸耀一番了,如何敢追上去问个究竟?
  李存孝等一行七骑,又驰出了半里,不见有人追来,李存孝松了一口气,向张权一笑,道:“张大将军,刚才你合作得不错,就是额上的汗出得太多了,再有人来,不可出汗太多,明白了麽?”
  张权又惊又怒,道:“你们想将我怎样?”
  李存孝道:“说与你听也不怕,此处离长安城已不远了,我们想借你进长安城去!”
  张权虽然怒极,可是听了李存孝的话,他也不禁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声,也十分乾涩,也道:“你们想到长安城去送死?”
  他话刚一说完,只听得李存信一声大喝,倏地伸手,五指如钩,已抓住了他的後颈,喝道:“胡言乱语,敢小觑我们?”
  张权的後颈,被李存信五指牢牢抓住,像是他的头颅,快要被李存信扭了下来一样,痛得他几乎要直流眼泪,也忙道:“放开我……我不再说什麽了!”
  李存信“哼”地一声,这才松开了手。这时,面前又有几队军兵,但是一看到李存审和李存璋两人手中所持,张将军的纛旗,便早已滚下马来,伺立在路旁。路两边,全是连绵不绝的兵营,李存孝等七骑,简直就是在黄巢的兵阵中驰骋!
  这时,他们人人的心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他们出征多年,大小阵仗,也见过不如多少。但是像这样,押着敌人的大将,驰骋敌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他们七骑向前疾驰,扬起老高的尘土。
  渐渐地,他们扬起来的尘土,像是越来越浓,那自然不是尘土真的浓了,而是太阳已渐渐偏西,等到夕阳带起满天晚霞的时侯,连扬起的尘土,也成了暗红色。
  透过尘头,向前看去,雄伟宏壮的长安城头,已经隐隐在望了。
  长安域外,本来也是市集繁华之地。可是连年征战,长安域外的房屋,早已全被拆去。除了军营之外,少见房屋,益发衬得长安城这座城池,有一股苍凉雄伟之感。
  越向前驰,离长安城起近,这条官道,直通向长安城的东都门,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城头之上,甲 鲜明的将士,长矛大戈,映着斜阳的馀晖,在闪闪生光,看了令人心头生寒。
  李存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张大将军,已快到长安了!”
  康君利加上两鞭,赶向前来道:“你若能将我们带进长安城丢,饶你不死!”
  张权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心中知道,长安乃是京师重地,他虽然是大将军,但是大将军未奉军命,擅进京师,罪名更重。
  可是他也知道,这种道理,和沙陀胡儿去说,是怎麽也说不明白的,反正他落在人家的手中,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儿驰得快,就这几句话工夫,已然到了城门前,守城的两个将官,迎了上来,齐声道:“张将军!”
  张权闷哼了一声,道:“是!”
  两个将官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又齐声问道:“张将军可奉有圣命?”
  张权还未曾回答,在一旁的李存信已大声喝道:“喂!你们看看清楚,他是张大将军!”
  守城的将官仍然问道:“张将军,可有圣谕麽?”张权沉声道:“没有。”
  守城将军向後退了一步道:“张将军,未奉圣谕,罪名可不轻啊!”
  张权道:“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在留意李存孝等六人的动静,他看到李存孝等六人像是都未曾想到,押着张大将军,一样会在城门外被拦住,进不了城,是以颇有些不知如何才好,正在互相望着。
  张权看出那是他脱身的绝佳机会。是以他“这个”两字,才一出口,突然伸手“叭”地一掌,拍在马股之上。他胯下的坐骑,立时向前疾冲了出去。
  这一冲,已使他冲到城门之前。守城的十来个士兵,纷纷扬戈来阻拦。张权一面喘着气,一面叫道:“将他们六人拿下来!他们是李克用的十叁太保!”
  张权一向前冲出,李存孝手一挥,笔燕挝已然出手,人也从马上直翻了下来。
  一挺手,笔燕挝已经击在一个守城将官的头上。
  史敬思发一声喊,也从马上滚了下来。他的动作太快了些。翻下马之际,还来不及掣兵刃在手,便直向另一个将官撞了过去。
  只听“砰”地一声,两个人撞在一起。史敬思身肚力大,将那将官撞得直跌了出去。跌倒在地之後,口喷鲜血,竟被史敬思撞得昏死过去!
  这两个将官一死,守城的士兵也已听清了张权是在叫些什麽,一起冲了上来。
  而这时侯,其馀四个太保,也已下了马。一起冲了过去,十几个士兵,如何是他们的对手,转眼之间,非死即伤。六个人冲到了门前。李存孝笔燕挝扬起,用力向城门之上,击了下去。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笔燕挝击在门上,两扇城门紧闭,连动也未曾动一下。
  李存孝大叫道:“这门结实,打不开!”
  长安城乃是历代的帝都,若是城门能叫李存孝一挝打开,那才是笑话了。但是李存孝从来也不知道长安城是什麽模样。直到这时,他一挝击下,震得手臂发麻,才知道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而这时候,城头上的守军,齐声发起喊来,大路两旁,又不知有多少敌军,奔了过来。
  存孝大声道:“沿城走,别失散!”
  他陡地跃向前,贴着城门,便向前奔去。其馀五人,一起跟在後面,康君利还想顺势向张权砍上一刀,可是城头上,已然箭如雨下。康君利顾不得再去杀张权,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他们两人,沿着城墙,奔出了不到两丈,一队巡城的士兵,恰好转过城来,迎面遇上。李存孝笔燕挝横挥,“蓬”地一声,击在领先一人的腰际,击得那人的身子打横瓢了起来,跌进了城壕之中。
  史敬思和李存信趁机杀了上去。兵刃起处,又有叁个人,滚进了城壕之中。
  李存璋、李存审、康君利也冲向前去,与那一队叁十来个士兵混战,转眼之间,便杀伤了对方一大半,另外一半,见势不妙,转头就跑。
  这一队士兵,反倒救了他们六人,因为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下面已在混战,也不敢胡乱放箭,六人一直追杀了过去,转过了墙角,那十几个士兵也已了账。李存孝一挥手,六人俱都跳进了城壕之中。
  这时,天色已经十分黑了,他们匿在城壕之中,壕旁草深,将他们遮掩得十分好。
  他们才一躲起,便有一队兵马驰过来了。李存孝在马队驰过之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头去,苦笑道:“真想不到,本是黄巢的大将,却一样进不了长安城!”
  康君利道:“看这情形,我们只好硬攻了!”
  李存孝皱着眉,道:“硬攻也不是办法。”
  李存审道:“那总不成退回去!”
  李存孝缓缓地道:“自然是没有退却之理。”
  他讲到这里,又探出头来,而且看了一眼,只见城头上尽是来回巡梭的兵士,城墙脚上,一队一队的兵土,奔来驰去,显然是还在搜索他们。
  李存孝缩回头来,一挥手,低声道:“我们先别上去,就在壕中,向前走过去看看。”
  他们六人,一齐俯伏着身子,在城壕之中,向前迅速地走着。城壕是依着城墙的势子掘出来的。壕沟最深处,足有一丈五尺深。他们六人,贴着壕前行。天色又黑暗,自是不易为人发现。
  他们走出了约有半里许,听得城借旁边,蹄声、人声,都已渐渐静了下来,他们手脚并用,攀上了壕壁,探头向上看去。
  只见城头上守军仍然巡梭着,但是城墙脚下,却已冷清清地,不见人影。
  李存孝首先窜出了城壕,向前连滚带奔。瞬刹之间,就滚到了城墙脚下。史敬思紧跟在他的後面。紧接着便是李存信,李存审,康君利,李存璋。
  人人蜷屈在城墙脚下的草堆之中。这时他们可听见城墙上巡梭的士兵的靴声和谈话声。
  只听得靴声生起,想是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接着,便是一个粗鲁的声音喝道:“小心一些,李克用手下六个太保,虽未能混进城,只怕还会再来。”随着那将官的声音,便是好几个人的答应声,有一个人笑道:“将军,那十叁太保,除非会飞,不然,只怕也难以进长安城!”
  那将军没有说什麽,只听得靴声渐渐远了。
  李存孝慢慢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际的弯刀,咬在口中,伸手在城墙上摸索着。
  他摸了片刻,才从口中,取下刀来,低声道:“城墙的砖缝松动,我们可以攀上去。你们跟在我後面,我未动手,你们不可妄动!”
  众太保都答应着,只有李存信,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每当李存孝发号施令之际,就算李存信明知李存孝的话,大有道理,只是他的心中,还是大大地不服,总忍不住要发作。
  但是,在来的时侯,李克用既然吩咐过,六个人都曾听到,又是他自己说愿意服从李存孝的调度,这才一起到长安来的,是以他纵使心中不服,这时,倒也难以发作出来。
  李存孝又抬头向上,打量了片刻,身子一矮,接着,身形便已向上,疾窜了起来,他窜高了两叁尺,双手攀住了砖墙中的一道隙缝,那隙缝连他手指的第一节也容不下,可是就凭着那一点点支持之力,他的身子,却已稳在城墙之上。
  他的口中,仍然咬着那柄弯刀,使得他在喘气时,发出一种低沉浓浊的声响来,他的双眼向上直视着,在他的眼中,射出一种极其坚定的光彩来。
  他的手指,因为负荷了他全身的重量,而痛得近乎有点麻木了。
  但是李存孝却不在乎这一点,这时,他所想到的只有一点:他要攀上城墙去,如果不攀上城墙,他就进不了长安城!进不了长安城他就要失败了!
  而他是不能失败的,从他自一个牧羊儿,摇身一变,而晋入大将之列时,他就确切地知道这一点,他是决计不能失败的。
  他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咬着弯刀,慢慢地将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右手之上,然而左手迅速地向上伸去,又挑住了另一道隙缝。
  他的足尖在墙上搜索着,寻找着可以供他落脚的所在,他的胸,他的腹,都紧贴在城墙上,古老的长安城,一块一块的大砖石,就像是变得和他整个人,都成了一体一样,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着,以致在下面的几个人看来,他就像是一条贴着墙在游上去的蛇儿一样。
  等到李存孝攀上了六七尺高下时,史敬思和李存信两人,也开始向上攀去。
  但是,他们两人,只攀上了叁四尺,就落了下来,康君利等叁人,连试也不敢试。
  他们只好仍然紧贴着城墙而立,抬头向上望着。他们看到,李存孝在一寸一寸地上升,在逐渐地接近城头。
  这时,李存孝的身上,已全被汗水湿透了,汗水顺着他的额流下来,流进他的双眼中,使得他的视线,越来越 糊。
  他的双手,终於攀上了城头,那使得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且,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抹去额上的汗。他看到两个士兵,正并排走过来。
  那两个士兵,在李存孝的身前,只有一两尺处走过,渐渐走远,而在两丈开外处,另有两个士兵在走着。
  李存孝摒住气息等着,等那两个士兵,渐渐走远了,他才自腰际,解下一盘绳索来,套在墙头上,绳索缒了下去,他向下挥了挥手。
  李存信等五人,一见有绳缒下,连忙抓住了绳索,次第攀了上去,等到六个人,只手都已攀住了城头时,那两个士兵,恰好又走了回来。
  李存孝在这时,也已完全缓过气来了,他双手一按,身形一纵,人已立在城头上,恰好就站在那两个士兵之前。
  那两个士兵陡地一呆间,锋利无匹的弯刀,已然挥出,精光一闪,那两个士兵连声也未出,咽喉已被割断,身子一晃,倒了下来。
  在那两个士兵身形将倒未倒之际,史敬思和李存信两人,也已窜了上来。
  他们两人一窜了上来,就扶住了那两个士兵,将那个士兵轻轻放下。其馀几个人,也一起上了城头伏了下来,只有李存信,李存孝两人站着。
  李存孝沉声道:“快伏下!”他一面说,一面身形一矮,也已伏了下来,但是李存信却仍然 立不动,李存孝伸手在城头上一拍,又道:“还不快伏下?”
  李存信怒道:“我们是堂堂太保,怎可学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什麽要伏下?”
  李存孝也怒道:“你听不听调度?”
  李存信更是大怒,道:“你神气什麽,我是四太保时,你是什麽东西?”
  李存孝道:“我只是牧羊儿,但是如今,你却要依我军令行事!”
  李存信“嘿”地一声道:“父王率十万大军,前来讨贼,我们却只能偷进城去,算什麽英雄?你怕事,我可不怕?”
  他们两人,越吵声音越大,在一两丈外巡梭的士兵,都停了下夹,有一个军官扬声喝道:“那边做什麽?”
  李存信大喝一声,便向前冲了出去,李存孝等五人,一看到李存信单独一人,向前冲去,尽皆大惊,李存孝立时道:“冲!”
  他身形疾弹而起,简直就像是一头豹子一样,身子弹在半空,大声喝道:“晋王髦下,十叁太保,一齐在此!”
  他大声一喝,史敬思、康君利、李存审、李存璋四人,也齐声呼喝,一起向前冲去,李存信冲在最前面,手起刀落,已将一个军官,砍下城头去。
  康君利赶快两步,赶到了李存信的身前,叫道:“四哥真英雄!”
  他们一出手,城头上登时乱了起来,只听得呐喊之声,此起彼伏,李存孝忙道:“我们跳下城去!”他身形纵起,向城头下便跳。
  李存审、李存璋、史敬思叁人,跟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却已杀得远了,未曾听到。
  他们四人跃下了城头,在地上一个打滚,站起身来,不见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正在城头之上,和十个士兵大战,李存孝大叫道:“四哥!”
  可是,他才叫得一声,只听得一阵急骤之极的马蹄声过处,一彪军马,已然杀到!
  带头那一彪军马的将官,老於调度,才一到,便大声吆喝,令他带来的人,将李存孝等四人,团团困了起来,史敬思大声怪叫,着地滚出,刀起处,已砍翻了两个士兵,向前冲去。
  只见两面,兵马如潮也似涌了过来,众士兵齐声发喊,道:“别走了李克用的十叁太保!”
  李存孝心中也不免发慌,他笔燕挝狠狠向前,挥了出去,只拣人马稀疏处,冲杀出去,李存审和李存璋两人,跟定了他。
  他们四人,左冲右突,当者披靡,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身上已染满了血渍,那全是他们在击杀敌人时溅起来的鲜血。
  李存孝一面打,一面还在回头,向城头上张望,可是这时,当他抬头向城上望去之际,却已看不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定还在城头上,可是敌方的兵将,实在太多,已将他们两人,尽皆围住,只见刀光,不见人影!
  李存审勉力杀退了两名逼近来的将官,退到了李存孝的身边,喘着气道:“十叁弟,对方人多,我们得从巷子中冲,不能让他们得了地利!”
  李存孝道:“说得是!”
  他一人当先,向前杀了过去,杀开了一条血路,已然奔进了一条巷子,那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巷子虽也很阔,但是敌军着实太多,一起拥了过来,奔在前面的人,又不敢太过接近神勇难当的四位太保,难免踟蹰不前,只是虚张声势。
  而後面的人,又向前挤压了过来,是以首尾呼喊喝叫,乱成了一团。
  李存孝等四人,一进了巷子之後,前面没有了阻拦,奔得更快。
  史敬思一面奔,一面大叫道:“十叁太保,一齐杀进长安城来了!”
  这时,近城处,乱到了极点,李存孝等四人,奔到了巷子的尽头,转进了另一条巷子,倚着墙喘气,暂时无人逼近来。
  史敬思道:“我们到底杀进长安城来了!”
  李存孝神情焦急,道:“四哥和十二哥,不知怎样了?”
  史敬思哼地一声道:“谁叫他们不奉将令?”
  他们只讲得几句话,便看到两旁巷中,人声鼎沸!李存孝忙道:“贼兵又来了,记得,擒贼先擒王,拣他们将官下手!”说话之间,两彪军马,已自左、右两边,奔杀了过来,李存孝手臂一振,笔燕挝高高举起,一声大喝,可是,他还未曾冲上去,一匹骏马,已然冲到了近前,马上的将军,手起刀落,一刀砍了下来。
  那一刀的来势极猛,李存孝大叫一声,笔燕挝向上一抬,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刀挝相交,火星四溅,马上那将军,也算得是一员猛将,但如何及得了李存孝的天生神力?
  只听得他大叫一声,整个人已从马上,直倒了下来!
  巷子本来就不是十分阔,主将一冲了上来交锋,後面的兵马,便一起勒定了,这时,一见主将才一个回合,便已倒栽下马来,後面的人马,齐声发喊!
  就在他们的发喊声中,那一边,史敬思弯刀起处,也已将一个主将,自马上直搠了下来。
  一时之间,那两危军马,乱了起来,李存孝立时後退道:“我们向前冲去!”
  史敬思大叫道:“晋王李克用十叁太保,直捣五凤楼,生擒黄巢!”
  那两彪军马的人,听得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声,尽皆面上变色,主将已然堕马,号令无人,立时一哄而散。他们这一散,自然在长安城内,四下奔驰,见到人就说十叁太保,个个杀进城来了。
  一时之间,满城皆是风声鹤唳,彷佛见到了人影,便是晋王李克用的太保。
  李存孝等四人,闯进长安城来,若是要他们自己去宣扬,自然无此神速,但是借着守城的军马,将消息传了开去,却是片刻之间,满城皆知。
  如今暂且搁下在长安城中,越闯越深的李存孝四人不表,却说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被城头的守军,围在城头上,一时之间,难以跃下城去。
  他们两人,一面和守军动手,一面眼看着李存孝等四人,已渐渐杀得远去了,心中更是急躁,康君利一连砍翻了两个士兵,来到了李存信身边,道:“四哥,我们变得人单势孤了!”
  李存信闷哼一声,康君利为人阴险奸诈,趁机挑拨道:“四哥,牧羊儿故意抛下我们,好叫我们身陷重围,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李存信面色一变,一伸手,夺过了一柄长矛来,矛 横挥,将逼近身来的两个军官,击得向城头之下,疾倒下去,他怒道:“那我们怎麽办?”
  康君利冷笑道:“看这阵仗,他们进去了,也是凶多吉少,我们不如走吧!”
  李存信道:“若不生擒黄巢,我们岂不是白来了?”
  康君利道:“城中兵马上万,怎擒得了黄巢,我们已中了牧羊儿的奸计,再要不走岂不是送死?”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後退,已经退到了城墙的外边,只听得城墙外人马喧腾,向下望去,许多兵马,一起抬头向上望来。
  李存信心中恨极,怪吼一声,和康君利两人,身形突然翻起,向下面跳了下去!
  他们两人,突然之间,从城墙上跳了下来,立时引起了一场大乱,在混乱中,他们各自抢到了一匹战马,抖起 绳,向前直驰,转眼之间,便驰到了护城壕的跳板之上,两人也不进长安城,迳自驰过了跳板,逃回去了。
  而李存孝等四人,这时且战且进,大街小巷乱窜,也根本不知身在长安城何坊何街,只见转来转去,到处全是高墙。
  他们四人在墙角处略停了一停,史敬思骂道:“长安城中,怎地如同迷宫一样?”
  李存审道:“长安城共有四十九坊,这些高墙里面,才是民居街道。”
  李存璋道:“我们闯进去!”
  李存孝皱着眉道:“里面全是民居,闯了进去,又有何用,却不知巢贼住在何处?”
  他们正说着,又听得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七八匹快马,绕过了墙角,疾驰而至,李存孝一声呐喊,身子着地便滚!
  他一面滚向前,一面笔燕挝向前,连连挥击而出,转眼之间,已击断了四五匹马的前腿,马上的人,一起倒栽了下来,史敬思赶向前去,一刀一个,尽皆结束,李存审,李存璋两人,也各对付一个,还有两个,自马上摔了下来,简直呆了。
  李存孝一跃而起,见那两个人,虽然不是穿着军服,但是衣饰华丽,和在河中府盛会时,见到的那些高官,差不了多少,心知一定是伪朝的大官,他一伸手,提起了一个来,喝道:“黄巢在哪里?”
  那官儿簌簌地发着抖,道:“圣上知道……有四股军马,闯进城来……正在五凤楼上观战。”
  史敬思笑道:“好哇,黄巢也知我们擒他来了麽?”
  李存璋赶过来就是一脚, 在那官儿的腹际,喝道:“五凤楼在何处!”
  那官儿道:“在……在……在……”
  他一连说了叁个“在”字,实在因为惊吓太过,竟无法再向下说去。
  李存孝见这等情形,心知再吓下去可能会将之生生吓死,是以道:“你带我们去,饶你不死!”
  那官儿双手乱摇,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李存孝却将他一把提了起来,放在马背上道:“走!”
  史敬思一跃上马,和那官儿两人共骑,李存孝、存璋、存审叁人,跟在後面,奔出了巷子,才奔出不久,又遇到了一队兵马,叁四个人,又是一轮冲杀,他们身上,已全是血,李存璋还带了一处箭伤,可是他们却越杀越勇,不久,只见面前,好大一个广场。
  在那广场之後,是一座高楼,楼上灯火辉煌,楼头上人影幢幢,楼下两排兵马,全是兵精马壮,李存孝一见,忙喝道:“停下!”
  四人紧贴着墙头而立,那官儿又摔下马来,史敬思也不去理会他,四人一起抬头望去。
  四人远远望去,只见楼台之上,张着一顶五色巨伞,在伞下,众多人拥着一个人,也看不清那是何人,只见他戴着天平冠。
  李存审伸手一指,道:“那一定是黄巢了!”
  史敬思立时道:“冲过去!”
  李存孝却道:“不可,犯不着!”
  史敬思摘下臂上的胎弓,递给了李存孝,李存孝就在史敬思腰际所悬箭囊之中,掣出一支箭来。
  这时,只见五凤楼上,幢幢人影,似乎都在指指点点,而李存孝等四人,也听得人马喧哗之声,自两面逼了过来,显是在楼上的人,已可以看到,正有兵马在渐渐地逼近。
  李存孝心知自己等四人,靠墙而立,正在阴暗角落处,对方未必发现得了自己,是以沉住了气,拈弓搭箭,用力一曳。
  那铁胎弓如何硬坚,但李存孝咬牙一曳,竟曳了个满,他觑准了五凤楼头,头戴天平冠的那人,右手突然一松,只听得一下惊心动魄的弓弦响处,箭如流星,已向前激射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五凤楼上,登时乱了起来,人声喧腾,也听到了他们在叫些什麽。
  而守在五凤楼前的兵将,却发一声喊,一起向前,冲了过来。
  史敬思心急,大声喝问道:“射中了没有?”
  李存孝道:“不知道,我们快退!”
  李存孝那一箭射出,是不是射中了五凤楼上观战的黄巢,他们当时,实在是无法知道的,因为一则距离远,二则,箭才射出,五凤楼上就乱了起来,接着,楼下的兵将,便如同潮水也似,涌了过来,而两边巷子中的蹄声,也越来越近。
  他们如果不是立时退却的话,只怕叁面被围,就再难夺围而出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自然无法去深究这一箭究竟射中了也未,直到若干时日之後,他们才知道,李存孝疾射而出的那一箭,去势劲疾无匹,直射到了五凤楼,将黄巢头上的天平冠,射了下来!
  那一箭,虽然未曾令黄巢毙命,但是他们六骑闯长安,目的却也达到了,这是後话,暂且不提。
  却说当下,李存孝带着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叁人,一起向後退去,他们才退到了巷口,一队兵马,已经疾赶了过来。
  如果是在旷野之上,对方大队人马,掩杀过来,数千铁蹄,一起踏下,只怕也难免要被马蹄,踏得成了肉酱。
  但是这时,交战的地点,却是在长安城中。
  长安城中,满是大街小巷,对方的兵马越是多,越是挤在巷子中,化不开来,对李存孝等四人而言,却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这时,那一队兵马赶到,史敬思大叫道:“待我也来射一箭!”
  他,自李存孝的手中,接过弓来,这时,拈弓搭箭,用力一曳,却难以将这张铁胎弓安满,及至弓弦一声响,那一箭激射而出时,那贼将已来到离他们,只有一丈五六远近处了!
  那一箭射出,利箭直奔贼将的面门,贼将手中的长矛太长,一时之间,难以回得过来拨箭,只听得“拍”地一下响,连箭镞深深陷进那贼将面门时所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一箭,射得那贼将自马上直栽了下来。
  这时,後面的兵马,正冲了过来,一见到主将堕马,急想将马勒住时,百来匹马的冲势,何等惊人,如何还勒得住?最前面的几个偏将,用力勒马,马儿齐作虎跳,也一起滚下马来。
  这几个偏将,也不劳李存孝等四人动手了,他们一自马背上跌下,後来的马一涌而上,早已令他们丧生在马蹄之下!
  而那几匹马,连那主将的一匹在内,掀跌了鞍上的人之後,便向前疾驰而来,李存孝大叫一声道:“上马!”
  他随着那一声大叫,首先飞身上马。四个人抢上了马,非但不逃走,反倒迎着那队人马,复冲了过来。
  那一队兵马,正因一照面,便损失了主将,乱成了一团,李存孝等四人,一冲了过去,恰好虎入羊群,转眼之间,便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那时,五凤楼前的守军,和另一队军马,也已冲到,李存孝等四骑,要杀开一条血路易;大队军马,要冲出已有兵马堵塞的巷子却难,来的兵马冲得急,刹时之间,又乱成了一团。
  李存孝等一行人,冲到了另一条巷子之中,一起翻身下马,刚才冲杀之际,短兵相接,一场混战,虽然终於被他们四人,杀开了一条血路,但这时下马检查,史敬思的左腿上,已经中了枪。
  而李存审的肩头,还带着一柄短矛,李存审一咬牙,将那柄短矛,拔了出来,肩头上鲜血,汨汨而下,李存审虎眼圆睁,道:“十叁弟,长安城城中贼兵众多,正好过瘾,再杀回去!”
  李存孝沉声道:“不行,父王命我,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来,我们已不知四哥、十二哥的生死,断然不能再冒险了!”
  李存璋喘着气,道:“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们要杀出长安城,也是不易。”
  李存孝紧蹙双眉,向不远处的高墙,指了一指,道:“我们先翻过高墙,躲一躲再说!”
  史敬思一连四脚,将他们骑来的四匹马,都赶了开去,飞奔向那堵高墙,手脚并用,转眼之间,便翻过了墙头,落了下来。
  他们才一落下地来,便听得不远处“砰砰砰”一阵响,接着便有人应道:“甚麽人?”
  只听得墙外有人大声道:“沙陀胡儿,十叁太保,正在长安城中冲杀,各坊要小心防范,通谕各家各户,切不可开启门户!”
  另外有几个人的声音道:“知道了!”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只听得转眼之间,便响起了“当当”铜锣声,有几个人扯直喉咙叫道:“各家小心门户,沙陀胡儿,杀进城来了!”
  一共有四个人,打着灯笼,敲着锣,急匆匆边叫边走,奔了过来。
  李存孝等四人,连忙身形一隐,隐在阴暗角落处,那四个更夫,就在他们四人不远处的身边走过,也未曾发现有人躲着。
  一等那四人走过,李存孝一挥手,四个人,又向前奔了过去。此际,他们已退进了长安城的吉祥坊之中,街道巷子,更是来得窄小。
  他们奔了片刻,只听得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史敬思、李存审两人,血流不止,他们四人,都是渴得唇焦舌燥,舔着嘴唇,史敬思道:“我们总不能就靠墙角站着,好歹也要去找些水喝。”
  李存孝抬头看了看,他们所靠的困墙并不高,像是一座屋子的後院。
  他看了片刻,伸手向上指了指,其馀叁人,尽皆会意,身形窜起,已翻过了那围墙。
  他们落地之後,才看到那果然是一个後院,种了几畦菜,有几间看来已很残旧的屋子,黑沉沉地,李存孝才打了一个手势,忽然看到屋中,灯光闪了一闪。
  李存孝等四人,吃了一惊,立时站定,不敢动弹。
  只见灯光自窗中闪了一闪,又渐潮向外移来,不一会,看到一个少女,手中提着油灯,走了出来,悄声道:“花梢儿,快进屋来!”
  随着那少女的一声叫,在屋顶之上,“咪呜”一声,一只肥大花猫,跳了下来,跳在那少女的怀中,那少女娇笑:“坏花梢儿,吓了我一大跳!”
  她抱着那只肥大花猫,转身便向屋内走去,史敬思就在此际,向前踏出了一步。
  怎知他心急了些,一脚 翻了一只花盆,发出了“当 ”一声响,那少女立时转过身来,她手中油灯的灯光映着她秀丽的脸,现出一片惊惶之色,连她的声音也在发颤,道:“甚……甚麽人!”
  李存孝首先向外走去,史敬思,李存审,李存 叁人,跟在他的後面。
  他们四个人,自已或许还不觉得他们是何等惊人,但这时,他们披头散发,混身是血,简直就如同是四个厉鬼一样!
  他们一向前走来,灯光映在他们的身上,那少女便吓得呆了,手中的油灯落地,“拍”地一声,跌在地上,跌成了粉碎,她怀中的那只大花猫,发出了一下叫唤,也窜走了。
  油灯落地,跟前登时一片漆黑,那少女吓得身子打着战,牙齿相叩,发出“得得”的声响来。
  李存孝忙道:“姑娘莫怕,我们四个人,只是来讨一口水。”
  那少女直到听得李存孝开了口,才挣扎出一句话来,道:“你们……四个……
  是人?”
  史敬思“呸”地一声,道:“我们不是人,却是甚麽?当我们是鬼麽?”
  在黑暗之中,他们四人,全都听到那少女长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得那少女道:“你们……是甚麽人?”
  李存孝道:“我是沙陀十叁太保李存孝,还有叁人,全是我哥哥。”
  那少女“啊”地一声,道:“你……就是十叁太保,生擒了孟绝海的那个?”
  李存孝心中高兴道:“你倒知道我!”
  那少女的声音不再颤抖,听来反倒十分兴奋,道:“你是十叁太保,我怎会不知,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十叁个人,不是全进城来了麽?怎麽只有四个?”
  李存孝笑道:“姑娘可容我们进屋?”
  那少女道:“可以,来!”
  李存孝等四人,跟着那少女,走了进去,一进门,便是一个房间,陈设简陋,那少女又点着了油灯,李存璋道:“屋中没有旁人?”
  少女道:“还有我爷爷,他是聋子,天坍下来也不会醒,四位自顾休息,我替你们打水来!”
  那少女这时,在灯光下看来,脸色已不再苍白,看来更见妩媚。
  她翩然走了出去,不一会,便端着一大盆水,走了进来,史敬思自她手中,接过了盆来,立时将睑浸进了水中,大口喝起水来。
  那少女抿着嘴笑道:“那是洗面的!”
  史敬思却已喝了个饱,抬起头来,李存孝、李存审、李存璋等叁人,也轮流大喝,将一盆水喝得乾乾净净,才各自松了一口气。
  那少女看到了这等情形,只是抿着嘴儿笑,李存孝道:“姑娘,後院可有井?
  我们满身血污,却要去洗一洗,姑娘请自便。”
  那少女道:“有,我看四位也一定饿了,待我去弄些吃的来。”
  史敬思忙道:“那最好了!”
  李存孝瞪了他一眼道:“看你那馋相!”
  史敬思叹了一口气道:“寻常里,大块的烤肉吃着,也不觉怎样, 杀了一天,真是饿了!”
  那少女一笑,转身走了进去,李存孝等四人,来到後院的井边,打起水来,兜头淋着,清凉的井水,令得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侧耳听去,还可以听得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来回驰骋着,显然是城中的兵马,还在搜寻也们四个人的下落,李存孝想起明日,如何才能离开长安城,心中大是烦恼,不禁双眉紧蹙。
  但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到他满怀心事的样子。李存审、李存璋、史敬思叁人,由於暂时已避开了城中兵马的追击,都显得十分高兴。
  等到他们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又回到屋子中时,那少女已端出了一大碟韭菜炒鸡子来,还有一大叠煎饼,他们四人,用饼裹着炒鸡子,狼吞虎 起来。
  李存孝一面吃,一面和那少女闲谈,他已经知道了那少女叫翠燕,也知道这里是在长安城南,离他们 杀的五凤楼,已经很远了。
  李存孝抹着嘴,道:“翠姑娘,多谢你收留我们,天未亮前,我们一定离去。”
  翠燕睁大了跟道:“你们怎出得了长安?”
  翠燕的一句话,说中丁李存孝的心事。李存孝不禁长叹了一声。
  翠燕活泼的眼珠转动着道:“你们全是神通广大的太保。可是我看也杀不出城去。”
  史敬思满口俱是食物,但是也还大声道:“我们可以杀进城来,就可以杀出城去!”
  李存孝又瞪了史敬思一眼道:“翠燕姑娘,你可有什麽办法,帮助我们?”
  翠燕低下头,玩着她的辫梢道:“我倒有办法,可是不知道你们几位全是堂堂的太保,是不是肯受这个委屈!”
  翠燕的话一出口,四人都停了手。李存孝忙道:“是什麽办法?翠燕姑娘,告诉我们!”
  翠燕笑着,她笑得十分慧黠,也十分可爱。使得她看来,就像是草原上的一朵黄花儿,美丽,可是有点野,普通,但是又那麽明媚。
  翠燕笑着道:“反正不到天明,你们也走不了。现在我不告诉你们!”
  李存孝笑着,指着翠燕道:“你可得小心,如果我们出不了城,变了鬼,天天晚上,都得上你这儿来,吃你炒的鸡子儿!”
  翠燕伸了伸舌头,端着盘碟走了进去。她在门口回过头来,又笑道:“委屈你们,就在地上睡一晚,明天一早,我自会来叫醒你们的!”
  李存孝等四人答应着,在地上躺了下来,他们吃饱了肚子,明知在这里过夜,绝无危险,而且整日 杀,早已疲乏不堪。是以躺下去不久,便听得鼾声大作。但是李存孝却睡不着。
  他以手作忱,望着那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不一会,大约是油燃尽了,灯火略闪了闪,便自熄灭。星月微光映了进来,益发显得宁静!
  自从打了老虎,被李克用收为太保以来,李存孝过的日子,自然是锦衣玉食,可是沙场上的 杀,却使也格外感到对过去终日躺在草原上,拂着轻风,望着蓝天白云的那种闲散生活的怀念。
  这时,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上,他的命运也全然不可决,自然和过去完全不同。但是那种宁静,却使他联想到了以前的日子。
  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闭上眼的,而也不知在什麽时侯,他觉得有人摇他,推也。李存孝睁开了眼,看到翠燕就在他的身边,正微笑着在推着也。
  李存孝不由自主,握住了翠燕的手。翠燕的俏脸,红了起来道:“快,该走了!”
  李存孝一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天色已蒙蒙亮了。他 醒了李存玮,李存审和史敬思叁人。
  只见翠燕指着一生旧衣服道:“快穿上!”
  史敬思抖开衣服来,第一个穿上。穿上之後,也不禁哈哈大笑,等到他们四个人穿上之後,翠燕也抿着嘴儿笑。
  他们四个人,除了李存孝身形瘦削之外,别的叁个,都是雄纠纠的武夫,而那几套衣服却都很短的,裤子穿上,小腿全露在外面。
  翠燕一面笑,一面道:“也好,这样看来,更像是贩菜的穷人!”
  李存孝忙道:“你要我们扮成菜贩子?”
  翠燕点头道:“正是,裁已替你们准备了四副挑子,你们快到门外去,我爷爷就出来了,你们等我爷爷出了门,也不必和他说什麽,就跟在他後面好了!”
  李存孝道:“翠燕姑娘,城门曰必有重军驻守,我们却经不起盘问。”
  翠燕道:“谁叫你们从城门口出去啊?”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翠燕那样说,是什麽意思。翠燕望着他们,“咭”地一笑,道:“我爷爷在南城脚下,有一片菜园子!”
  史敬思忙道:“南城没有守军!”
  翠燕道:“有,可是很少,城墙上还有一个大缺口,是拆了墙砖,去修补北城的。”
  李存孝喜道:“是了,巢贼以为大敌在北,是以南城防务,必然松弛。”
  他们才讲到了这里,便听得内屋,传来了一阵咳嗽声,翠燕忙推着李存孝道:“快走!快走!”
  李存孝等四人,连忙到了门外,果然看到,门外已放着四副挑子,他们各在一副挑子旁,蹲了下来。不一会,只见翠燕陪着一个老者,走了出来,那老着向他们四人,望了一眼,也不说什麽,由翠燕扶着,向前走去,李存孝等四人,忙挑起了挑子,跟在後面。
  虽然还是深晨,但是街上已有不少早起的行人。李存孝等四人,跟在翠燕和老者的後面,低头疾行。不一会,出了吉祥坊的围墙,只见兵将来回巡梭,如临大敌,满街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说李克用麾下十叁太保,昨晚一箭射去了皇帝的天平冠,皇帝吓得要人扶着,才能下五凤楼来,今早也未曾临朝!
  又有人在说,李克用的精兵,称作黑鸦兵,鸦儿归巢,只怕皇帝作不长了!
  一路上听得那样说,李存孝等四人,心中暗暗好笑,翠燕也不住回头望来,心头怦怦乱跳。
  不一会,离大街渐渐远了,也静僻了起来。从一条小巷穿出去,便看到了城墙。
  在城墙下,是一片菜园子,城墙上有军士,执矛守卫。果然还有一个大缺口。
  翠燕向李存孝四人施丁一个眼色。李存孝等人,慢慢向前走着,来到了墙脚不远处。
  这时,只见两个守城的军士,沿着城墙的断缺处,走了下来,一个道:“你看,翠燕姑娘又来了!”另一个道:“来了又怎样,你想什麽?这样俊俏的姑娘,迟早被拉进宫去。你想得着麽?”
  那一个道:“趁她未被拉进宫去,和她去搭讪几句,也是好的!”
  两个军士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李存孝抬头一看,四下里别无守军。他身形一矮,突然扑了上去,双手一伸,已经抓住了那两个守军的咽喉。
  李存孝一出手,史敬思已扑了上去,弯刀疾挥,两刀削出,便已经结束丁那两个士兵的性命。翠燕在那刹间掩住了脸不敢看。
  而那老者,却看得目瞪口呆,大声喝道:“你们干什麽?”
  而史敬思和李存孝两人,早已一人一个,拖着那两个士兵的 体,来到了城墙的缺口上,迅速翻了出去,翠燕忙跟了过去。
  等到翠燕也来到城墙脚下时,李存孝等四人,早已一起翻出。李存孝站起身来,隔着城墙道:“翠燕姑娘,多谢你帮助我们!”
  翠燕口唇掀动着,但是却未曾说出话来,史敬思不解温柔,叫道:“还不快走!”
  翠燕的口唇,仍然在轻轻地发着颤。但是自她的口中,还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李存孝看着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伸出手来在翠燕柔软的手上,握了一下道:“翠燕姑娘,你救了我们,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这时,史敬思叁人已经奔出两叁丈去了,李存孝话一说完,立时身子向後翻了出去,一落地,便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他追上了李存审等叁人,再回过头去看时,只见翠燕仍然怔怔地站着,李存孝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极度的惘然之感。
  在刹那间,李存孝真想奔了回去,再去紧握着翠燕的纤手,和她一起,痴痴地站着。
  但是李存孝却没有这样做。他们四人一直向前奔着,直到遇到了一小队巡逻的兵丁,他们才出手,杀了兵丁,夺到了马匹。
  而他们约驰出了十来里之後,就在路边的草丛中,伏了下来,他们等了几个时辰,才截杀了四个单独经过的贼兵,换了贼兵的衣服。
  一直等到天黑,他们才又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李存孝立时燃起了一个火把。
  李存璋吃惊道:“十叁弟,你叫我们等到天黑才好走,何以又燃了火把?”
  李存孝笑道:“贼军太多,我们白天在路上走,却是经不起盘问,是以只好晚上走。”
  李存璋、史敬思两人道:“既然是要等到晚上走,就该偷偷掩掩,如何却高燃火把?”
  李存孝道:“加果我们在黑夜中疾驰,一样会引人起疑。高举火把,火光闪耀,沿途遇到贼军,未必认得清我们的面目,但是看到我们高举火把,却也必然不再疑心,我们才能安然回去!”
  史敬思等叁人,大是叹服,史敬思大声道:“十叁弟真是智勇双全!”
  李存孝却叹了一声,道:“别说了,四哥、十二哥下落不明,回到营中,正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才好。”
  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叁人,都默然不语。
  他们叁人,自然知道,失散了李存信和康君利,并不是李存孝的过失,但是父王既曾吩咐,六个前去,少一个也不可。那麽,失了两人,身为领队的李存孝,总是难免要受责的。
  李存孝又叹了一声,举着火把,翻身上马。叁人跟在後面,一行四骑,驰上大路。
  日间,当他们匿藏在草丛中的时侯,他们就感到巢贼所部,正在进行大调动。
  这时,一驰在路上,这种感觉更甚了。
  只见一队一队的兵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驰去。他们来的时候,看到了大路两旁的原野上,全是兵营,但这时,却已有一半拔营而去,还有一小半,也正在准备拆营,大路上匆匆开过的兵马,看来都十分匆忙、焦急!
  他们四人贴着路边急驰着,李存孝高举着火把,果然没有什麽人来查问他们。
  这一夜,他们足足驰出了近一百里,等到天色将明时分,马儿已经疲乏不堪了。令得他们惊讶的是,在离长安城七八十里之後,便再也不见黄巢的兵将了。
  天色将明,他们在几乎一个人也看不见的大路上驰着,突然,一小队兵士,迎面驰来。
  李存孝眼尖,早已一眼看到,那一队十来个人,尽皆是黄巢兵将的服饰。
  李存孝沉声警告道:“我们可得小心些!我要向他们问些话!”
  史敬思等叁人齐声答应,双方渐渐接近,李存孝勒住了马,大声道:“列位请了!”
  李存孝一面说,一面向那十来个人打量,只见全是些老弱残兵,他的心中,已放下了一大半。一个老兵道:“咦!你们怎麽还向前去?”
  李存孝沉声道:“前面可有战事?”
  那老兵睁大着眼,道:“你倒胡涂得可以,战事虽还未有,但所有部队,都已奉命後撤,你们四人,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
  李存孝含糊应了一声,道:“可是河间府的沙陀大队,要攻长安了麽?”
  那老兵道:“正是,李克用闻报,有四位太保,死在长安城中,是以连夜发兵,尽起大军,杀向长安。沙陀大军,只在离此八里开外,正是军容雄壮,看来,长安城旦夕难保了!”
  李存孝等四人听了又惊又喜。史敬思大声道:“四位太保死在长安城中,这话是从何处说起?”
  那老兵更是惊讶,道:“你们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李克用十叁太保中的六个,冲进了长安城,只有两个逃了回去,还有四个,在长安城中冲了一昼夜,还有一个在五凤楼前射了一箭,但下落不明,多半死在城中了!”
  李存孝一拱手道:“多谢!”
  他一挥手,四人又策骑向前疾驰而去。那老兵急叫道:“喂!你们如何还向前去?”
  但是等到那老兵叫了出来时,李存孝等四人,早已驰远了。李存孝默默不语。
  李存璋气不过道:“哼!那一定是四哥十二弟逃了回去,在父王之前乱说!他们倒希望我们死在长安城中了?”
  李存孝忙道:“不可这样想,我们在翠燕姑娘家中过了一夜,音讯全无,长安城中兵马又多,父王也自然以为我们死了!”
  史敬思笑道:“快赶回去,叫他们看看我们四人,死而复活了!”
  四人齐皆扬声大笑,这时他们驰骋的那段路,根本是两方军队都未曾到达的所在,一个人也无,他们足可肆无忌惮,大声呼叫、豪笑了。
  转眼之间,他们又驰出了六七里,已然可以看到远处营火点点,史敬思大声叫了起来。正在这时,只见两条火龙,向前疾移而来。那两条“火龙”,乃是两排士兵,各执着火把,向前驰来。
  李存孝眼尖,一眼看到,那排百来个士兵,全是一身黑衣。李存孝大声道:“那是咱们的黑鸦兵!”四人一看到自己人,更是精神抖擞,四骑向前疾冲而出,转眼之间,双方已然接近。只听得那一队黑鸦兵齐声呐喊,一起散了开来,将李存孝等四人,困在中心,队形变化,快捷无比。
  史敬思大叫道:“我是十一太保!”
  史敬思一叫,只见那百来个黑鸦兵,尽皆一呆,全部向前围来,火把高举之下,将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
  这时火把高举之下,将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们四人,穿的是黄巢兵将的服饰,但是黑鸦兵如何会认不出他们是谁!
  刹那之间,欢声雷动,一个个黑鸦兵,全跃下马来,李存孝等四人,也是情绪激动,两名牙将,奔到四人身前,竟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李存孝忙问道:“父王何在?”
  那两名牙将道:“大王还在河间府,本来,已定今日大军进发,为四位太保报仇的。”
  李存孝笑道:“见鬼麽,我们好端端地活着,走,我们快去参见父王!”
  他们四人,抖 向前,疾驰而去,尘土扬起老高,这时,太阳已渐渐升了起来,那一队黑鸦兵,眼看传说已死在长安城中的四位太保,又生龙活虎也似,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舆奋得抛了火把,就在路中心拥抱着,叁叁五五,唱歌跳舞起来。
  李存孝等四人向前冲去,天色已然大明,只见路边黑鸦兵的队伍,越来越多,见了李存孝等四人,莫不欢呼,有职司较高的将领,早已策马,围在四人之旁,和四人一起向前疾驰。
  他们驰出不到叁五里,只见两员大将,自黑鸦兵的阵中,拍马飞驰而来,正是十叁太保之中,大太保李嗣源和二太保李嗣昭!
  他们两人,驰到了近前,齐声叫道:“四位兄弟!”
  六匹马迅速接近,他们六人一面勒住了马,一面就在马上,争相拥抱,两旁的黑鸦兵,发出的欢呼,简直是震耳欲聋!
  李嗣源一向稳重,可是这时候,却也是神色激动,他拍着李存孝的背,呵呵笑着,道:“四弟和十二弟回来,说你们已折在长安城中,弟兄们悲痛莫名,父王大发雷霆,发兵进逼,却原来你们无恙归来!”
  史敬思大声道:“我们非但无恙,且还在五凤楼前,射了黄巢一箭!”
  李嗣昭笑道:“这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在长安城中的细作来报,说巢贼为了那一箭,吓得寝食难安,已无守长安之心了!”
  李嗣源道:“快回去见父王!”
  一群人马,又向前疾冲而出,才驰出了里许,又见到一大队兵马,迎面驰来,一见到李存孝等人,立时散开,下马,侍立两旁,只见一彪人马驰来,最前面的一个,身形高大,人强马壮,左有李存 ,右有李存受,睁着鸽蛋也似的左眼,不是别人,正是晋王李克用!
  一看到李克用,所有的人,全都下了马,李存孝等四人,奔向前去,高声叫道:“父王!”
  李克用勒住了马,在马上纵声大笑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叁个好字,又纵声大笑!
  这时候,黑鸦兵的欢呼声,更是震耳欲聋,将李克用的豪笑声,也一起盖了过去。
  离河间府城外叁里,李克用的军营,就扎在一片平原上,军营外旗帜飘扬,黑鸦兵甲 鲜明,阵容整齐,十叁太保,拥簇着李克用,驰进了营地之中!
  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溢,满面笑容,但只有两个人例外!
  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也挂着笑容,但是那种尴尬,勉强的笑容,一望而知是假装出来的。李存孝等四人安全归来,再没有比他们两个人,心中更不是味儿的了!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四太保李存信和十二太保康君利!
  到了营地之中,李克用翻身下马,向李存孝等四人道:“来!”
  李存孝等囚人,来到李克用身前,李克用张开双臂,抱持着他们四人,一起走进了营帐,各太保都跟在後面,进了帐中。
  一进营帐,大太保李嗣源便道:“父王就座。”
  李克用居中坐下,他面色突然一沉,目光扫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早就知道,李存孝他们一回来,自己便要糟,是以李克用一望向他们,他们便脸色发白,低下头去,不敢言说。
  李克用先嘿嘿冷笑了几声,陡地一拍座前的长案,喝道:“你们还有什麽话说?”
  李克用声若洪钟,整个军帐之中,给李克用大声一喝,人人的耳际,都响起了一阵嗡嗡声来。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个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苍白。
  李存信的睑上,还有几分倔强的神情,他只是低着头,僵立着不动,但是康君利的眼珠转动着,他眼中闪耀着既惊恐又狡猾的神彩,望着众人,显然是想其馀的太保,替他求情。
  李克用冷笑着,又使劲在案上拍了一下道:“我着你们人人前去长安,由存孝调度,你们两人何故先行回来,却又胡说八道,说什麽存孝等已死在长安城中,你们见机而返,来人,推出斩首!”
  李克用“推出斩首”这四个字一出口,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的脸色,变得更形苍白,康君利语带哭音,向着李嗣源,叫道:“大哥!”
  李嗣源忙道:“父王……”
  可是,李嗣源才叫了一声,李克用已然怒道:“谁也不许说情!”
  众太保面面相觑,皆尽骇然,康君利已扑地腕倒,李存信也接着跪了下来。李嗣源忙推了李存孝,低声道:“十叁弟!”
  李存孝明白,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别人皆没有说话的馀地,只有自己替他们两人说几句话了,是以他笑着道:“父王,巢贼根本动摇,我们正可大举进兵,怎可先折了自己人?”
  李克用望着李存孝道:“依你之见呢?”
  李存孝呆了一呆,他在替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求情之际,却是全然未曾想到,李克用会有加此一问,他在一呆之後,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望去,恰好两人也在向他望了过来。
  李存孝的心中,不禁十分为难,他知道,自己若是说他们两人,一点也不用责罚,那麽,李克用一定不依,事情反倒僵了!
  但是,若说要责罚,此次共赴长安,李存孝已知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心中对他极其不满,不论他提议的责罚多麽轻,但总是出诸於他的口中,两人受责之後,只怕非但不会感激,而且对他的怨恨,还会加深一层。李克用那样问也,虽然是极度看重他的意思,但却也使他极度为难!
  李存孝一犹豫,别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李存孝心知自己是犹豫不过去的了,是以他笑道:“责打叁十军棍,也就是了!”
  以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过失而论,这“责打叁十军棍”,实在是轻到不能再轻的责罚了,是以李存孝的话一出口,李克用便笑道:“存孝,看不出你不但会带兵打仗,也会卖乖徇私!”
  李存孝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望去,只见康君利低着头,一声不出,但是李存信却瞪着眼,一脸皆是怨怒之色。李存孝不禁苦笑了一下,心道:“父王啊父王,你若以为我那样说,他们两人会领我的情,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唉!”
  李克用因为李存孝、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四人安然归来,心中高兴;是以他一面笑着,一面拍案道:“责打叁十军棍,拖出去打,打完後,各带五千精兵去杀贼,不获全胜,别来见我!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不敢站起身来,就在地上,俯伏爬行,爬出帐去。
  李存信在爬出车帐去之际,回头向李存孝怒望了一眼,他眼中那种怨毒的神色,令得李存孝大吃一惊,可是,也根本还未曾来得及作任何反应,李存信和康君利,便已退出帐去了!
  李克用呵呵大笑道:“摆宴庆功!”
  一声声号令传了下去,整个营地上,都响彻了一片欢呼声。四位太保,冲进长安城,在五凤楼前,一箫射中了黄巢的天平冠,这件事,军中早已尽人皆知,就算四位太保,真的死在长安城中,那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了,何况他们还安然归来!士兵,将领的欢欣鼓舞,实在是难以形容,职守较高的将士,排着队来参见道贺,整个营地中,一片欢腾之情!
  只有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在捱了叁十军棍之後,带着满腔的愤怒之心,领着兵,分两路去杀敌,未曾参与这一场盛大的庆典!
  庆典一直延续到了晚上,一堆堆的大营火,火头窜起,足有一丈来高,烤肉在火中滋滋地叫着,酒香扑鼻,李克用满面红光,也不如是被火光烤的,还是酒喝得太多些,他兴高采烈,大声呼喝。
  正在尽情欢乐间,只见几个将官,直奔了过来,奔到了李克用面前,叫道;“大王,有大喜讯禀报!”
  李克用一面嚼着肉,一面道:“快说!”
  那将官兴奋得喘着气,道:“大王,黄巢在五凤楼前,被飞虎将军射了一箭,寝食难安,已然搬出长安,正在向南流窜!”
  李克用霍地站了起来,一阵大笑道:“好!巢贼撤出长安,这正是破贼的良机,众孩儿,各带精兵,前去追剿,许胜不许败!”
  众太保高声道:“无败之理!”
  李克用的捡色更红,道:“存孝、敬思,你们两人,随我进军长安,迎大唐天子回京!传下令去,天明之前,出发进军!”
  一声声将令传了下去,营火一堆被压熄,整装的军士,一队队列队站定,兵马飞驰,号令森严,军旗飘扬,刀戟闪光,蹄声如雷,步伐严整,大批兵刃,一起拔营而起,到天明时分,李克用的大军,已快逼近长安城了,巢贼所部,早已撤了个乾乾净净,一路之上,根本未曾遇到敌人!
  李克用进长安,各太保带着精兵,绕过长安城,追杀过去,捷报不断传进长安城来,开始的时侯,长安城的居民,看到快马传捷报,人人都有兴奋鼓舞之情,但是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进了长安城之後的第二天,李存孝便来到了翠燕的家门口,只见坊墙上一片焦痕,倒坍了一大半,翠燕的家中,屋子也被烧去了一大半。
  李存孝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李存孝站了很久,才看到两个人,挑着箱笼,走了过来,李存孝忙拦住了两个人,道:“敢问大哥,这巷子中发生过什麽事?”
  那两人摇着头,叹道:“晋王大军破了长安,黄巢贼兵,临走时到处放火,这长安城中,不如多少巷子,尽成了废墟!”
  李存孝急问道:“这一家,先前住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聋老头,他们哪里去了?”
  那两人摇着头道:“谁知道,兵荒马乱,妻离子散,尚且找不到,何况是别人!”
  李存孝呆了一呆,那两人已走了过去。
  李存孝的心中,感到了一阵异样的郁闷,他怔怔地望着那屋子,突然,从那屋子中,跳出了一只花猫来,望着李存孝,“咪呜”、“咪呜”地叫着,李存孝认出那只花猫正是花梢儿。
  他走过去,想去捉它,可是那只花猫却躬着背,窜上了屋顶,逃走了!
  李存孝苦笑了一下,又在那巷子中徘徊了片刻,才怏怏地离去。
  李存孝在长安城中,只住了半个月,等大唐天子进了京,他又带着兵马去杀敌了。
  沙场上的日子是最奇怪的日子,当 杀时,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只看敌人倒下去,挥动着兵刃,大声地呐喊,生命随时随地消失,冲杀的时侯,人根本不像是人,随时可以化为一缕轻烟。但是,当静下来的时侯,却又使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
  黑鸦兵所过之处,黄巢所部,望风披靡,他们一直追到汴粱附近,汴粱节度使朱全忠,收抚了一批残兵败将,敌军已然不存在了!
  在军帐中,火把高燃,李克用坐在案後,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侍立在侧,李克用道:“汴粱节度使朱温,邀我到汴粱城中相会,你们看他是什麽意思?”
  李存孝笑道:“朱温?就是在河间府雅观楼,和我赌带的那丑汉麽?”
  史敬思道:“我看他不是什麽好人!”
  李克用道:“这人本是巢贼大将,後来归顺,这些日子,我们出力杀贼,他却忙於收抚贼兵,扩充势力,现在汴粱城内外,有数十万精兵,只怕贼性难改,我们前去,探听一下虚实,也是好的。”
  李存孝摇摇头道:“这种人,还是少与他往来的好,只怕他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李克用“呵呵”大笑,拍着案道:“存孝,他再兵多将广,也难及黄巢的十分之一,连黄巢也给咱们杀了个人仰马翻,他敢将我们怎麽样?”
  李存孝听得李克用那样说法,只得低下头去,道:“父王说得是!”
  他们叁人,正在军帐中商议间,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接着,便是帐外军士的一生声呼喝,道:“四太保,十二太保到!”
  李克用忙道:“支起帐来!”
  在帐外守衙的军士,一听得李克用的叱喝,立时将军帐撑了开来,只见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各带着数十精兵,已然冲进了营地来。
  他们在离主帐还有四五丈之遥时,便翻身下马,大步向前走来,来到了帐前,一起行礼道:“参见父王!”
  李克用道:“进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走进帐来,他们一进帐,看到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也在,便不禁怔了一怔,李存信脸上,也立时现出愤懑的神色来。
  但是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却是满面笑容,和他们打招呼,李存孝还道:“四哥和十二哥,屡建奇功,杀得贼兵狼狈而逃,真是可喜可贺!”
  李克用沉声道:“你们两人,阵上有功,将功赎罪,以前的事,不必再提了,这番又有用你们之处!”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忙道:“凭父王差遣!”
  李克用道:“汴梁朱全忠,着人下书,请我到城中一叙,我正下不定决心去好还是不去好,你们可先替我前去,察看一下,朱全忠究竟有无阴谋!”
  康君利立时道:“这容易了!”
  李克用的面色,当即一沉道:“君利,我最不喜欢你这等浮滑口舌,什麽事情,做还未曾做,便说再也容易不过!”
  康君利碰了一个钉子,吓得连忙低下头去,连声道:“父王教训得是!”
  李克用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他道:“朱温以礼来邀请,我们自然也以礼往还,你们两人,到了汴粱,见了朱温,行动拘束些。莫让人家笑话我们沙陀胡儿,化外野人,可记得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齐声答应,李存信拿眼角斜睨着李存孝说:“你看,这样重要的事,父王派我去做!”
  李存孝自然知道李存信望他的意思,但是他却不说什麽。
  李克用又道:“朱温派来下书的人,现在正在营中,你们去见他,明白便往汴梁城去,看看动静!”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起答应着,走了出去。
  营地中看来很平静,在数十里开外的汴梁城中,入夜之後,更是灯火辉煌,一片升平气象。朱全忠的大军,以汴梁为根据,轻易不出动,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遍地烽火之中,保持了汴梁城的一片繁华。
  越是在烽火连天中,繁华也就格外奢侈,人好像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有什麽事发生,所以就尽情享受。今天汴粱城中,笙歌处处,各处的富户巨贾,都避到了汴梁城来,整个城池,简直就是一片乐土。
  汴梁节度使府在城中心,那是一幢巍峨雄伟,极其壮观的建 。
  在节度使府中的小议事厅中,朱温穿着便服,正和他的两个爱将,周清,王忠在议事。朱温虽然官至极品,拥兵自重,权倾一方,但是他那副丑陋的容貌,却仍然无法改变,这时,他背负着双手,来回踱着,在整块水晶剜成的灯盏中,灯光显得格外夺目。
  在灯光下看来,朱温的神色,像是十分焦虑,他踱几步,便停了下来道:“我差人去请李克用到城中来一叙,为何至今未有音讯?”
  周清道:“大人只管放心,李克用不会这等不近情理!”
  朱温“哼”地一声道:“这些化外野人,懂得什麽叫情理,现在汴粱城外,四周全是沙陀兵,怎不叫我忧心忡忡,你当他会安着好心麽?”
  王忠沉声道:“大人是大唐的大臣,李克用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进犯!”
  朱温摇着头道:“那就难说得很了,等他肯来时,万事俱休,他若是不肯,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了!”
  周清和王忠两人忙道:“大人所见极是!”
  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道:“禀报大人,西城守将,林佩晋见,有事相报!”
  朱全忠忙道:“快进来!”
  只听得靴声甲处,一名牙将,走了进来,行了大礼道:“卑职林佩……”
  朱温已不耐烦道:“有话快说,不必拘礼!”
  那牙将忙道:“是,适才接得我们的人,自李克用营中,传来消息,说李克用在接到大人书信之後,已命他麾下四太保,十二太保,先来安排会见事宜,明日中午时分,便可到达。”
  朱温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啊,这两人肯来,大事已成一半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了案旁,拍着案叫道:“来人,吩咐下去,明日下午,安排最隆重的礼节,迎接四太保,十二太保!”
  朱全忠一叫,立时有几个官员走进来,肃立恭听。等到朱全忠住了口,那几个官员,又一迭声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朱全忠的丑脸上,满是喜容,他挥着手,令所有的人全都退出去,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也仍然不停地笑着,他突然用力一掌,拍在长案上,摇着身子,现出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来。
  大唐天下,在经过黄巢之乱後,朝廷已没有统御之力,只要能除了李克用,天下就是他朱温的天下了!
  朱温等待这一天,不知已等待了多久,现在眼看已渐渐有了进展,他心中如何不喜?他双手按在案上,心中在对自己道:一定要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在李克用面前说,汴梁城中的种种好处,沙陀胡儿,疆场杀敌,固然勇猛无匹,但是要玩弄他们於股掌之上,却也是容易之极!
  当朱温想到这一点时,也又不由自主,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屋宇。
  在朱温的刻意安排之下,当李存信和康君利,各带数十个饶勇善战的士兵,来到了汴梁城南,南董门外的时侯,他们两人也呆住了!
  离城门还有十二里,抬头看去,只见瓢扬的旗帜,和站立在道旁的兵马。
  那还是在列队相侯的,朱温派来的亲信,周清、王忠,直迎出二十里,几乎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一离军营,迎接的队伍便和也们遇上了!周清和王忠两人阿谀的言语,已使得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不像是骑在马上,而像是躺在云端上一样,有一种极度的瓢然之感。这时侯,他们在经过两旁是兵马的大道,直趋汴梁城之际!那种瓢然的感觉更甚了!
  随着他们所骑的马儿,缓缓向前进,只听得刀戟拍拍声响,在他们经过之处,上自将军,下至士兵,都举刀戟为礼。那是对军人的最崇高的敬礼!
  而等到城门在望时,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因为对方的礼节实在太隆重,而心中感到了又惊又喜,只见文武官员排列在城门之外,两个身形魁伟的官员,齐声呼喝道:“四大王,十二大王驾到!”
  大王!那只是对晋王李克用的称呼,李存孝勇冠叁军,迎大唐天子返京,也只不过封了一个“勇南公”的封号,由於李存信未曾得到这封号,所以当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也发了好几天的脾气,但现在,朱温手下,公然称他做大王!
  虽然那几声呼喝,李存信并没有真正地封王封公,但是他心中的快慰,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坐在马背上,身子也挺得分外直些。
  接着,一阵阵的鼓乐声,自早已大开的城门中,传了出来,一匹覆着五色文绣的健马,驮着朱全忠,自城门中驰了出来。
  朱全忠的身边,还拥簇着不少人,但是朱全忠一马当先直冲了过来,来到康君利和李存信面前。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再也想不到朱全忠会亲自相迎,一时之间,他们的脸上,却像是贴了金一样。朱全忠直来到了近前,大声笑着,道:“两位,河间府一别,真是久违了!”
  李存信一高兴,根本什麽也说不上来,康君利有李存信在,自然也不敢言语,他们两人不说话,场面多少有点尴尬,朱全忠只好一连串哈哈大笑声,来掩饰这一种尴尬的情形。
  在朱全忠的笑声中,李存信总逼出了一句话来,他伸手在朱全忠的肩头上拍着,道:“朱大人,你真够朋友!真是好朋友!”这本来绝不是礼节上应该有的话。
  但是在那样的气氛下,这句话却也十分有效果,朱全忠也伸手拍着李存信的肩头,夹道欢迎的将士官员,齐齐欢呼,声若雷动!
  欢呼声中,李存信和康君利更觉得飘然,他们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过那麽热烈的欢迎,也们在鼓乐声中,在朱全忠的陪伴下,慢慢走进了汴梁城。
  汴梁城是一等一繁华的所在,这时,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城中百姓扶老携幼,一起涌上了街头,争赌沙陀太保的耒采,可以说是挤拥得水 不通,虽然在前面,两队甲胄鲜明的骑兵在开着道,但是他们一行人,还是行进得十分缓慢。
  朱全忠在正中,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在他的左右,朱全忠一路上指指点点,向他们两人,叙述着汴梁城中的风光,两人也听得入神。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来到了汴河边,过了大桥,又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了上源驿的门口。
  上源驿是城中一处专门迎接贵宾的所在,这时更是结彩挂红,热闹之极,李存信和康君利一下马,就被许多人,拥簇了进去。
  才一进去,两人便不禁呆了,只见雕梁画栋,建 之精美,陈设之华丽,实是见所未见,令得他们,目迷五色,应接不瑕。
  朱全忠笑道:“两位太保,先去歇息,我已命人排下筵席,不尽欢,也枉了今日的聚会。”
  康君利忙道:“朱大人厚待了!”
  朱全忠“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指着陈设在大厅中的珊瑚树,翡翠碗,玛瑙如意,珍珠尹塔,道:“两位太保,这些东西,两位要是瞧着喜欢只管取走。”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听了更是喜出望外,这些珍宝,那一件不是价值连城,朱全忠竟然如此大方,也们也大出意料之外!
  两人更是笑得 不拢嘴道:“这如何使得,要朱大人厚赠。”
  朱全忠笑得神秘道:“这倒不必谢我,在两位的房中,替你们每位准备了四名绝色佳丽,这才真要谢谢我哩!”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到得这等地步,除了相视傻笑之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全忠“哈哈”笑着,拱手告辞,自有上源驿中的官员侍候,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带来的亲兵,早已被引了开去,自有人款待。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被拥过了一条走廊,只见两边月洞门中,各自传来一声荡人心魄的娇笑声,八名身形婀娜,体熊轻盈的妙龄少女,一起走了出来。
  一时之间,只觉得脂粉瓢香,沁人肺腑,八名少女,来到李存信和康君利的身前,盈盈下拜,两人忙道:“不必多礼!”
  他们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搀扶,等到也们握到那些美貌女郎的纤手之际,他们整个人,都有酥软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什麽时侯,送他们两人进来的官员,都已悄然退了开去,而他们两人,倚红偎翠,左拥右抱地,分别进了两个院子之中。
  至於他们进了院子中以後,那说不尽的旖旎风光,作书人自然也不便一一叙述了。
  等到华灯初上,上源驿中,又响起了阵阵的鼓乐声,两名武将,站在院子门口,大声叫道:“请两位太保,到大听赴宴!”
  那两位武将,中气充沛,声音可以传出老远,可是他们也足足叫了半个时辰,才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位太保,自温柔乡中,叫了出来。
  当他们出来之後,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但从他们两人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一生之中,再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享受。
  等他们到了大厅中时,所有汴梁城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在恭候,朱全忠笑容满面,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还满意麽?”
  朱全忠的话说得十分含糊,可是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却全是心知肚明,两人的脸上,不禁一红,朱全忠笑道:“两位若是满意,便以此相赠!”
  李存信忙道:“这……父王冶军甚严,只怕……有所不便。”
  朱全忠笑道:“是我送的,晋王也得卖我叁分面子吧,这且慢慢商量,且来尽欢!”
  他一手一个,挽住了康君利和李存信,鼓乐之声大作,主客入了座,文武百官,也一一坐下。
  一时之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送了上来,轻歌曼舞,直至深夜,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当他们有了七八分醉意,回到了各自歇宿的院子中,醉眼之中看起来,那四位美人儿,自然更是可人,到了第二天早上,日上叁竿,他们才依依不舍,整装出了院子,朱全忠又在大厅相迎,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见了朱全忠,当真是感激涕零,若不是念着自己是代表晋王前来的,说不定会叩头相谢了。
  朱全忠送他们出城,在马上,朱全忠道:“两位太保,请上达晋王,我是一片诚心,请晋王来汴梁城中相会,若晋王不来,就令我大失所望了!”
  李存信用力拍着胸脯,大声道:“朱大人放心,只包在我的身上!”
  朱全忠又笑道:“晋王麾下,十叁太保,我有缘结识你们两位,真是叁生有幸,两位以後若有什麽事,只管找我来说!”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没口答应着,朱全忠又笑道:“我只是待两位加此,别人绝不相同,两位自己心中有数,就可以了!”
  朱全忠那一番话,更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感激得无可形容,两人齐声道:“朱大人,你日後若有什麽地方,用得着咱们,万死不辞!”
  朱全忠是何等老 巨猾之人,他到了这时,已知道自己的一番手段,大大奏功,他却也不急於说出要利用两人之处来,只是“哈哈”一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城,他们所带的亲兵,已在城门之外相候,朱全忠送了出去,在马上又悄声道:“那八名女孩儿,何时送到贵营,只等两位吩咐!”
  李存信叹了一声道:“这……个……”
  朱全忠笑道:“英雄好色,正是千古佳话,两位杀贼有功,这一点小事,晋王也不肯通融麽?”
  李存信被朱全忠的话,挑起了心头的愤懑来,“哼”地一声道:“我们有什麽功?功劳全是牧羊儿李存孝的,哼!”
  朱全忠心中暗喜,却道:“这是什麽话,谁不知道四太保勇武盖世!”
  康君利也道:“朱大人,你有所不知,父王只相信李存孝,史敬思两个,让史敬思做了九府都督,统领近卫亲兵,李存孝兼了邢、洛、渝叁州节度使,说起来,官儿比你朱大人还大!”
  朱全忠闷哼了一声道:“四太保呢?”
  李存信道:“我和十二弟,一州也轮不到!”
  朱全忠故意道:“天下竟有这等不平之事,我们倒要慢慢商议!”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不再言语,朱全忠直送了叁里,才回转城去。李存信和康君利带着兵士疾驰,回到了军营之中。
  只见黑鸦兵在营中列队,李存孝正策骑飞驰,在检阅队伍,见了他们两人便迎了上来,可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诈作不见,迳驰到李克用的大帐之前,翻身下马,朗声道:“父王,我们回来了!”
  李克用在帐中大声道:“进来,汴梁城中,情形如何,何以到这时才回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走了进去,向李克用行了礼,李存信便道:“父王,朱温全然是钦仰父王威名,要请父王到汴梁城中饮宴,全是好意,别无用心。”他正说着,李存孝也掀帐走了进来道:“父王,会兵河中府时,朱温曾和我们结怨,依孩儿之见,父王不必前去!”
  李存信怒道:“你知道什麽?人家好意相请,大家都是大唐天子的大臣,怎可以不去?我们若是不去,朱温心中便不免猜忌我们要与他为敌,岂不是又另生枝节?”
  李克用皱眉道:“既是那样,我倒说不得,要去见也一见。”
  李存孝忙道:“父王,你若是前去,孩儿愿随行保驾,以保安全。”
  李克用笑道:“不用你去,你去了和他吵架,却叫我为难!”
  李存孝笑道:“孩儿如今,岂同往昔,如何还会胡乱与人吵架,父王只管放心!”
  李克用摇着头,道:“还是不用你去,朱全忠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你去了总是不便!”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着实惦念着汴梁上源驿中的旖旎风光,两人互望了一眼,李存信道:“父王,我们已见过朱全忠,他对我们,倒是挺客气的,自然由我们两人,陪伴父王前往!”
  李克用却一瞪眼,道:“也不用你们去,你们自回营地去,谨防贼寇蠢动,明日一早,我只带史敬思去!”
  李存信一听,心中实是怒极,但是在李克用的面前,他的心中再怒,也不敢发作,可是在火头之下,他的脸色,却已渐渐发青了!
  李克用却连望也不再向李存信望一眼,挥着手,令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营帐去。
  李存信憋了一肚子的气,和康君利两人,退出帐来,一出营帐,他便狠狠在地上顿了一脚,他心中的怒意,实在太甚,是以值那一脚的力量,也大得出奇,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极深的脚印。
  他以极其愤怒的声音道:“不是李存孝,就是史敬思,哼!”
  康君利眠珠转动,凑了上去道:“四哥,有他们两个在,我们全不必提了!”
  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个念头来。可是他这个念头,才一升起,心中也自大吃一惊,神色也变了变,疾声道:“我们且回营地去!”
  他们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走出了老远,李存信还回头,狠狠地向李克用的大帐,望了一眼,在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恨、怨毒和妒嫉之情!
  在李克用的大帐中,李克用正沉声道:“我不准你去汴梁,也不准你偷偷带人去接应,主帅不在,你决不能擅离军营,贼军残部,正在附近结集,准备和我们决一死战,你得小心!”
  李克用说得十分严肃,李存孝也不敢再嬉笑,一口一声答应着。
  克用挥着手道:“我明早就走,你去吧!”
  李存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来。
  营地上的黑鸦兵,一看到了李存孝,便人人不由自主,挺了挺胸,李存孝低着头,缓缓向前走着,从大会河间府到如今,又经过了多少场 杀,李存孝自然记不清楚了,但是,他却还记得翠燕姑娘,那明媚的眼睛,轻柔的声音,时时萦回在他的心际。李存孝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挺起胸来,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已自军营之中,响了起来,在军号声中,夹杂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汴梁已知道李克用今日来访,派来迎接的队伍,已然来到了军营。
  军营中的黑鸦兵,也早已列成了队伍。一百个挑选出来,身形高大壮硕的黑鸦兵 由两位将军率领着,迎接的队伍停在营外,黑鸦兵跟着驰出去。
  号角声更加响亮,两队军士,汴梁来的在左,黑鸦兵在右,一起向汴梁进发,他们是替晋王李克用在开道。
  太阳升起,李克用又带着二十亲兵,史敬思骑一匹高头大马,傍在李克用的身边,也出了军营。
  而在汴梁方面,自午夜子时起,便已热闹了起来,文武官员,全在域外列队排列,恭候晋王的大驾。
  迎接四太保和十二太保时,已然是一时之盛了,但是到太阳升起,排列的仪仗,旌旗,和上次迎接两位太保时,又胜了不知多少倍。
  朱全忠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驰过了迤逦叁五里的欢迎人群,独自侯在最前面,因为人马太多了,大地也似乎变得不大平静,官道上的尘土滚动,映着旭日,耀目生花。
  朱全忠只是向前眺望着,李克用还未曾出现之前,他仍然怕事情有变卦!
  他一定要李克用进城来,李克用要是不来,他的一切计划,一切心血就白费了?
  朱温算是老奸巨猾的人了,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心头,却也不免紧张。
  然而,他的紧张,立时松弛了下来,因为尘头起处,开道的黑鸦兵已经到了!
  开道的黑鸦兵一到,立时肃立道旁,铮亮的尖矛,映着日光,衬着漆黑的衣服,另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朱全忠吸了一口气,扬起手来。
  他的手才一扬起,鼓乐声便智了起来,“通通通”的鼓声,雄壮而又热烈,每一个人都伸长了颈,向前面望着,终於有人首先看到晋王的大纛了!
  大纛飘扬,欢呼声紧跟着而起,只有那一百名黑鸦兵,仍然紧抿着嘴,神情肃穆。
  习王李克用来了,他驰在前面,史敬思紧随在後,在史敬思之後的,是二十名亲兵。
  朱全忠拍马向前迎去,他驰过了列队而立的一百名黑鸦兵之中,才勒住了马,李克用老远看到朱全忠到了黑鸦兵阵中,他更放心了!
  因为朱全忠不论有着什麽阴谋,汴粱城中的车马再多,只要朱全忠身在那一百名万中挑一的黑鸦兵之中,他就不敢妄动!
  李克用和朱全忠渐渐接近了,李克用勒住了马,朱全忠翻身下马,李克用也跳下马来,朱全忠张开了双臂大声道:“大王光临,汴粱阖城生辉!”
  李克用也张开了双臂,他们两人的手,互相在对方的手臂上拍着。
  李克用和朱全忠,是如今大唐天子所拥有的两支最大的军力,各拥重兵数十万,这两个主帅的相会,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场面。
  他们两人,根本没有法子讲别的话,因为欢呼盘和鼓乐声,几乎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他们只好作着手势,各自又上了马,史敬思一提马 ,紧跟在李克用之後,一百名黑鸦兵也上了马,朱全忠和李克用两人,是在一百名黑鸦兵的簇拥之下,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而汴粱城中的人,个个争先恐後,来看晋王李克用,李克用虽然贵为晋王,但是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热烈的欢迎。
  他在来的时候,心中还不免有点疑虑,所以才带了一百名黑鸦兵来,但这时候,在狂热的欢迎中,他的疑虑已一扫而空了!
  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朱全忠陪着他笑。
  史敬思始终抿着嘴,欢迎的行列太庞大了,多少令得他有点目眩,但是他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大王只带了他一个人来,他必须全神贯注,不可有丝毫松懈!
  行进得十分缓慢,终於,到了河水滔滔的汴河边,李克用和朱全忠,两骑当先,上了一座横跨汴河两岸的大桥,李克用叹道:“朱大人,汴梁城民丰物阜,比想像之中尤甚!”
  朱全忠虽然竭力掩饰着,但是他那种踌躇满志之感,还是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的。他道:“大王,这桥唤作太平桥,愿大王克日破敌,从此天下太平!”
  李克用“哈哈”笑了起来,握住了朱全忠的手道:“朱大人,你一定要我到汴粱城来,如今我才知道为了什麽?”
  朱全忠一听得李克用那样说法,陡地一震,虽然他力持镇定,可是他的眼眉却也已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还未曾想到应该如何回答时,李克用却又已道:“朱大人治理汴梁,若不叫我来开开眼界,那不等於衣锦夜行一样,朱大人,我说得可是?”
  朱全忠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放了下来,他忙道:“还请大王敦促一二!”
  李克用和朱全忠过了桥,史敬思带着二十亲兵,紧随而来,再後面,便是那一百名黑鸦兵。
  过了太平桥,夹道欢迎的人都已看不见了,刀戟鲜明的士兵,守卫着上源驿,上源驿中的官员,早已俯伏在地,向晋王致敬。
  晋王一行人全进了上源驿,士兵开始驱散人群,等到太平桥两旁,都冷冷清清,不见人群,只见士兵之际,只见周清,王忠两人,各引着一队士兵,沿着河,向前疾驰了过来。
  那两队士兵,共有四十人,都穿着黑皮水靠,手中持着利凿,一到了太平桥边,周清、王忠,挥了挥手中的令旗,四十名士兵,一齐跃入河中。
  这四十个士兵,分明全是水性一等一的汉子,他们在岸上跃进河去之际,水花不溅,一到河中,立时没顶,再接着,便看到他们,在桥脚下泅了起来,手中的利凿,已向桥脚用力凿去。
  木花一片片凿下来,顺着水流,滚滚向东,在桥上和桥旁守衙的士兵,神熊都十分紧张,周清和王忠两人,更各自注定了上源驿。
  他们只等上源驿中,一有晋王带来的人出现,便立时挥下手中的令旗。
  而只要他们手中的令旗一挥下,桥脚下的那些士兵,便会一起沉下河去!
  但是上源驿中,并没有人出来,听到的,只是阵阵的乐声。
  一百名黑鸦兵,进了上源驿之後,便被安置在别院。
  别院早已备下了丰盛的筵席,和清歌曼舞的女郎,那是一整队歌舞伎,比起来人比黑鸦兵更多!
  黑鸦兵的兵士,手中虽然仍执着刀戟,但是从他们的笑容看来,他们已被迷醉了。在沙场征战,什麽时侯见过那麽迷人的眼波,那麽轻盈的纤腰,那麽醉人的音乐,再加上香味浓郁的美酒,谁能不醉,谁能不迷。
  在上源肆的大堂中,曼舞的女郎,更是天姿国色,酒筵更加丰盛,史敬思带着二十亲兵,一直站列在李克用的身後。
  但是,李克用连尽了十馀觥之後,豪兴大发,拍着案,叫道:“朱温!”
  朱全忠忙道:“大王有何吩咐?”
  李克用道:“我带来的人,如何连个座位也没有,莫非醮不起他们麽?”
  朱全忠一听,心中大喜,忙道:“大王不吩咐,不敢请各位入座,来人,添座!”
  刹时之间,又添了二十馀副座,各亲兵和史敬思一起坐了下来。舞伎轻舞着,来到了各人之前,琥珀色的美酒,像是泉水一样,从酒壶中流到了酒杯中,又从酒杯中,流到了各人的口中。
  汴梁城中重要的官员全在,争相阿谀着李克用和史敬思,李克用酒兴越来越豪。
  他趁着酒兴,忽然一欠身,拉住了朱全忠,大声道:“朱温,你好幸运!”
  朱全忠陪笑道:“大王是说今日我陪大王饮宴?”李克用却摇摇头道:“不是,我是说,你早早叛巢贼,不然,黑鸦兵一到,你这贼王,也不免身首异处!”
  李克用声音宏亮,他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吃了一惊,这样的话,实在对朱全忠的侮辱太大了,是以一时之间,人人都静了下来。
  但是朱全忠却立时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掩饰了那突如其来的寂静,虽然他的笑,听来十分勉强,而且他一面在笑着,一面脸色已然铁青,但是总比大堂之中,忽然之间静下来好得多了!
  李克用的酒意,已有八九分了,他却一点也未曾觉出自己的话有什麽不对,朱全忠笑,他也笑了起来,还要问道:“朱大人,我说得可对?”
  朱全忠连声道:“大王所见极是!”
  朱全忠的手下,有几个武将,已然掷杯而起,但是朱全忠立时大声道:“来,大家且尽欢,晋王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朱某何幸,能邀得晋王到汴梁城中饮宴,怎能不尽欢?”
  那几个武将,本来已怒形於色,站了起来,准备大声吃喝李克用无礼的。
  但是一听得朱全忠如此说法,他们重又忍气吞声,坐了下来。
  大堂中的气氛,立时又恢复了活跃。火把和火炬,一直在燃烧着,也恨本不知时间是怎麽溜过去的,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周清和王忠两人也早已回到了上源驿来,他们先到别院去转了一转,看到那一百名黑鸦兵,不是醉倒在地,便是在和舞伎追逐嬉戏,有的甚至在地上爬行,让咯咯娇笑的美人,骑在他们的背上,周清和王忠两人互望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当他们来到大堂中,李克用更醉得差不多了,二十个亲兵,也是东倒西歪,相互之间,叽哩咕噜,大声叫嚷,讲的全是沙陀胡语,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些什麽,只有史敬思一人,却始终挺立在李克用的身後,精神奕奕,毫无醉意。
  周清和王忠一进来,朱全忠便向他们使了一个色,向史敬思呶了呶嘴,两人立时会意,一起向史敬思走去道:“我们在城外巡视,未曾早来迎迓十一太保,尚祈太保恕罪。”
  史敬思一看两人服饰,便知两人是朱全忠手下的大将,是以他也客气地道:“两位不必多礼!”
  周清和王忠两人,一听得史敬思那样说,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可是他们看看大堂上的情形,除了史敬思一人之外,其馀的皆已沉醉不堪,又不像是对方早已有了预防的样子。
  是以,他们一起放下心来,王忠笑道:“在汴粱城上源驿内,怕什麽来?醉了拥美人高卧,才是英雄本色,来,向十一太保献酒!”
  王忠回头一叫,立时有两名绝色舞伎,轻曼地舞了过来,各自托着一只金盘,舞到了史敬思的身前,春葱也似的手指,拈起酒杯来。
  李克用也回过头来,望着史敬思,笑道:“敬思,只管喝酒!”
  史敬思在那两个绝色舞伎来到他身前之际,他还是一样目不斜视,直到李克用出声,他才道:“是!”他接过酒杯来,两杯酒一饮而尽!
  周清、王忠齐声道:“大王部下,人人饶勇,收复帝都,名垂青史!”
  李克用望着史敬思,道:“敬思固然铙勇,但这次征战,还是我那十叁孩儿,立功最多!”
  周清忙道:“是,十叁太保一身是胆,武艺超群,令人敬佩!”
  朱全忠也凑过来道:“何以今日不见十叁太保?”李克用大笑了起来,用力拍着朱全忠的肩头,他也早忘了如何称呼才有礼貌,直呼其名,道:“朱温,十叁孩儿,曾和你在河间府雅观楼赌带,你可还记得麽?那次是你输了却不认账。”
  朱全忠神色尴尬,勉强笑道:“自然记得!”
  李克用笑道:“这就是了,我知道你为人容量狭小,好记前嫌,说不定见了他,又勾起旧恨来,是以我命他驻守军营!”
  李克用那样的话,就算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不免会引得对方,大是恼怒,更何况是朱全忠!而且,朱全忠也真是一个气量窄小的人!
  但是朱全忠却真沉得住气,他将满腔怒意,却隐藏在心中,反倒笑着道:“真可惜,少了一次瞻仰十叁太保英武神姿的机会。”
  一提起了李存孝,李克用心中高兴。周清、王忠、朱全忠叁人,投其所好,只拣李存孝的彪炳战绩拿出来说,每说一件,便又劝酒。
  想那十叁太保李存孝征战以来,大小战功,何下百八十件,不久,不但李克用伏在案上,话音含糊不清,连史敬思,也有醉意。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伏在案上不动,连声叫道:“父王!父王!”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非但不回答,反倒鼾声大作起来,朱全忠忙道:“大王醉了!”
  史敬思扶起李克用来,朱全忠忙吩咐道:“晋王醉了,带入後堂休息!”
  立时有几个偏将,在前带路,引着史敬思、李克用,向前走去。
  朱全忠忙後退一步,挥丁挥手,乐师、舞伎,是早已吩咐好了的,一见朱全忠挥手,便一起向外,退了出去,大堂中登时静了下来。
  朱全忠再挥手,陪着饮宴的文武百官,也悄然退出,大堂中更静了,除了鼾声之外,只是间中有人含糊不清地道:“酒怎麽没有了?”
  周清和王忠两人,来到了朱全忠的面前,叁人互望了眼,各自点了点头,也一起退了出去。
  他们叁人,走出上源驿的大门,只见上源驿的四围,影影绰绰,全是人影,天色早已全黑了。
  出了大门,朱全忠才道:“都准备好了麽?”
  周清、王忠齐声道:“都准备妥了!”
  朱全忠的丑脸之上,现出十分狰狞的神色来,道:“好,火一起,至少烧死他们一半,但沙陀胡儿甚是善战,必定有人冲出来,你们再在外面截杀,留一条路,让他们从太平桥走!”
  周清道:“是?”
  朱全忠笑了起来,道:“等他们一到桥上,立时下令扯桥,让他们逃得出去,逃不了水!”
  周清、王忠齐皆笑道:“大王的妙计,管叫他们有翅难飞!”
  朱全忠恨恨地道:“只可惜李存孝没有来,便宜了这 。”
  王忠道:“李克用一死,李存孝一个牧羊儿,能成什麽气候,何必过虑?”
  朱全忠点着头,早见家将牵过马来,朱全忠翻身上了马,他在马背上,见许多人,背着一捆捆的乾柴,抛进上源驿去,他还唯恐火势不猛,又特地吩咐道:“多加硫磺火硝!”
  周清、王忠答应着,朱全忠策马向前走去,蹄声得得,不一会便过了太平桥。
  在黑暗中看来,阿水黝黑而平静,太平桥也似乎没有什麽两样,但是朱全忠却知道,太平桥的桥脚,都已被凿去了大半,单等李克用等一干人,上了太平桥,一声令下,数十个大汉一起曳扯,太平桥便会塌下,李克用也就成了水底的冤魂!
  朱全忠咬着牙,他想起李克用在宴会上对他的侮辱,已下定了决心,李克用死了之後,一定要将他的 体找出来,斩首示众!
  朱全忠走远了,周清、王忠两人,也渐渐後退,进上源驿的人,全撤了出来。
  夜看来极其平静,上源驿旁,足足围了叁五百人,有六七十人手上都持着弓,周清一扬手,弓箭手便搭上了箭,有人持着火把,将箭上的火棒燃着,周清一声大喝!六七十支,带着火头的箭,一起射出,在半空中划出了数十道火光,射进了上源驿中。
  着火的箭,射进了上源驿中,上源驿内,几乎立时便有火头,窜了出来。
  上源驿的走廊、过道上都堆满了乾草,还 着火硝,有一堆乾草燃着了便不得了,何况在刹那之间,起了叁四十个火头!
  火头向上窜,火舌伸张在浓烟之中,飞舞着,像是无数只惧惊的鸟儿,在展翅乱飞一样,一沾到可以燃烧的物事,立时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时侯,史敬思正服侍着李克用睡下,他到了李克用寝室的外间,在一张榻上躺了下来。
  过量的酒,使他的头变得十分沉重,他躺在榻上,整个身子,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使他膨胀一样,渐渐地有一种令人很舒服的麻痹之感,那种舒服的感觉,令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了劈劈拍拍的声音,他也不愿意睁开眼来看个究竟。
  他已经快睡着了,而就在这时,走廊中的浓烟,已涌了进来。
  史敬思吸进了一口浓烟,胸口一阵闷痛,令得他猛烈地呛咳了起来,他欠身坐起,睁开眼来,已经几乎不能看到跟前的物事了。
  满室的渡烟,火舌正在浓烟中卷进来,在那刹间,史敬思的酒全醒了,他发出了一下怒吼声,身子一翻,他自榻上翻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返身向李克用的寝室奔去,砰地一脚飞 ,只听得李克用在床上道:“朱温,还有好酒没有?”
  史敬思一奔进寝室,就直趋床前,将李克用从床上拉了起来,可是李克用醉得口中含糊不清,不知在说些什麽,史敬思拉了几次,李克用还是躺了下去,史敬思一转身,看到一只玛瑙盆子,盆子是要来放冰冻白瓜的,冰水容了一半,还有些冰块浮在上面,史敬思端起盆子来,便将一盆冰水,向李克用兜头淋了下去!
  冰冷的水,淋在李克用的头上,李克用打了一个冷颤,睁开眼来,一跃而起,喝道:“敬思,作什麽?”
  史敬思拉住了李克用的手,道:“父王快走,起火了!”
  不必史敬思再多作解释,李克用也可以知道起火了,火势是那麽猛烈,寝室的门已经被火封住!
  李克用怪叫一声,和史敬思两人,转身扑向窗口,撞开了窗棂,滚跌在外。
  窗外恰是一块空地,火头还未烧到,有七八个亲兵,东倒西歪,睡在草地上,史敬思赶了过去,一个一脚,将那七八个亲兵, 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醉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李克用大声喝道:“混帐东西,快站起来!”
  晋王李克用在军中的威严,何等之盛,他大声一喝,对那七八个亲兵而言,真比兜头淋一盆冷水还灵,立时自地上一跃而起。
  史敬思已冲到了一幅围墙之前,他抱起一块假山石来,向大墙上撞去,“轰隆”一声巨响,墙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大洞,史敬思在前,李克用在後,那七八个亲兵跟着,已从墙洞中冲了出去。
  一冲出墙洞,又是一个院子,院子中有叁五十个黑鸦兵,正在呼呼大睡,史敬恩和那七八个亲兵,一路 去,将那叁五十个黑鸦兵 醒。
  等到那叁五十个黑鸦兵都醒了过来之时,只见院子的四面,已全是火光了!
  五十来人聚在院子中,史敬思大声道:“父王,记得跟在我身後!”史敬思话一说完,便向前飞扑了过去,他一抬腿,便 倒了一根柱子,轰地一声巨响,柱子锐折,屋顶也坍下一大片来。
  自屋顶上坍下来的碎瓦,暂时盖住了火头,史敬思、李克用,和一干黑鸦兵,一起向前冲了出去,在火窟中左冲右突,又有五六个人,被火所伤,倒地不起,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根本无法救援。
  等到他们一干人,终於冲出了上源驿时,只见上源驿前的空地上,周清、王忠,领兵而立,史敬思大怒道:“你们怎不来救……”
  他下面一个“火”字还未出口,只听得“飕飕”两声响,两柄短矛,已向他劈面飞了过来,史敬思大叫一声,伸手绰住了短矛。
  李克用在後,一看到这等情形,不禁又惊又怒,他在上源驿起火之际,已然很疑心那是朱全忠捣的鬼,但是想到朱全忠殷勤招待的情形,总还不能拿定,但到了此际,却是再无疑问了!
  他右臂高振,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来道:“冲过去!”
  史敬思早已大踏步向前,李克用在史敬思的手中,接过一柄短矛来,拨开了迎面射来的箭,和史敬思两人,几个箭步,便已冲到了周清、王忠的身前,他们身後的黑鸦兵,也呼啸呐喊,涌了过来。
  虽然李克用这一方面,只有四五十人,而且还是狼狈从火窟之中逃出来的,但是这四五十人,本来就是百里挑一,从十数万军士中拣出来,最骁勇善战的人,再加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得清,如果不向前冲过去,那是决计没有生路的了。
  是以那四五十人,齐声发喊,一起向前冲了过去,势子之威猛,实是难以形容,他们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面对着向前疾刺过来的大戈长矛,却像是视若无睹一样,刹那之间,呐喊之声,震耳欲裂,向前冲去的人,已有十来人受了伤,但是每一个人,却都已夺了兵刃在手,对方的阵脚,已然乱了起来。
  周清、王忠两人,在马上大声呼喝,想要镇住了队伍,然而史敬思勇猛如虎,一声大喝,身子疾扑而上,身在半空之中,短矛抖起,便已向正在大声疾呼的王忠,疾刺了出去!
  史敬思矛发如流星,去势当真快到了极点,快得连王忠想要闭上嘴都来不及,短矛自王忠张大的口,直刺了进去!
  而史敬思那凌空的一刺,力道何等之强,短矛自王忠的口中刺了进去,立时自王忠的後颈,透了出来,王忠连声都未出,鲜血顺着矛柄,向下直滴了下来,他人也一个倒栽葱,自马背之上,跌了下来。
  主帅一跌,汴军的士兵,更是大乱,纷纷向两旁退了开去,周清看到王忠死得如此之惨,更是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拍马便走。
  幸亏周清走得快一步,因为李克用一矛将王忠自马上拂了下来之後,身形一转,还在半空之中,双脚飞起,“砰砰”两脚,踢在两个偏将的面门之上,踢得那两个偏将,面上血肉模糊,他双手齐伸,早已将那两个偏将手中的长枪,夺了下来。
  史敬思一夺枪在手,转身、落地、发枪,叁个动作,一气呵成,那 长枪,向着周清,直飞了过去,像是一条虹龙一样,枪花乱颤。
  长枪向前,疾飞而出,“铮”地一声响,枪尖正撞在周清背後的护心镜上!
  周清幸而是一见王忠惨死,立时拍马便走,是以离得史敬思已然远了,史敬思投出的那一枪,力道已然弱了许多,不然,直可能护心镜碎裂,长枪的枪尖,直贯周清的胸膛。
  但饶是如此,枪尖在周清的护心镜後一撞,那一股大力,也令得周清的身子,猛地向前一俯,胸口一甜,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周清骑的,恰是一匹白马,那一大口鲜血,全然喷在马头之上,火把照耀之下,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主帅惨死,另一个主帅又受了伤,众士兵齐声发喊,退得更加如同潮水一般!
  四五十个黑鸦兵向前赶了过来,聚在一处,史敬思绰着枪,还在追赶,寻人杀,李克用急叫道:“敬思,不可追敌,且谋退路!”
  李克用一叫,史敬思才转过身,奔到了李克用的身边,众人聚在一起,向前奔去,转眼之间,便来到了了汴阿边上,只见河水滔滔,在前拦住了去路,而後面呐喊之声又起,只听得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喊的全是:“莫走了晋王李克用!”
  在呐喊声中,还听得有人高声叫道:“朱大人有令,不论生擒死捉,只要得李克用者,赏黄金万两!”李克用在河边,听得此起彼伏,那样的呼叫声,指了指自已的脑袋道:“想不到这颗头颅,恁地值钱!”
  众人来到了河边,後面杀声连天,河对岸,又是火把闪耀,分明还有重兵,身在敌人的围困之中,再勇敢的勇士,也难免会感到心怯。
  但是,李克用的话,却又令得众人豪意陡生,各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史敬思在奔到了河边之後,略定了定神,道:“父王,不过汴阿,难以出城!”
  李克用沉声道:“抢太平桥!”
  史敬思一声答应,绰着枪沿河向前奔了过去。
  这时候,上源驿已然烧通了顶,火光熊熊。
  照得半个汴梁城中,尽皆明亮,汴河之中,也倒映出熊熊的火光来,本来在黑暗中是漆黑的阿水,这时闪耀着诧异夺目的光彩。他们沿着河,直奔到了太平桥的脚下,只见一小队兵马,正在迅速退却。史敬思大喝一声,首先抢上了太平桥,十来个黑鸦兵,跟在他的身後,再後面,便是一干黑鸦兵,簇拥着李克用,一起冲了过来。
  朱全忠算得很准,他知道,上源驿一把火,至多只能使李克用带来的人,烧死一半,勇敢善战的沙陀胡儿,定然会从着了火的上源驿中,冲了出来;他也知道,一干人冲了出来之後,定然会过太平桥的。
  所以,他也早在太平桥中,做了手脚!
  晋王李克用,本来也绝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但这时,他才从火窟中冲了出来,只谋夺路而走,也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深思熟虑,所以他也根本未曾想到,朱全忠在太平桥上,还有阴谋!
  这时,史敬思率众冲上了太平桥,躲在阿对岸阴暗处,骑在马上观战的朱全忠,心中一喜,策马奔了几步,来到了一株大树之前。
  在那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树干上,绕着手臂粗细的绳索,二十个赤着上身,肌肉盘虬的壮汉,正紧紧握住了绳索,来等朱全忠一声令下。
  朱全忠来到了树边,沉声喝道:“拉!”
  那二十个壮汉,身子一起向後倒去,拉得绳索,将大树的树皮,尽皆磨去,那绳索是连在太平桥的桥脚上的,而桥脚上有几根桥柱,早已被凿去了一大半,一拉之下,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太平桥已经坍下了一大截来,史敬思和十几个黑鸦兵,一起跌进了水中。
  李克用立时站定,前面的桥已塌下,他难以飞渡,而眼看史敬思和奔在前面的十馀个黑鸦兵一起跌进了汴河之中,有的直沉了下去,有的被水中的兵士刺死,有的却在水中挣扎着。
  看到了这等情形,晋王心中,有如刀割一样。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黑漆漆的河水之中,突然一个人,像是大鱼一样,带起了一蓬水花,翻跃而起,一声大喝,火光掩映之中,看得分明,正是十一太保史敬思?
  史敬思自水中,像是一条大鱼一样,跳跃了起来,一探手,已然抓住了太平桥的桥脚,只见他身子一挺,站在桩上,双手托住了断折的桥脚,用力向上一托,只听得一阵“轧轧”响处,被他托得向上直抬了起来!
  李克用在太平桥中心,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饶是他身经百战,可是这时,想到了凶险处,他也不禁全身都出冷汗,酒也全醒了。突然之间,他看到断坍的桥面渐渐升了起来,还以为是自已眼花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史敬思奇雷也似的大喝声,也已传了上来,只听得史敬思喝道:“父王,快过桥去!”
  李克用立即大叫一声,带着那叁十来个,并未跌进水中去的黑鸦兵,疾冲过太平桥去。
  而史敬思就在桥下,双臂高举,托着断桥,他整个人,坚定得就像是桥桩一样。
  一看到太平桥被史敬思托起,李克用又率着黑鸦兵冲过了桥,两岸的士兵,一起呐喊起来,刹那之间,响声不绝,箭如飞蝗,向前射来。
  千百枝向前钻射而来的箭,倒有一大半,是射向托住了断桥的史敬思,史敬思的肩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但是他仍然 立不动,咬牙切齿挺立着。
  直到他眼看李克用等一行人,冒着利箭,已冲到了对岸,他才陡地一松手,轰地一声响,断桥重又坍了下来,他也摔进了水中。
  史敬思在水中,一个翻身,自肩上、褪上,拔出箭来,河水浸在伤口中,好一阵疼痛,却使得史敬思更加勇猛;他向对岸游了过去,当他全身带着伤,大踏步地走上阿岸之际,围在河岸的百馀士兵,尽皆呆了,发一声喊,弃戈曳甲而逃。
  史敬思赶向前去,就地上 起了一 长枪来,枪尖乱颤,刷刷两枪,便已刺死了两人。
  其馀的士兵,一起向两旁奔逃开去,史敬思向前奔,连奔了十来丈,竟是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敢来阻止他。这时,前面杀声震天,李克用带着那二叁十来个黑鸦兵,还在左冲右突!
  史敬思一赶到,长枪连抖,枪尖已刺中一个偏将的面门,刺得那个偏将滚下马来,史敬思大叫道:“父王莫忙,有敬思护驾!”
  他一面叫,一面跳上马背,在马背上一弹,整个人自半空之中,疾翻了下来,枪起处,又有五六人丧命在他的枪下,他也已赶到李克用的身边。
  李克用喘着气道:“敬思,你冲向前,我们跟在你後面。”
  史敬思大喝一声,挺枪前刺,只听得“当”地一声,这一枪,正刺在一员副将的护心镜上,那副将顺手一刀,砍断了枪 ,可是史敬思断枪向前一送,枪 竟插进了那副将的咽喉之中。
  史敬思劈手夺过了大刀来,一路砍杀过去,在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李克用等一行人,就跟在他的後面。杀了足有半个时辰,也们叁十来人,总算已可以望见城墙了,史敬思手中的刀早已卷了口,也弃了刀,又从一名士兵的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来,勇猛如虎,冲到了离城墙十来丈远近的一个高阜上。
  他们一冲上了那个土阜,汴梁城中的兵马虽多,但是却再也没有人敢冲上来,只是围住了那个高阜大声呐喊,而城墙之上,也是喊声连天,箭如雨下,幸而好的是距离城墙还远,箭射到时,已经没有什麽劲力,容易拨开,反倒射伤了不少汴粱城中的士兵。
  然则,史敬思、李克用等一干人,自上源驿一路冲杀出来,杀到了城墙边的这个高阜上,也已然筋疲力尽,各自倚住了兵刃喘息,李克用伸手握住了史敬思的臂,他一生为人英勇,可是此际,看看围在土阜旁边的士兵,万头钻涌,虽然在一时之间,慑於他们的气势,未敢冲得上来,但只要有人一带头,千馀人一起涌上,他们这叁五十人,却绝不是敌手了!
  是以李克用握住了史敬思的手臂,他的手,也不禁有点发抖!
  他哑着声音,长叹一声道:“敬思,想不到我们父子,死在此处!”
  史敬思吸了一口气道:“父王莫气馁,孩儿定然会杀出一条路来!”
  史敬思的身上,已带了七八处伤,鲜血向外直涌,可是他在讲那两句话之际,却还是虎眼圆睁,威猛无匹,李克用的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这时,上源驿的火光更炽,他们虽然已来到了城边,但是一样可以看到火光烛天,而事实上,汴梁城中的火光,十数里之外,皆可望见。
  李存孝在军营之中,一闻报汴梁城中火起,他就一直站在军营中,向汴梁城望着,眼看远处火光熊熊,火头越冲越高,黝黑的天空,有一大片,被火光映成了异样的血红色。
  李存孝焦急得团团乱转,立时着人快马到汴梁城去探听,是汴梁城何处着火。
  他派出去的人,牵着四匹健马,向前疾驰,马不停蹄,马儿跑乏了,立时飞身到第二匹马上,李存孝等得暴跳如雷,其实,飞马去探的人,来回叁十馀里,只不过用了半个来时辰。
  等到探子飞马回到了营地,李存孝立时大踏步迎了上去,喝道:“城中什麽事?”
  探子驰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十叁太保,是上源驿起火,城中杀声连天!”
  李存孝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险些站立不稳。
  李存孝大喝一声,道:“不好,父王有事,我们快引军前去接应,点一千兵来!”
  李存孝的身後,早已大将林立,一听得李存孝那样说,一名大将忙道:“太保请叁思,大王临走时曾说,不可擅离军营!”
  李存孝霍地转过身来,一声大喝,喝得那员大将,僵立在地,面皮发黄,几乎没有被李存孝这一声大喝,活活震死。
  这时,李存孝咆哮着骂道:“大王在汴梁城中遇事,我们怎能坐视不救,谁敢再说这样的话,杀无赦!”
  这时,众士兵早已牵过马来,黑鸦兵听到了号角声,早已行动敏捷,在营外列队,李存孝及各将翻身上马,引着一千精兵,疾驰而去!
  李存孝引着兵马,驰向汴梁,当真是蹄疾如电,一路上,只听得骤雷也似的马蹄声,那简直不像是一枝兵马,而像是一股卷向汴梁的旋风!
  转限之间,汴梁城已越来越近,李存孝一马当先,直冲到城门之前,大喝一声,道:“快开门,十叁太保来了!”
  马的去势实在太快,李存孝向前疾冲了过去,门外的守军,纷纷扬兵刃来挡,但是李存孝已直冲了过去,笔燕挝扬起,砸在城门之上,发出了“当”地一声巨响!
  李存孝的那一砸,虽然力大无匹,他自然未能将城门就此砸了开来,但是身後的黑鸦兵,却一起大声呼叫起来。
  史敬思和李克用等人,就被困在离城门不过十来丈的土阜上,虽然在千军万马之中,但是李存孝的那一下大喝,他们也隐约可以听得到。
  在他们那样的情形下,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听到李存孝的声音,更令人兴奋鼓舞的事了,史敬思首先振臂大声呼叫道:“十叁弟!”
  他一面叫,一面自土阜上,直冲了下去,枪起处,在刹那之间,连挑了十七员战将,李克用等人,跟在他的後面,已然逼近了城门。
  也就在这时,城头上的士兵,已乱了起来,黑鸦兵纷纷攀上,李存孝高举笔燕挝,一声大喝,自城头上,直跳了下来,挥挝如飞,在他身边的人,如潮水般倒退了开去,李存孝十来步,就抢到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大叫道:“存孝儿!”
  李存孝拉住李克用,转身喝道:“开城门!”
  已攀进城来的百馀黑鸦兵,砍翻城门附近的士兵,托住城栓来,城门大开。史敬思一面杀敌,一面向前奔来。
  而就在这时,贴着城墙,又是一起军马冲到,为首一员大将,手起刀落。
  那大将一刀正砍在史敬思的背上,史敬思大喝一声,转过身来。他背上鲜血泉涌,可是他还是紧紧抓住了大刀,将那员大将自马背上直曳了下来。
  李存孝在丈许开外处见到了这等情形,急叫道:“十一哥!”他一面叫,一面笔燕挝挥舞,击得他面前的人,纷纷血流披面,倒於就地。史敬思疾转过身来,大叫道:“十叁弟,别理我,保护父王冲出去!”
  这时城门大开,城外的黑鸦兵涌了进来,早已成了混战之势,李存孝稍慢得一慢,在他和史敬思之间,已不知有多少人涌了进来。
  李存孝转回身来,只见李克用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在向前冲来,李克用也不知从何处夺到了一副弓箭来,他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绝无虚发,刹那之间,连射了十一箭,箭箭皆射在马上的大将颈上,射得人仰马翻,杀出一条血路,已和李存孝会合在一起。
  李存孝急道:“父王,孩儿来迟,罪该万死!”
  李克用紧紧抓住了李存孝的手,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才道:“少废话,快冲出去!”
  李存孝道:“十一哥好像受了伤,我们杀过去,护着他一起走!”
  黑鸦兵看到李存孝已和李克用会合,士气大振,喊声震天,李存孝带着人掩杀过去,转眼之间,已看到史敬思全身浴血,正在苦战。
  李存孝冲到了史敬思的身边,一伸手将他扶住,李克用已上了马,振臂高叫,破口大骂朱全忠。
  李存孝扶着史敬思上了马,史敬思的伤势实在太重,一上了马背,便伏在马身上,李存孝一手代他拉住了 绳,一手挥着笔燕挝,冲杀了出去,转眼之间出了城,一干黑鸦兵退了出来。
  只听得远处军营之中,号角战鼓声动,汴梁城中,本来还有几股军队,追了出来,但是一听得远处军营有了催战的号角声,立时进回城中深闭城门。
  李存孝,李克用引着兵马,向前疾驰,只听得蹄声雷动,驰出了七八里,已看到几员大将,引着兵马,向前驰来,一见到李克用,立时尽皆下马,那两员大将下马来,齐声道:“大王无恙麽?”
  那两员大将带来的数千士兵,齐声欢呼,李克用喘着气道:“看看敬思怎麽了?”
  李存孝在马上欠过身去,推了一推史敬思,怎知伏在马背上的史敬思,被李存孝一推,一个翻身,便在马背之上,滚跌了下来。
  李存孝大吃一惊,立时自马背之上,翻身跃起,曲一腿,跪在史敬思的身边,只见史敬思仰天躺在地上,连他的脸上,也满是血污,他双眼圆睁,看来仍是十分威猛,但是双眼之中却已没有了光采!
  李存孝一看到这等情形,心便陡地向下一沉,他连忙伸出手来,去探史敬思的鼻息。
  李存孝这一伸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样,何等坚定,可是这时,他在伸手出去,探史敬思的鼻息之际,他的手,也不禁在剧烈地发着抖。
  正因为也的手在发抖,所以,他的手才碰到了史敬思的鼻尖。刹那之间,他的心凉了;史敬思的鼻尖是冻的,史敬思已经死了!
  李存孝只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起了一阵抽搐,那种痛苦,使得他在那一刹间,要紧紧地缩着他的身子,才能够抵受,但不论他将身子缩得多紧,他心中的那种创痛,仍是难以形容的。
  也也不知自己缩了身子究竟有多久,他只是觉得,在那刹间,天地间的一切,全静了下来。
  大路两旁,虽然排列着数千军马,但那时候,的确静得出奇——看到十一太保自马背上直摔了下来,所有的人,便都屏住了气息,不再出声。
  李存孝缓缓抬起头来,他首先看到了李克用的睑,李克用就站在他的身边,面肉抽搐着,眼中布满红丝,形状看来,极其可怖。
  李存孝也没有说什麽,因为他也从李克用睑上的神情看出,李克用知道,史敬恩死了。
  李存孝双臂振动,脱下了身上的战袍来,轻轻盖在史敬思的脸上,也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照拂一个熟睡丁的婴儿一样。
  当也将战袍盖上了史敬思的脸之後,他才突然又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史敬恩,号啕痛哭了起来。李克用痛苦地转过身去,叁军将士,一起低下了头!
  前有李克用,後有李存孝,史敬思的 体,是由他们两个人抬进营地的。
  营地中围满了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人人都只是默默地在做着事,一困一困的乾柴,从外面搬到了营地中心来,堆成了一个大柴堆,史敬思的 体,就被放在那大堆柴堆之上。
  然後,由几个士兵,在柴堆旁点着火,当熊熊的烈火,将史敬思的 体全包围住之际,只听得静默之中,突然传来了李克用的一声大喝道:“拿酒来!”
  那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喝声,听得人人都心头震动,听得人人都心向下沉!
  在李克用大营附近的李存信和康君利,这时也都闻讯赶了来,他们的脸色十分苍白,虽然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也可以明显地觉出那种苍白来!
  李克用在大叫之後,转过身,向李存信,康君利,李存孝叁人喝道:“跟我来!”
  四人一起进了帐中,早已有亲兵,提着皮袋前来,李克用端起皮袋,就向口中灌酒,酒流了出来,流得他一口皆是。他突然怪声笑了起来,陡然之间,他将手中的皮袋,向李存信疾抛了过去!
  李克用也发过怒,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怒成这等模样!
  皮袋向李存信飞了过来,李存信也不敢躲,“砰”地一声,正撞在李存信的头上,李存信一个踉跄,努力站稳身子,接住了皮袋,皮袋中还有大半袋酒,一起流了出来,流得李存信一身皆是酒!
  李存信捧着皮袋,呆立着不敢动,只见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眼珠像是要夺眶而出一般,眼睛血红,样子实是骇人之极。
  这时,军帐之外,号角正在奏着低沉的哀乐,军帐之内,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以那种低沉的号角声,听来更令人感到心情沉重。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率军入中原,转战各地,他带来的沙陀大军,自然不能毫无损伤,但是史敬思那样的大将,却一直安然无事。
  加果史敬思是战死在疆场之上的,那麽,李克用的心中,或者还不至於那麽难过。
  可是,史敬思却是那样不明不白,折损在汴梁城中,李克用心中的难过、愤怒,郁结在一起,是以他那只怪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李克用那时,虽然是瞪住了李存信,但是康君利在一旁,身子却也感到一阵阵发凉。
  李克用汴梁赴宴,曾先差他们两人,去探听动静的,他们两人回来之後,竭力说汴梁城中的好处,说朱全忠的好客,但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们两人的肩上,自然担着莫大的干系!
  李克用瞪视了李存信好久,才猛地一掌,击在案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响,接着,他手臂打横一扫,将案上的一切东西,全都扫落在地上,也的声音,极其嘶哑,像是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但是仍要声嘶力竭地吼叫一般,也喝骂道:“你们两个不中用的东西,力言朱温的一番好意,害我损了一员大将,该当何罪!”李存信口中虽不敢言,但是心中却在想,我们只不过说朱温好,去不去还是你们自己决定,干我们何事?
  自然,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决不敢将心中所想的话,宣诸於口的。
  李存信生性倔强,才会心中不认错,有那样的想法。康君利却狡猾得多,他一看到李克用神色大是不善,忙道:“父王,孩儿与四哥,愿带精兵,去攻打汴梁城,生擒朱温来,祭十一哥英灵。”
  李克用直起身子来,“呸”地一声,唾得康君利一头一脸,说道:“益发混帐了,他是大唐节度使,我们若发兵去攻打汴梁,岂不是反了大唐?”
  康君利刚才只顾讨好李克用,他急於脱身,若是李克用一声令下,着他去攻打汴粱,那麽,他就立时可以转身了。
  可是他一时急了些,就未曾想到这一层,这时听得李克用一骂,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不敢言语。李克用最忠於大唐,人人皆知。若不是他对唐朝一片丹心,他在沙陀为王,何等逍遥快活,又何必尽起沙陀大军,来到中原,驰骋杀贼?
  李克用一面骂,一面推翻了面前的长案,大踏步向前,走了过来。
  这时,李克用的样子,真像是可以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活生生吞了下去一样,不但康、李两人害怕,在一旁的李存孝,也吃了一惊,叁人齐声叫道:“父王!”
  李克用走到了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的面前,一声狂吼,举脚便 ,扬拳就打。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如何敢躲避,只是抱住了头,叫道:“父王恕罪!”
  李克用却像完全未曾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叫声一样,拳脚疾下如雨,两人又不敢躲,一时之间,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於耳!两人不知捱了多少拳脚,李克用才一声大喝,道:“你们两个滚远些,别让我再看到你们,滚,快滚!”
  他一面喝叫,一面又 出了两脚,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 得直滚出了帐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帐,一个满脸怒容,另一个眼珠不断转动着,他们到了帐外,站起身子来,还不敢就此离去,只在帐外垂手而立。
  只听得帐中李克用大声呼叫,道:“拿酒来,敬思死了,我要大醉!”
  随着他的呼叫声,只见四五个亲兵,捧着一皮袋一皮袋的酒,走进帐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存孝也走出帐来,这时,营地中间的大火堆,已然熄了,不少士兵,正在向着火头已熄的火堆淋水,“嗤嗤”的声响过处,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像是史敬思的英魂一样,冉冉伸向半空之中。
  李存孝望着火堆,默然不作一语,过了好半晌,还是康君利涎着面搭讪道;“十叁弟,父王……没有甚麽别的吩咐了麽?”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父王心中郁闷,已然大醉,你们还是回营地去吧!”
  康君利心头松了一松,忙道:“是!”
  他抬起头来,还想叫李存信和他一起走,但是李存信已经昂着头,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来到了营地之外,自然有他们各自带来的亲兵,迎了上来,簇拥着回营去了。
  第二天,康君利一早就到了李存信的帐中,李存信虽然一夜未睡,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帐中杯盘狼藉,康君利一掀帐进去,便看到几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尖声笑着,奔了出来。
  康君利看了李存信帐中这种情形,苦笑了一下,道:“四哥,我们兄弟之中,一直是你武艺最强,立功最多,现在……却这样,我真替你不值!”
  李存信“飕”地拔出佩剑来,用力一剑,向面前的长案上砍去,“叭”地一声响,剑身深深陷在案面之上,他倏地抬起头来,眼中像是要喷火一样道:“十二弟,若不除了牧羊儿,只怕我们兄弟两人,迟早性命不保!”
  康君利听了,陡地一惊,面色也白了,他连忙後退了一步,向帐外看了看。
  等到也看到帐外并没有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李存信的话,他心头才松了一松,但是一颗心,仍然怦怦跳着道:“四哥,别那麽大声嚷叫!”
  李存信怒道:“怕甚麽,我和牧羊儿,是誓不两立,为甚麽不说?”
  康君利沉声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李存信瞪住了康君利道:“十二弟,你一向足智多谋,有甚麽妙计!”
  康君利的眼珠转动着,来回踱着步,过了半晌,才道:“四哥,这事非同小可,若我们做成功了,如何谋退路,你想到没有?”
  李存信呆了一呆,他只是心中将李存孝恨之切骨,只想将李存孝杀死,但是杀死李存孝之後,如何善後,他却想也未曾想到!这时,给康君利一提,他才想起了这个问题来,他心知死了一个史敬思,尚且如此,而且史敬思还不是自己害死的,若真是杀了李存孝,那会引起李克用如何天翻地覆的震怒,实在是难以想像!
  李存信呆住了不出声,康君利却又已凑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们就近投奔了朱全忠,他必然欢迎,四哥你看如何?”
  李存信本来,已经以为自己难以宣 心头之恨了;可是康君利这句话一出口,他心中狂喜,想起朱温对自己热烈的招待,心知在兵荒马乱之际,自己和康君利两员大将,若是投奔朱温,朱温必然大表欢迎!
  他用力在康君利的肩头上一拍,道:“真是好主意,强似在这里受鸟气多了!”
  康君利给李存信在肩头上一拍,身子一个跄踉,几乎跌了一交。他忙道:“我们主意既定,那就可以下手将牧羊儿杀了!”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力大无穷,身法矫健,我们两人,却制不住他。”
  康君利笑道:“父王因为死了十一哥,从昨日直醉到今朝,我们去假传父王旨……”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李存信已大摇其头道:“他又不是傻子,怎肯听我们的话?”
  康君利胸有成竹,道:“父王醉起来,你是知道的,天塌下来,也撼不醒他,我们去帐中偷了他的佩剑,牧羊儿必然不疑有他,只消将他引到帐中,还不是由我们摆布了?”
  李存信沉声道:“是!我们且等夜来行事,妥当得多,来,你我兄弟,多喝几杯!”
  康君利双手乱摇,道:“不可,我们夜来要办那样的大事,怎还可以贪杯?”
  李存信本来一面说,一面已然举起了杯来,他们两人互望着,由於他们的心中,都蕴藏着那样重大的阴谋,有诸内而形诸外,他们的面目,也变得极其阴森。
  一项加此巨大的阴谋,就在这座营帐中议定了,除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之外,没有人知道。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狼狈逃出汴梁城,黑鸦军之中,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沉郁气氛,几乎没有一个士兵,是在面上挂着笑容的。
  汴粱城的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守军加强。黑鸦军个个磨拳擦掌,只等一声令下,便抢先攻城,自城中揪出朱全忠来,替十一太保报仇。
  但是李克用却并没有下令攻汴梁,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李克用不攻汴梁,全然是为了他对大唐的一片丹心,他是个何等性烈之人,如今,能够忍受着那样的痛苦,而不发兵攻打汴梁,由此可知,他对大唐的忠心,实在是可表天日的了。
  夜色又笼罩大地,晋王醉了,营地中人人皆知,是以每个人的脚步声,也像是轻了许多。
  两匹马驰到了大营之前,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翻身下马,直趋营中,守营的将土,见是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自然不问。
  虽然在黑暗中,但是他们两人,却也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他们一样,在营火的照耀下,他们两人的面色,都显得异样的苍白。
  他们一直来到了李克用的帐外,帐外有几个亲兵守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站定,康君利勉力镇定心神道:“大王怎麽了?”
  一个亲兵道:“大王自昨晚至今,醒了叁次,每次醒了,便叫要酒。”
  李存信道:“待我去瞧瞧!”
  众亲兵互望了一眼,李存信已大声道:“父王,我和十二弟巡视回来,有些动静要报知父王!”
  他一面叫,一面和康君利两人,已然掀帐走了进去,众亲兵自然没有阻拦。
  才一进帐,便闻得酒气冲天,帐中只燃了一个火把,是以十分阴暗,李克用不但醉了,而且,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酒中一样!
  他抱住一大皮袋酒,鼾声如雷,皮袋中的酒,随着他身子的晃动,不断在溢出来 流了他一身,康君利走进帐来之後,一不小心,碰跌了一柄大刀,“呛”地一声 ,李克用鼾声立止,竟摇晃着站了起来之後,大叫道:“拿酒来!”
  康君利忙道:“父王,酒在你杯中!”
  李克用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身子一侧,又倒了下去,就着皮袋嘴,大口喝着酒,酒倒有一大半,顺着他的口角,淋了下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看到了这等情形,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康君利向前走了两步,李克用突然又叫了起来。只听得李克用叫道:“敬思,你血战而死,存信康君利两人无用,传令斩首!”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一听得李克用那样叫法,刹那之间,不禁汗流浃背,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需知军中无戏言,李克用虽然叫嚷的是醉语,但是他的话,若叫他人听到了,一样便是军令!
  幸而李克用醉得太甚,讲话也含糊不清,军帐之外,别无他人听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呆立了半晌,各自抹去了额上大颗的汗珠,吁了一口气,李克用那时,早已倒在毡上,鼾声如雷了。
  李存信蹑手蹑足,向前走出了几步,来到了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恰好一翻身,腰际那佩剑,“当”地一声,撞在长案的案脚上。
  李存信又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敢下手。康君利在一旁,心头怦怦乱跳。
  康君利道:“四哥,快些,叫人发觉,便大是不妙!”
  李存信咬牙切齿,一横心,双手一拉,“拍”地一声,便将剑带拉断,将李克用所佩的那柄宝剑,握在手中,他连忙後退了几步,掀起自已的战袍,将李克用的长剑,藏在战袍之中。
  这时候,他由於神情紧张到了极点,面色苍白,冷汗直淋,康君利捧起酒袋来,自己喝了两口,又将酒装递给了李存信,也喝了几口。
  热辣辣的酒入了肚,两人的神情,都和缓了许多,掀开营帐,便向外走去。
  营帐之外的亲兵,看到他们两人出来,问道:“大王怎麽了?”
  李存信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还是康君利,敷衍了一句,道:“大王正在沉睡!”他一面说着,一面也急急向前走去。
  军营的亲兵,虽然看出他们两人的神态有异,但是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太保,一个是十二太保,自然没有截住他们来查问之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上了马,策 疾驰,转眼之间,驰出了两叁里,两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李存信道:“我们现在如何?”
  康君利道:“到牧羊儿营中去,且说父王有令,着我们两人拿他查问!”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又未曾做甚麽错事,父王如何要拿他查问?”
  康君利眠珠转动双眉一扬,道:“你可还记得,父王到汴梁赴宴之际,曾着他守住军营重地,不可擅离,但是他却带了一千精兵,到汴梁城去?”
  李存信道:“自然记得,可是若不是他带兵前去,父王就死在汴梁城中了,如何还会怪他?”
  康君利笑道:“四哥,你就是直心眼,这是我们清醒的人的想法。父王现在,醉得胡里胡涂,我们就说父王醉中下令,劝牧羊儿,就在我们营中避一两日,等父王酒醒了再去分辨,他定然不疑有他,那时便由得我们摆布了!”
  他们两人,拔转马头,暂不回自已的营地,迳向李存孝的军营驰去,转眼之间,已见营火点点,军容整齐,李克用麾下,十叁位太保,治军各有所能,像李存信、康君利两人,也全是能征惯战,治军极严的健将,但是看到了李存孝营中的军营之盛,他们也不禁自叹弗如!
  他们策马驰过了许多营帐,直到来到了主帐之外,才翻身下马。
  只见四名偏将,迎了上来,一起行礼道:“末将参见四太保,十二太保。”
  李存信疾声道:“十叁太保在麽?”
  一位将官道:“适才巡军归来,正在帐中。”
  李存信、康君利两人,立时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四名偏将,也不敢阻拦,两人一进了营地,便叫道:“十叁弟!十叁弟!”只见李存孝自主帐中走了出来,他看到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不禁一呆,忙叫道:“四哥,十二哥,你们如何来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也不说话,直趋向前,来到了李存孝的身边,一人挽住了李存孝的一条手臂,康君利道:“十叁弟,有一件事,极其严重,且进帐说话。”
  李存孝也不知他们弄的甚麽玄虚,但见两人面色沉重,是以只好跟着两人,走进帐中。
  一进了帐,李存信一言不发,将李克用的佩剑,向案上一放道:“十叁弟,认识这柄剑麽?”
  李存孝拿起剑,“铮”地一声,才将剑拔出一半来,他面色已变了一变,立时又将剑还入鞘中,道:“这是父王的佩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并不出声,李存孝忙问道:“你们带着父王的佩剑,前来找我,究竟是为了甚麽?”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都现出为难的神色来,又故意支吾不语,李存孝连连催问,康君利才长叹了一声,道:“十叁弟,父王怪你不遵守将令,擅离军营重地,十分震怒,命我们前来拿问,以佩剑为信,这太令我们二人,为难得很!”
  李存孝听了,不禁呆了半晌,才苦笑道:“父王一定是醉了!”
  李存信道:“是的,他醉得极甚,醉中迷糊,只是怪你擅离军营重地,却未曾想到,上源驿火起,你实是不能不点军去救!”
  康君利忙道:“自然是,我们也向父王这等分说过,可是结果还不是捱了一顿打,依我看来,十叁弟先到四哥的营中,暂避一避,等一两日,父王酒醒了,自然无事,也就好分说了!”
  李存孝坦然笑道:“我问心无愧,何必躲避?”
  李存信听得李存孝不肯去,不禁一呆,忙向康君利使了一个眼色,康君利忙道:“十叁弟,话可不是那麽说,我们是兄弟,可以商量,父王若是命别人前来时,你难道抗命不成?”
  李存孝听得康君利那样说,心中也不禁一凛,出不了声,李存信趁机又道:“父王正在怒火上头,擅违军令,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何分说?”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好,那我就到四哥的营中,暂且去躲一躲。”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大喜,康君利道:“是啊,父王对你最宠幸,过上一两天,等他酒醒了,自然也没有事了!”
  李存孝双眉紧蹙,暗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那就好了!”
  李存信忙道:“请跟我们一起去!”
  李存孝点着头,叁人一起出了营帐,叱喝着亲兵,牵过马来,叁人并辔,直驰了出去。李存信的营地,就在十里远近处,不消一个时辰,便已驰到,李存信将李存孝引进了帐里款待,康君利却走了出去。
  李存孝因为父王责怪,心头郁闷,也没有问康君利去了何处,只是自顾自喝酒,倒是李存信,唯恐李存孝看出了破绽,只是陪着他说话。
  康君利出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折了回来,道:“十叁弟,事情又麻烦了!”
  李存孝挪杯而起,道:“又怎麽了?我至多现在就去见父王,有罪领罪,也就是了!”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吓了一大跳,康君利忙道:“十叁弟不必如此,我只是听说,父王己知你在四哥的军营之中,正着大哥、二哥前来捉你!”
  李存孝呆了呆,道:“那岂不正好?”
  康君利苦着脸,道:“十叁弟,你自然不打紧,就算父王酒酒未醒,众兄弟还有不帮着你讲话的麽?可是我和四哥,却又担着不是了!”
  李存孝奇道:“什麽不是?”
  康君利道:“你想,父王命我和四哥前来捉你,你在未见父王之前 便是待罪之身,但我们却将你请到了帐中,刻意款待,大哥、二哥来了 见到这等情形回去和父王一说,必然又是数十军棍!”
  李存孝发着呆道:“那麽,依你之见如何?”
  康君利佯装着,长叹了一声,道:“大哥、二哥就快来到,我看不如暂且委屈你一下,到邻近的营帐去,由我们绑在柱子上!”
  李存孝双眉陡地向上一扬,他还没说话,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已是面上变色!
  他们两人心中怀着鬼胎,面上神色大变,虽是极力掩饰,李存孝自然也看到了。可是李存孝却绝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心中,蕴藏着那麽歹毒的阴谋!
  他一看到两人的神色大变,还只当是两人唯恐自己不答应,又令得他们在父王之前受责!
  是以李存孝在双眉一扬之後,叹了一声道:“也好,不必令你们两人为难!”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连望也不敢向李存孝望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去,李存孝跟在他们陵面,不几步,便来到了另一个营帐之中。
  只见那营帐中,空无一物,只有两根柱子,柱上有着铁环,李存孝皱着眉,康君利乾笑着,道:“十叁弟,委屈你了!”
  李存孝双手下垂道:“不要紧,你们绑吧!”
  李存信抓起李存孝的一只手,穿进了铁环之中,再以熟牛筋,将李存孝的双手,绑了起来,绑好之後,李存孝双手张开,康君利则绑住了李存孝的两足。
  李存孝皱着眉道:“这般情形,倒像是五马分 一般了!”正说着,只听得营帐中几下马嘶声。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面色,又自一娈,立时向後,退出了两叁步,李存孝的心中,陡地起疑,道:“你们两人,究竟干什麽?”
  李存孝大声喝问,李存信的两道浓眉,已然向上扬了起来,现出一副煞气来,康君利却面色煞白,一个转身,向外便走。
  李存孝的心中,更是大疑,厉声喝道:“可是你们,假传父王旨意?”
  李存孝大声一喝,只听得已到了帐外的康君利,一声大喝道:“加鞭!”
  随着康君利的那一下大喝声,便是“刷刷”的马鞭声和健马的急嘶声,李存信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厉声道:“牧羊儿,你也风光够了,今日你气势已尽了!”
  随着李存信狞厉之极的语声,他身形一闪,也退出了营帐之外!
  李存孝到了这时候,真正是心胆俱裂,他再也想不到自己弟兄,竟会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来,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下巨喝声,手足一齐用力一挣!
  那一挣,他是用尽了生平之力来挣扎的,可是绑住他手足的,乃是浸透了油的熟牛筋!李存孝的力道再大,又如何挣得断?
  这也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早已计议好的,他们知道,他们纵使能骗得过李存孝於一时,但是到了最後关头,李存孝一定会发觉的!
  是以,他用熟牛筋来绑李存孝,而在他们下手绑的时候,李存孝又绝未起疑!
  李存孝用力一挣,直挣得铁环乱颤,可是丝毫也未曾挣脱,他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再是一挣,这一次,他的大力,将两根柱子,生生挣断!
  但是他仍然未能挣脱得了束缚!
  而这时,在帐外的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铁青着脸,正在大声叱喝。
  这时候,也们其实不必再大声吆喝的了,因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妥当,五匹马,套在那两根柱子上,正在几个亲兵的鞭策下,用力向外扯着,而在柱子被李存孝挣断之後,整个营帐,也已坍了下来,将李存孝的身子,完全罩住,李存孝正在受五马分 之刑!
  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却还是在不断地大声吆喝着,那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心中,真正感到了害怕,非藉大声吆喝来壮胆不可!
  从察破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阴谋起,李存孝一共叫了四声,那四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激愤,李存孝的叫喊声,引得营中的兵将,一起围了过来,满面惊疑,窃窃私议。
  覆盖下来的营帐中,在四下凄厉、激愤的叫声之後,便没有了声息,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帐篷顶,五匹健马,仍然在向外用力扯着,康君利和李存信的面色,越来越青,可怕之极。
  整个营地之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虽然四周聚满了人,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眼看鲜血自帐下流出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喘着气,李存信像是疯了一样,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们瞧什麽?”
  李存信脾气暴烈,经常他大声一喝,他手下的将士,立时便低头後退,可是这时候,却有几名老将,各自反倒踏前了一步。
  李存孝刚才发出的那四下吼叫声,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像是有一柄刀子,刺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一样,令得各人都心头极其沉重,虽然看出李存信的面色,大是不善,也要弄个明白。
  那几个长年征战,在军中地位极高的将军,向前踏出了一步,一个颤声道:“四太保,覆在帐下,受五马分 之刑的,是什麽人?”
  李存信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喝道:“该死之人,你们快退下去!”
  其中一个将军“飕”地拔出佩剑来,“嗤”地一剑,便向帐顶削去,剑尖刺了一个十字,将帐顶刺出一个大孔来,也们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几乎已不是一张人的脸了,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天地间所有的痛苦,都已集中在这一张睑上,而这张脸,也终究承受不了那麽多的痛苦,他双眼怒凸,自他的眠眶之中滴出来的,是一丝丝的鲜血,他的眼珠已经凝止,痛苦似乎也已终结了!
  但是,不管那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多麽厉害,还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认得出来,那是勇冠叁军的十叁太保,十叁太保死了!
  刹那之间,每一个人的气息,几乎都停止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着,也们也觉出了四周围的气氛十分不对头,而静默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四面八方,便爆作也似响起了骇人的呼叫声!
  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每一个人都在呼叫着,在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向後奔去,而在後面的人,则向前涌来!
  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每一个人都在呼叫着,他们看到了十叁太保的死,那是无法令人相信的事,是以他们要不断地呼叫着,他们若是不叫,惊骇会令他们神经崩溃,有秩序的黑鸦兵,乱了起来,他们像是一群聚在一起,但又突然被人淋下了滚水的蚂蚁一样,乱奔乱走,口中发出近乎绝望的呼叫声,叫着: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李存信大声呼喝着,他想叫,是奉了父王之命,处死十叁太保的。
  可是,他根本无法令人静下来,他的呼叫声,他平时极具威严的声音,在这时候,完全起不了任同作用,所有的人,像是全然着了魔魇一样,恨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是奔走着,号叫着。
  在杂乱之极的呼叫声中,又传来一阵急骤之极的马蹄声,惊骇不定的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连忙抬头,向前看去。
  只见十馀匹健马,正向营地之外,疾冲而去,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虽然在慌乱之中,但是也可以认得出,骑在马上的,全是营中的重要人物,李存信麾下的大将。
  李存信和康君利同时一怔,他们两人也不约而同,向外奔了出去。
  没有人为他们牵马过来,兵将在号叫着,抢天呼地,四太保和十二太保,忽然变成了全然没有人注意的人物,他们两人,奔出了十多步,抢到了马旁,翻身上马,也疾驰而出!
  当也们驰出营地时,看到先驰出的那十几匹马,是和他们背道而驰的,他们是驰向李克用的大帐去的,是以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便不断加鞭,他们要驰到汴梁城去,他们并辔驰着。
  也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已经成功地实行了他们的阴谋,但是当李存孝死了之後,会有那样的结果,却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们谁都不想说话,马在飞驰着,也们心中最恨的人已经去掉了,可是这时,他们两人心中的凄惶,却是难以形容,他们只盼快快冲进汴粱城去,四周围的黑暗,像是要将他们吞噬了一样!
  他们的身上湿透了,都是汗,他们拚命地在路上驰着,堂堂的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这时在夜暗中逃窜,像是两头老鼠!
  十几匹马,冲近了李克用的大帐,守营的兵士齐声呼喝,十馀柄长矛,疾刺而出,那十馀骑也勒定了马,马上的人,自鞍上滚了下来。
  守营将士齐声喝道:“擅闯大帐,该当何罪?”
  那十馀人下了马,面无人色,好一会,才有几个人叫了起来道:“禀告大王,十叁太保已被五马分 !”
  守营的将士一听,尽皆呆了一呆,纷纷喝骂起来,但那十馀人,已直奔李克用的大帐,混乱中,只见大太保,二太保,叁太保,从帐中走出来,喝道:“大声喧哗,什麽事?”
  那十馀人中,有七八个人,失神落魄地号叫着,他们虽然在不断呼叫,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得出他们在叫些什麽,只有一个较老成的喘着气,大声道:“十叁太保,在四太保营中,五马分 而死!”
  饶是大太保李嗣源,平日最镇定,乍一听到了这个消息,也不禁站定了发呆。
  就在这时,只见李克用醉步踉跄也走了出来。
  李克用睁着一只怪眼道:“存孝儿呢?”
  李嗣源忙过去扶住李克用,那十馀人,已一起跪倒在地,哭了起来。李克用怒道:“做什麽?”
  李嗣源道:“他们全是四弟营中的大将,据他们说,十叁弟在四弟营中,被五马分 而死?”
  李克用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的酒也全被吓醒了,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的晋王李克用,额上沁出老大的汗珠来,口唇发着抖,面无血色,竟至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大太保扶住了他,二太保急喝道:“快备马,到四太保营地去!”
  营中听到了这消息,本来已乱成了一团,有的站着发呆,有的蹲着哭,有的双手抱住了头,有的团团乱转,李嗣源叫了好几声,竟无人答应。
  李嗣源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他奔向一名蹲在地上的牙将,一脚踢了出去喝道:“叫你去备马,你为何不去,快去!”
  那牙将号哭而起,奔了开去,转眼之间,已有十馀名亲兵,各自牵着健马,奔了过来,李嗣源忙道:“父王请上马!”
  李克用平日是何等有决断力的人,可是此际,却是茫无头绪,张大了口,傻瓜也似地问道:“却上何处去?”
  李嗣源心如刀割道:“到四弟的营中,去看个究竟,传言未必可信。”
  正在纷扰间,只见一彪车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四员大将,正是五太保、六太保、七太保、八太保,征剿贼兵回来。
  四人还不知道营中发生了什麽事,只见乱成一团,不禁大吃一惊,直冲了进来,也不及下马,便齐声问道:“大哥,什麽事?”
  李嗣源道:“十叁弟可能遭意外,跟我来!”
  直到这时,李克用才从极度的悲痛之中,定过神来,大喝一声,伸手便向腰际的佩剑,拔了出来,挥舞一番,以 心头的惊怒的,可是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这一惊,更令得他目定口呆,忙喝道:“是谁偷了我的佩剑?”
  众太保面面相觑,无人答应。
  事实上,李克用那一问,也全属多馀,各太保才从外地回来,如何能偷了他的佩剑,经常出入大帐的,只有四太保,十二太保,十叁太保叁人!
  李克用又是一声狂吼,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儿一声急嘶,已然向前疾冲了出去,众太保跟在後面,来营中报信的一干兵将,也上了马,一行人向着四太保李存信的营地,疾驰而去。
  乱了这麽久,又是一轮急驰,到了李存信的营地,已是天色将明时分,偏偏天色极其阴霾,黑得一点光也没有,老远看到了点点营火,李克用已经怪声大叫了起来,一行人冲进了营中,只见营中的兵将,个人呆若木鸡,简直就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
  大太保,二太保自马背上飞身而下,直扑到两个牙将的身前,喝道:“十叁太保何在?”
  那两个牙将伸手指了一指,大太保,二太保连忙转过身主,众人也策着马,一起到了那座已经倒了的营帐面前。
  恰好在此际,天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接连几下闪电,将眼前的景象,照得通明,所有赶到营帐旁的人,都看到了十叁太保,飞虎将军,勇南公李存孝的惨死之状,也人人都呆住了,作声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李克用撕心裂肺叫道:“两名叛贼,去了何处?”
  几个四太保麾下的将官,俯伏在地上道:“启禀大王,四太保,十二太保,单骑投汴梁而去!”
  李克用焦雷也似,大喝了一声,他只喝了一个字出来:“追!”
  随着那一下大喝,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已疾喷了出来!
  天色朦胧将明,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已赶到了汴梁城外,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之上,人影幢幢,李存信勒定了马,大叫道:“守城军士听着,我是四太保李存信,请朱大人开城相纳!”
  李存信叫了两叁声,只见城头之上,亮起了十来个极大的火把,不少兵将,拥簇着一个人,来到了城楼之上,居高而下望来。
  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抬头望去,看出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人容颜丑陋,正是朱全忠。
  两人心中不禁大喜,齐声叫道:“朱大人!”
  只听得朱全忠笑道:“恭喜两位,已除了眼中钉,自然可以飞黄腾达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呆,他们才杀了十叁太保李存孝,兼程前来,只不过略为绕了赵小路,却不料朱全忠却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们自然不知,朱全忠用重金收买了 细,李克用的营中发生了那样的大事,自然知晓,早已用飞鸽传书,报知了朱全忠。
  朱全忠也早已料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必投向汴梁来,是以也才在城头之上的。
  这时,李存信,康君利两人略一呆,李存信道:“大人好快的消息,请大人快开城门,我们特来相投!”
  朱全忠却并不下令开门,仍然“呵呵”不断笑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时之间,都弄不明白朱全忠那样笑,是什麽意思,只急得面面相觑。
  朱全忠笑丁好一会,才道:“你们两人,还是快逃吧,我看李克用已知你们之事了!”
  李存信大惊道:“朱大人,你曾说过,我们有事,可来相求!”
  朱全忠“嘿”地一声道:“养不熟的贼胡儿,李克用待你们也够好的了,你们尚且做出这样事来,射!”
  他一下“射”字才出口,只听得弓弦声,不绝於耳,城头上箭如雨下!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再也想不到,他们前来相投,朱全忠竟会闭门不纳!
  实际上,那是他们两人有勇而无谋,试想,朱全忠是何等老 巨猾之人,若能容他们两人,才是奇事了!
  城头上箭如雨下,他们两人不得不勒马向後退去,一面後退,一面破口大骂,可是朱全忠只是在城上,呵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勇将,但是他们两人,单人匹马,想要攻进汴粱城去,自然也无可能,骂了半晌,康君利急道:“四哥,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若是父王派人追上来,必知我们在此!”李存信一想,心头也不免吃惊,可是此际,颇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
  他们两人,催着马,又向前驰出了叁四里,到了一条岔路口上,勒定了马,李存信不由自主,喘着气,道:“十二弟,我们到哪里去?”
  康君利眼珠转动,道:“四哥,事到如此,我们总得到什麽地方去,借一彪军马来方能存身!”
  李存信苦笑道:“何处有军马可借?”
  四下虽然没有人,但是康君利的声音,还是压得十分低沉,道:“距此不远,一个小土城中,有黄巢所部的几千军马在……”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就住了口,李存信也为之面色一变,因为他明白康君利的一意思,竟是要他,前去投奔黄巢了!李存信半晌不语,康君利催促道:“四哥,事到如此,还顾得什麽?”
  李存信一咬牙道:“好,去!”
  两人拔转马头,便向前驰了出去。
  这时候,另有九匹骏马,离岔路口也不远了,这九匹骏马,是从李存信的营地中驰出来的,九匹马上,全是李克用的大将,自大太保至十太保,全在马上。
  李克用十叁位太保,史敬思战死汴梁城,李存孝惨遭杀害,李存信,康君利逃走,馀下的九位太保,这时带着极其沉重的心情,追了上来。
  他们追到了叁叉路口,叁太保翻身下马,看了看路上的蹄印,直起身子。
  叁太保在直起身来之後,面上神色,惊疑不定,道:“从蹄印看来,他们像是向北去了!”
  大太保道:“向北去了,又有何奇?”
  叁太保沉声道:“北边不远处,有巢贼一股残部在,也们两人……”
  叁太保只讲到这里,便住丁口,他虽然未曾再说下去,但是人人都已经知道他想说些什麽,几个性急的,已经怒容满面,大太保最忠厚,道:“不至於吧!”
  二太保道:“我们追上去看看!”
  九匹骏马,又向前疾驰而去,那条岔路越通向前,越荒凉,沿途皆是荒废了的村子,驰出了半个时辰,只见前面是一个高大的土阜,光秃秃的麻土岗子,在阴霾的天气下看来,更加觉得荒凉,在那土阜之上,停着两匹马,却不见有人。
  九骑疾驰而来,到了土阜之下,九个人的心中,都极其紧张,因为他们也认出,那两匹马,正是军中的良马,说不定就在这里,追上李存信和康君利了。
  九位太保,到了土阜,一起翻身下马,大太保扬声叫道:“四弟,十二弟,你们在麽?”
  他连叫了叁四下,土阜上并没有声音,四野一片寂静,九太保道:“冲上去看看!”
  九太保一面叫,一面已冲了上去,可是他才冲了几步,土阜上,一块大石之後,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李存信已经站了起来喝道:“别上来!”
  九太保略停了一停,大太保李嗣源已大踏步向上走来道:“四弟,十二弟,快跟我回去见父王!”
  李存信手背一振,“铮”地一声响,已将佩剑掣在手中,厉声道:“我们回去,还会有命麽?若是逼人太甚,唯有一拼!”
  大太保李嗣源的心中,实在难过之极,他在率着众兄弟追上来时,已经知道,两人绝不会那麽轻易跟他回去的,但是他也决计不想兄弟相残!
  可是如今看了那样的情形,只怕不动手,也是不行的了!
  大太保站在土阜下发呆,李存信额上,青筋暴绽,双目圆睁,土阜下,六太保、七太保齐声大喝,叫道:“你们两人,害了十叁弟,如今还想发狠麽?你不回去,我们就捉你回去!”
  他们两人一面叫,一面也挺者兵刃,直冲了上去,李存信一看到两人冲了上去,像是疯了一样,大声呼喝着,冲了出来,叁件兵刃,立时相交在一起,那一下金属交鸣之声,听来特别惊心动魄,因为兵刃是握在原来称兄道弟的人的手中!
  兵刃一交,李存信立时一缩手,收回剑来,六太保、七太保挺剑相刺,四太保在众兄弟之中,本就勇猛无匹,再加上这时,他是困兽之斗,更是出剑狠毒,全然不念兄弟手足之情。
  六太保、七太保两人,才一挺剑刺出,李存信一侧身,避开了两人的攻势,手中长剑,斜斜攻出,“嗤”地一声,剑光已在六太保的肩头上掠过,鲜血迸溅!在土阜下的众人,一看到叁人动起手来,心情已然大是紧张。
  等到六太保的鲜血溅出,各人心头更是大为震动,二太保疾声道:“大哥,我们怎能不动手?”
  大太保心情沉重之极,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冲上去!”他自己也掣出剑来,七个人齐向土阜冲了上去,只见另一块大石之後,转出康君利来,康君利转身便向土阜之下奔去。叁太保眼快,疾扑了上去,康君利只回身挡了一剑,叁太保李存的利剑,已自他的腰际,刺了进去!
  李存 站着不动,那一边,李存信疯了也似,仍在挥剑格挡,但是他身上已带了好几处伤,大太保屡次喝他停手,他却是充耳不闻。
  他越是战,身上的伤痕越是多,也的剑也越狠。
  众人也无法容情,终於,大太保和二太保的剑,刺进了他的胸口,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
  大雨就在那时,倾盆而下,九位太保,每一个人都站着不动,任由雨水自他们的身上淌下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想动,他们的心头实在太沉重了,当他们在沙陀誓师出发之际,十叁位弟兄,站在晋王李克用的身後,同等威武,何等融洽,但是现在,剿征贼兵,大功已快告成,却落了这样的结果!
  雨仍在不断下着,雨水打在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 体上,血和着雨水,向外淌着,汇成一道道血流,流向高阜之下,一直流着。
  天色像是越来越阴暗了。
  在士阜上的九位太保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黄巢之乱,早已平定,长安城中,又是昔日般的繁华,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行人如鲫,一片太平盛世。
  在一个竹棚下,一位说书先生,一面抹着汗,一面拍着惊堂木,扯直了喉咙道:“那十叁太保李存孝,乃是天上的铁石精下凡 想那五匹马,如何扯得他动,但就在此时,上界天六天将出现,大喝一声,李存孝自知期限已至,遂被五马分而死,李存孝一死,天降大雨,入神共惜,凡间的人,哪有这等神力,可知十叁太保李存孝,真是上界神仙下凡……”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在竹棚的後面,一个妇人 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了起来,默默向外走去,那孩子还在不依,道:“妈,再听一回,十叁太保李存孝,是天上的神仙!”
  那少妇摇着头,道:“不,他不是神仙,他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麽不同!”
  孩童仰头望着他的母亲,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那妇人的脸上,还有着当年长安城中少女翠燕的影子。
  她自然知道李存孝也是凡人,因为她不会忘记李存孝那一晚在她家中避难的情形!

  全文完 lin OCR 於 1998 12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