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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九次拜堡
2019-07-14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又是漫天飘飞大雪,又是那座灰暗而阴森的城堡。
  他已经是第九次站在这堡门外了。
  他——一个年逾六旬,身躯魁伟的锦衣老人。
  每隔两年的今天,他都不辞千里,跋涉山川,赶到这冰雪封裹的古堡来,但是,每次赶来之后,却又总在堡外徘徊,徘徊……自晨至暮,踌躇难决。
  仰望那敞开的堡门,年年依旧,每一次,他都是带着满身羞辱地来,又带着满身羞辱地归去,畏畏怯怯,形同窃鼠,可是,他却始终无法抗拒那非人所能忍受的身心煎熬,一次又一次地来了。
  踟蹰复踟蹰,他双拳紧握,不止一次地问着自己:“高翼啊高翼,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一身锦衣,已被雪水和虚汗浸透,紧紧贴裹在背脊上,凉意透肤,直逼心腑,呵欠一个接连一个,泪水、鼻涕顺着腮边唇角而下。
  泪光蒙蒙中,那阴森的古堡大门,仿佛正咧着大嘴对他讪笑:“来啊,姓高的,何苦那么折磨自己?你不是已经老远赶到这儿来了么?再熬下去,也不过使雪地里多添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而已。”
  锦衣老人冷汗遍体,浑身骨节,都像被虫嚼蚁啃般酸痛,举起衣袖,抹了抹颊上冰冷的泪水,长叹忖道:“进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天以后,宁可死也不会再来了。”
  但紧接着他又痛苦地摇摇头:“不,不能,我已经来了九次,十八年生不如死的生活,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长此下去,难道我真要把高家一世英名葬送殆尽?”
  那古堡大门好似笑意更浓,呼啸而过的西北风,使他通体冰凉,就像赤裸裸挺立在冰雪里,无声的呢语,又在他耳边响起:“姓高的,还倔强则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即使你倔强不肯踏进堡门,九天云龙高翼的金字招牌,也在武林中竖不起来啦!”
  一阵刺骨破肤寒风拂过,锦衣老人机伶伶打个寒噤,只觉胯间有二股热流,正循着腿股滴落雪地里。
  他惊然一震,知道毒瘟已发,再耽误下去,将要连举步之力也没有了势迫至此,他一声浩叹,终于抖了抖身上雪花,扯起衣领,掩住半个面庞,低头瞒跚踏进了堡门。
  堡中静悄悄没有一丝人声,宽敞的石板街道,积雪盈尺,北风挟锐啸刮过,越发显得阴森死寂,宛如无人居住的一座死城。
  锦衣老人一步一跌,穿过敞街,来到一间高大的石屋前,迟疑了一下,终于狼狈不堪地举起右手,颤抖着轻轻叩了叩门环:“叮!叮!”
  “什么人吵?”门上一个小窗孔,啪地掀了开来。
  锦衣老人喘息片刻,无力地依偎城门上,颤声应道:“老朽高翼。”
  门扉哑然而开,锦衣老人一个不防,整个身子这失依靠,咕咯滚了进去。
  屋中黑沉沉伸手难辨五指,突然一道红色强光从门侧投射过来,凝射在老人脸上,有人重重在他腰眼上瑞了一脚,冷笑道:“哈,原来是高大侠。”
  锦衣老人双眼被强光所迷,只觉满眼金星乱闪,任什么也无法看见,张着一双颤抖的手,不住虚空扑摸,喉头咕咕作声,哀声叫道:“药,药,我要药……”
  “呸!”黑暗中飞出一口浓痰,正打在老人脸上:“哼,要药?为什么不早一些来?”
  老人木然不觉羞辱,只顾挥动着无力的手,叫道:“给我药,求求你,给我药……”
  “高大侠,别忘了你也是武林中赫赫一代宗师,做出这种可怜相来,不怕传扬江湖,惹人笑话吗?”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老五,少说笑话,搭他上去吧,堡主算定他今天必到,已经问过两三次了。”
  那被唤作老五的哼了一声:“我一生最见不得这种平时自命不凡,临危呼天求地的人,若非堡主要留着他,倒真想眼看他就这么熬死了才痛快。”
  强光突灭,两个人各拖住锦衣老人一只脚,大步向一条潮湿的甬道走去。
  可怜那锦衣老人此时已浑忘羞耻和痛楚,唯一还能感触到的,只有体内那灼热如火的需求,那团火,好像快将他浑身血液都5烤干了,再无药丸,片刻也难忍耐。
  左转右折,他终又被重重摔在坚硬的石地上,置身之处,是一处宽敞阴森的大厅。
  厅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张桌椅,距离丈许外,有一层数尺高的石台,台上空荡荡的,除了一道强烈的光芒遥射到厅中,就只有一幅低垂的幕幔。
  老五抱拳向台上躬身说道:“九天云龙高翼投到,请堡主圣裁。”
  片刻之后,幕慢之后响起轻微的金环相碰之声,接着,一个冷峻苍劲的声音透过幕慢,恍如空谷足音,飘送而出。
  “高翼,你两年取药一次,迄今已有十八年,本座吩咐你的事,因何总未得手?”
  锦衣老人蜷卧在强光照射之下。目不能睁,手不能触,只觉那声音仍然如十八年来同样苍劲和冷屑,这空敞的大厅,强烈的光芒,也和他每次来时一点也没有变动,而且,也是被问着同一个问题,他竭力按捺住体内痛楚,喘息肺淋地答道:“我……我没有下手的机会……”
  幕后一阵阴冷彻骨的冷笑,道:“是不能?不肯?还是不忍?”
  锦衣老人呷吟道:“青城三友武功原本相若,同出一师所授,而且,他们两位,又是高某的师兄,这一点,堡主想知道的……”
  阴冷的声音截口道:“本座并非要你以力制胜,而是叫你便宜行事。”
  锦衣老人垂首道:“可是,他们绝迹江湖,巳近十五年,堡主你……”
  幕后又是一阵冷笑,突然厉声叱道:“好一个绝迹江湖十五年,你以为本座是目瞎耳聋之人?老实告诉你吧,桑柳两个老匹夫,十余年来,一直藏身在星宿海附近噶达素齐峰,这话对不对!”
  锦衣老人猛然一震,扬起头来,满脸顿时显出无比惊愕骇诧之色但他所能看到的,除了那耀眼强光,大厅空旷阴森,无法见到任何人影。
  幕幔之后,又扬起一连串阴恻恻的冷笑,苍劲冷屑的声音又道:“高翼,你欺瞒了本座十八年,论罪已死有余辜,但本座体念你多年来尚无叛逆恶迹,仍然宽容再赐你一次赎罪机会。”
  语声中,一缕劲风由幕幔后疾射而出,喀地一声,那锦衣老人身边,突然多了一只透明药瓶,瓶中盛满黑色如黄豆般大的药丸。
  锦衣老人一见那药丸,宛如沙漠中突遇甘泉,眼中暴射出两道饥渴光芒,一探手,便向药瓶抓去。
  哪知手指刚要触及药瓶之际,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穿着厚革皮靴的脚,砰地将他手腕踏住。
  锦衣老人如饥似渴,一面挣扎,一面哀声求告道:“给我,给我,求求你,给我药丸……”
  幕幔后冷屑之声缓缓说道:“此次所赐药丸共三十粒,仅能维持一个月之用,你由此的往星宿海,一去一返,约需二十天,另外有十天时间,供你下手,大约应该足够了。”
  锦衣老人凄厉地叫道:“不,不,求你再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只要这最后的两年就够了,求你……”
  他的呼叫哀求,没有再引起任何反应,台上幕幔无风自动,阴冷的语声寂然不闻,那踏住他手腕的厚革皮靴,却慢慢松开了。
  锦衣老人仿佛一只饿极了的野兽,双手连抓带抢,拿起药瓶,掀盖倒了一粒药丸塞进了嘴里,略作咀嚼便囫囵咽下肚去,然后满足地长嘘一声,将药瓶揣进怀中,躺在地上气喘如牛。
  厅中沉寂如死,只有那强烈光芒,照射着他,他浑身汗出如浆,魁梧的身躯,像一堆烂泥,肩头起伏不停,显见正呼吸艰困,真力虚脱。
  但是,半盏热茶时光过去,奇迹竟然出现了。
  渐渐地,虚汗收敛,喘息趋缓,锦衣老人手足蠕动了一下,改换了较为舒适的姿势,由痛苦的挣扎,转为安静的躺卧。
  又过了约摸半盏热茶之久,只见他再度扬起头来,目中竟透射出的的神光,直如亡魂归窍,已变成一个神采奕奕的武林健者。
  他单掌轻按地面,身形一长,蓦地从地上直跃而起,第一件事,便是横掌反扫,向身侧劈出两股强猛无比的劲风。
  真力排涌激荡,撞在左右石壁上,轰然之声不绝,满室劲气旋回,不想却都打了空,那凌辱戏侮过他的老五和另一个人,早巳鸿飞冥冥,不知去向。
  锦衣老人怒哼一声,身随掌走,脚下直欺寻丈,扬起双臂,又向那幕幔低垂的石台上劈出一掌。
  劲风过处,砰地一声闷响,幕布飞卷,石屑飞射,定神一看,幕幔之后原来只有一道坚厚的石门,此时也紧紧关闭着,何曾有半个人影。
  锦衣老人怒不可遏,双掌连挥,一顿猛劈狂扫,只打得偌大石厅碎屑飞扬,尘走沙溅。
  忽外,那森冷的口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道:“高翼,徒耗精力又有何益?有这份工夫,何不早些赶往青海。”
  锦衣老人厉声喝道:“藏头露尾的匹夫,高某被你挟制,忍辱偷生了十八年,从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跟高某人面对面分个高下?”
  森冷的声音嘿嘿笑道:“本座向来只斗智,不斗力,你生命仅只有一月,如能俯首贴耳,听命于本座,星宿海功成归来,本座答应赐你解药,从此永脱苦海。假如再这般心怀不平,那就是自速其死,愚不可及了。”
  锦衣老人一面运目搜索那声音来处,一面沉声道:“一月之期不过弹指之间,你分明知道桑柳二老功力已达超凡人圣之境,逼令高某十日得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森冷的声音道:“任务虽然艰巨,事在人为,你只须遵令放手去干,届期如果真正无法得手,药丸用完,本座自然会另外派人为你送去。总之,你的一行一动,本座都了如指掌,你能不存二心,本座也不会亏负你。”
  在说这段话的时间中,锦衣老人已查出那森冷的声音,乃是从大厅顶部一处雕刻着云彩石花的地方传出来的,趁对方语声甫落,足尖微点,人如巧燕般斜掠而上,左手指尖一搭屋顶,同时将毕生功力,尽注右掌。
  但当他探首向石花中一望,登时从心底泛起无限失望。
  原来那云彩石花中,并无可以隐匿人的空隙,只有一个四五寸宽黑黝黝筒口,充作传声发话之用。
  这时候,森冷的声音又从这话筒中流涌而出,说道:“你就算掀翻了整个古堡也不会见到一个人影。时日不多,何苦作无谓搜寻,还是早些上路是正经,待你功成归来,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现在,有个人要跟你说话,你且听听是谁?”
  老人心中一动,突闻那话语中传来一阵低低的饮泣,接着一个凄婉的女人声音哽咽唤道:“天成,天成……您……您去吧……”
  锦衣老人浑身如被电掣,猛然神色大变,五指一松,身子蓬然坠落地上,仰头嘶声叫道:“兰君……你是兰君……”
  “哈哈……”
  屋顶话筒中,扬起一串阴森冷笑,片刻之后,笑声渐渐沉寂,任他如何呼叫,再也没有回应。
  锦衣老人黯然长叹,一颗头无力地垂到胸前,颊上热泪纵横,久久无法自抑。
  壁上强光,速尔熄灭,周遭复又沦入无边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才见锦衣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履,缓缓从大厅移向狭巷,又从狭巷移向堡外。
  古堡外风雪正紧,夜色笼罩下,天地蒙蒙,一片灰暗。
  锦衣老人仰望着彤云低沉的夜空,发出一声浩叹,胸头沉闷,似乎比来时更沉重了千百倍。
  夜色沉沉,北风呼号。
  川西青城山麓,一座建筑颇为宏大的庄院从楼上,重帘低垂,窗上透露出一抹昏黄的灯光。
  室中锦凳绣榻,陈设华丽,一张红木八仙桌上,盘盏狼藉,桌边靠墙角边,已经排着、一列七八只空酒坛,然而九天云龙高翼又字天成,兀自据案痛饮,并无倦寝之意。
  他手中把玩着那瓶由神秘老怪中取得的药九,面庞已被过度的酒力酥得酿红,一双血丝满布的眼中,满蕴着两眶泪水。
  在他前面不远,放着一个金边相框,框中是一幅淡墨画像,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隽秀少妇,怀里抱着婴儿,斜倚长椅,面含微笑。
  九天云龙高翼凄然凝注画中人,热泪涟涟,口中喃喃低语道:“兰君,原来你并没有死,我知道你有难言的苦衷.可是我不会怪你的,你也知道我不会怪你,却为什么要离开我?”
  画中人浅笑如故,娇靥之上一派安祥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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