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回 盟心忍令沾泥絮 情劫应嗟逐彩云
2023-05-0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妖人攻

  奇变突来,莫说天山派的弟子个个吃惊,即使是身为掌门的唐嘉源也难以保持镇定了。

  要知天一阁矗立峰巅,乃是最高的一座建筑,天一阁都已起火,在它下面的晦明堂(掌门人居处)、未风堂(品级较高的男弟子所居的地方)、兰珠苑(女弟子所居的地方)等处建筑,恐怕已经是陷入火海之中。

  天山派三百多名弟子,虽说占了八成的弟子已来参加同门大会,但留守的弟子也还有五六十人。这五六十人之中,也不乏武功高明之士,何以竟然抵挡不了敌人的侵袭,以至必须紧急呼援?这伙厉害的敌人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更可虑的是,那口大钟悬在天一阁上面,若然不是碰上非常事故,不会鸣钟报警,天山派建派以来,报警的钟声只曾敲过一次,那次是十多年前天竺那烂陀寺的高手前来挑衅,清廷的大内高手得知讯息,又再纠结了许多邪派妖人乘机趁火打劫而敲的。经过那次事件,天山派早已与那烂陀寺化敌为友,天山派的弟子谁也以为绝不会有同类的事情发生了,也正是由于有了这种“太平观念”,唐嘉源为了表示对与他父亲同一辈份的长老钟展的尊崇,请钟展入居天一阁,好让他得以闭关练功。天一阁在天山的最高处,与众弟子的住处隔开,众弟子若非奉命,是不能上天一阁的。在钟展闭关练功的期间,只有两个第三代的弟子留在天一阁侍奉他。

  在这样情况底下,是谁鸣钟报警,这个疑问就不能不在唐嘉源心中升起,也令他不能不大大吃惊了。

  若然是钟展的话,那就表明钟展亦已受困,未能逃出,而且他也自知抵挡不了强敌了。但这还好些,若然不是钟展敲钟的话,那更可虑。钟展是正在闭关练功的,闭关练功倘若刚刚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练功的人有如老僧入定,不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倘若受到惊扰,甚至还有走火入魔之劫。因此若是那两个侍奉钟展的弟子敲钟,钟展的生命都可虑了!

  唐嘉源大惊之下,正要向一众宾客告罪,亲自赶回去御敌。他还未开口,宾客中辈份最高的两位——少林派的无碍大师与崆峒派的掌门人丹丘生已是齐声说道:“主家有事,我们忝属客人,自是不能坐视。唐掌门,请别拘礼,容许我们效劳。”主客同心,唐嘉源用不着多说了。

  杨炎问道:“义父,我该如何?”缪长风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他是在两件事情之间,感到难以取舍。

  缪长风想了一想,说道:“炎儿,你已得掌门恩准,准你重列门墙。如今你的本门正在受到强敌的侵袭,你当然应该为本门效力。你跑得动吗?”

  杨炎说道:“轻功或者尚未能够施展,跑是跑得动的。”

  缪长风道:“好,那么你和我一起跟唐掌门回去,你能够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出不了力也该与同门共患难,尽点心。”

  杨炎说道:“义父,你也同去么?那么段剑青这小贼就放过他吗?”

  缪长风道:“事有缓急轻重,段剑青这小贼虽然可恶,总不如抵御强敌侵袭的事大。我和天山派已是一家,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说罢,携着杨炎的手,便即向山上奔跑。

  其实缪长风不是不想去捉拿段剑青,而是为了不放心杨炎之故。

  杨炎余毒未清,虽得碧灵丹的药力压住,武功究竟还是未能迅速恢复的。此时莫说是碰上段剑青这样的强敌,江湖上的二三流人物,他也未必打得过的。而来侵袭天山派重地的这伙敌人,能够火焚天一阁,逼使钟展不能不鸣钟呼援,这夥敌人当中,比段剑青武功更高的人恐怕就不只一个了。缪长风当然是不能放心离开杨炎。要是帮他一起去追捕段剑青的话,杨炎又未能施展上乘轻功,那就只有成为他的“包袱”,是决计追赶不上段剑青的了。

  他携着杨炎的手追上大队,但也只是仅能追上大队而已,当然还是追不上唐嘉源。

  唐嘉源和丁兆鸣、白坚城、甘武维以及宾客中的无碍大师、丹丘生等人跑在最前一列,不多一会,已是回到天山派的老家了。

  只见晦明堂、未风堂、兰珠苑等等建筑果然已经起火,但却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坏,火头虽有十几处之多,火势却并不大。他原以为是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的,目前所见的情况要比他想像的“好”得多。

  天一阁则是上层着火焚烧,火势正在向下蔓延,中层刚被波及。

  但火势虽不怎样惊人,那四面扩散的烟味却是令人闻了有一种特异的感觉!

  气味并不难受,相反,倒是令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但功力较高的弟子还可抵御,功力稍差的弟子被这香气一薰,多吸了几口便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杨炎吸了一口,又惊又怒,说道:“这是神仙丸的气味,来的一定是白驼山妖人!”宾客中有知道白驼山这一派人的来历的,知道这夥妖人擅于用毒,大惊之下,连忙叫走在前头的人赶快避开风头。纷乱中已是有几个人中毒昏迷了,幸而杨炎还有十多颗神仙丸的解药,立即把解药拿出来交给丁兆鸣分配,救治中毒最深的同门。

  唐嘉源、无碍大师、丹丘生、丁兆鸣、白坚城、甘武维等人内功精纯,不惧毒烟,仍然向前行进。唐嘉源下令,叫众弟子暂且退下,避开风头。

  杨炎比较识得神仙丸的毒性,知道神仙丸是一种令人陷入迷幻境界的麻醉剂,但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吸进香气并非直接吞服,受毒又要轻些。天山高处,冰川交错,就在这座山峰下面,也有几条冰川。杨炎想起冰魄神弹也可以辟除神仙丸的毒气,灵机一动,便即指点同门,叫他们退出一定距离。之后,脑袋浸入冰川之中,或用冰块敷面,当可减轻毒害,最少也可以恢复几分清醒。

  杨炎说道:“义父,我不怕神仙丸,只可惜目前我仅能自保,不能降伏妖人。义父,你不必顾我,请你去助唐掌门一臂之力吧。”缪长风深知白驼山主宇文博的厉害,也怕唐嘉源抵敌不住,见杨炎无恙,便即快步赶上前去。

  唐嘉源等人已经到了天一阁下面,上面的情形看得更加清楚了。

  天一阁矗立峰巅,山势险峻,有一条长约二三十丈的蹬道(依山势凿出石级的道路)作为上下的通道。但蹬道狭窄,仅能容得一人拾级而登。

  蹬道最上一级有两人正在搏斗,站在上首的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站在下首的是个年约五十左右,躯体魁梧的汉子。这汉子要比老者高出一个头,故此虽然站在下面一级,但还是要比那老者高出少许。

  那汉子攻势十分猛烈,但那老者站在上首,有如渊停岳峙,守得极其沉稳,虽然只是争夺一级,那汉子竟是难越雷池。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天山派当今辈份最高的长老钟展。

  不出缪长风所料,那魁梧汉子果然是白驼山的山主宇文博。

  跟在宇文博后面约有二十来人,只因钟展扼守在蹬道的最高一级,且又是正在和宇文博剧斗,蹬道仅能容得一个人拾级而登,是以宇文博的随从虽多,却是无法插手。功力较差的在两大高手掌风激荡之下,在蹬道上都无法立足,只能避过两旁,在陡峭的山坡上寻找勉强可以容身之地。

  在这些人之中,杨炎认得三个,一个是攻打回疆的清军副帅武毅,另外两个是宇文博的弟子司空照与慕容垂。

  山上都是天山派弟子,人数比宇文博这边更多。唐嘉源大略一数,约莫也有五六十人,亦即是留守在总舵的弟子差不多都已撤退到天一阁了。

  不过这五六十名弟子业已有许多人中毒昏迷躺在地上,没有中毒的功力虽然较高,但和钟展、宇文博这两大高手相比,也还相差太远。因此,他们也和敌方那些人一样,同样是插不上手。

  这些弟子插不上手,此时正在忙于救火。

  天一阁上层着火焚烧,火势向下蔓延,中层刚被波及。山上有的是冰块,没中毒的天山派弟子论功力已是足以和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相比,虽然在两大高手的搏斗中插不上手,但捧起磨盘大的冰块掷上高处,在他们则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唐嘉源等人开始踏上蹬道之时,天一阁的火势亦已越来越小,差不多熄灭了。

  原来这次偷袭天山派的事情是早有预谋的,主持这个偷袭计划的人就是武毅和段剑青。后来他们拉得宇文博加入,偷袭的计划就更加“完善”了。

  那日宇文博在回山途中,碰上了段武二人,被他们说服,先行潜入天山。算准时间,一方面由段剑青到天山派的同门大会中做证人,能够陷害杨炎固然最好,陷害不了段剑青也可在拥挤的会场乘机捣乱;另一方面则由宇文博率领大内高手、陕甘总督衙门的武士以及他自己的两个得力弟子,攻打天山派的“老巢”。

  未风堂、晦明堂、兰珠苑各处所点起的十几个火头是用火箭射进去造成的,火箭中空,每枝火箭都藏有几颗特制的神仙丸,火起之后,宇文博又命众人把从白驼山搬来的大麻投入火中,作为燃料。大麻是制炼神仙丸的主要原料,故此火势虽然并不猛烈,燃烧大麻所发的毒烟已是足以瓦解天山派弟子的战斗力了。

  钟展在天一阁上闭关练功,此时刚刚开始进入紧要关头。

  不幸中之幸,幸好宇文博这班人来早了片刻。倘若来迟片刻,钟展进入“禅定”境界,那时他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小孩子也可加害于他了。宇文博来早片刻,他刚刚进入“禅定”境界的边缘,还可“自拔”。一被惊醒,立即逆运玄功,恢复正常,“开关”御敌。

  在下面留守的五六十名弟子,约有半数中毒,但在中毒之初,也还勉强可以行动。其他功力较高尚未中毒的弟子立即帮助他们,一起撤退上山,凭险扼守。

  天一阁矗立峰巅,在蹬道下面把箭射上去,只有宇文博一人有此功力。天一阁上层着火,就是由于他把一支火箭射上遥空,落到塔尖而引起的。但这支火箭,仅能使得天一阁着火,他们却是无法把大麻投入火中,加强毒烟的威力了。火箭中空,虽然也藏有几颗神仙丸在火中融化,但几颗神仙丸在塔顶散开的香烟,迅即就被风吹散,无济于事。撤退上山的人,不至于受到更大的毒害。

  此时钟展正在全力和宇文博搏斗,掌风呼呼,跟在宇文博背后的武毅在蹬道上也有站立不稳之势,只能施展千斤坠的重身法定住身形,插不上手。他都插不上手,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在蹬道下面石级站立的只有寥寥几个从京师来的大内高手,其他的人连宇文博的两个得意弟子司空照与慕容垂在内,都被逼避过两边,在陡峭的山坡上寻找勉强可以立足之地。

  唐嘉源等人来到之时,正是钟展到了最吃紧的关头,只见他虽然仍是寸步不让,但十招之中,白驼山主最少占了七招攻势,显然他已是处在下风了。

  原来钟展一来吃亏在年纪老迈,若然只本身功力,他本是在宇文博之上的,但两人年纪相差了三十年(宇文博刚刚五十出头,钟展已在八十开外),时间一长,自是钟展吃亏;二来钟展是在“闭关练功”的中途“开关”的,若是他这次闭关练功练足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可以练成天山派最上乘的内功,虽然他的原意不在争胜,但于他却是可以益寿延年,功力加深之后,也可弥补年老的缺陷,但只练到了一半,便即半途而废,不但前功尽弃,而且由于逆运玄功方能“自拔”的关系,原有的功力反而打了三成折扣。有此两个原因,此消彼长,他还能够令得宇文博不能越过雷池一步,已是竭尽所能了。

  唐嘉源又喜又惊,喜者是钟展尚还无恙,他最担心的那种最坏的情况并没发生;但虽然不是最坏的情况,钟展目前力搏强敌,险象环生,亦是足以令他提心吊胆了。

  他大喝一声,立即抢上蹬道,喝道:“何方妖人胆敢到天山捣乱!”大喝声中,已是有两名大内卫士给他的劈空掌打得从蹬道上骨碌碌的滚下山来。

  武毅在宇文博后面一级蹬道,他手中提着碗口般粗大的钢杖。钢杖一丈多长,他居高临下,反手一杖就朝着唐嘉源的天灵盖打下来,唐嘉源长袖一卷,卷着钢杖,喝道:“你是丐帮弟子,看在天山派和丐帮的交情分上,饶你不死!”长袖一挥一送,钢杖脱手飞出。在一挥一送中,唐嘉源已经用上了“隔物传功”的上乘内功。

  武毅只觉虎口一震,不但钢杖脱手,整个人也好像被狂涛冲击一般,抛了起来。他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跌落山坡。所受的冲击余力未衰,他想立足也立足不稳,骨碌碌的滚下山坡去了。这还是唐嘉源手下留情之故,否则他焉能还有命在。

  白坚城与甘武维跟在唐嘉源后面,另外两名大内高手窜出急袭。这两人都是用剑的,齐声喝道:“听说你们是天山派有名剑客,我们想见识几招。”

  这两人是海南剑派高手,本领比刚才那两人高得多。本来若论剑术,白、甘二人是只有在他们之上,决不在他们之下的,但因海南剑派颇有许多特异的招数,和中土各大门派的剑术不同。天山、海南相隔数万里,白甘二人从未见过这种剑术,而且对方占了地利,开头几招,倒是给他们攻得有点手忙脚乱。

  丹丘生道:“这两个鹰爪孙,你们交给我吧!”抢上前去,只是一招,只见冷电精芒,耀眼生缬,那两名大内高手立即逃了。下面的人都还未能看得清楚丹丘生是怎么致胜的。丹丘生冷笑道:“这点本事,就想在天山逞能,快去换过一件衣裳遮丑吧!”

  此时下面的人方始看见,那两个人衣裳破破烂烂,上衣都开了十几道裂缝,有一个人还提着裤子,好像生怕裤子会脱下来似的。原来丹丘生那一招用的正是他崆峒派连环夺命剑法中最具威力的绝招,名为“胡笳十八拍”,看是一招,其实是一招两式,左右分刺。在那两名大内高手的衣裳上都画了十八道剑痕。其中一个裤带也给割断。缪长风在丹丘生后面,他是见过这一招的,看得也不禁大声喝彩:“恭喜,恭喜,丹丘兄,你这一招真是出神入化,剑术又到新境界了。可惜孟华不在这儿。”

  他称赞丹丘生的剑术出神入化,却忽然冒出一句“可惜孟华不在这儿!”天山派一众弟子都是莫名其妙,只有杨炎才懂得他的意思。

  杨炎那次被孟华所擒,就是因为抵御不住孟华那一招“胡笳十八拍”,被孟华刺著他的三处穴道因而被擒的。胡笳十八拍在一招之中有十八个“剑点”,可以同时刺对方十八处穴道,杨炎只被刺中三处穴道已经算是不弱的了,但杨炎败在这一招之下,却是耿耿于心。他是个好胜的人,纵然因为孟华是他哥哥,他不至于引以为耻,但心里总是想要有朝一日,在剑法上自己也胜得过哥哥的。

  他对这招“胡笳十八拍”也曾精研它的变化,居然也给他无师自通懂得了许多奥妙。后来在祁连山上,他第二次和龙灵珠联手与孟华比剑,结果他们联手刚刚可以抵挡孟华这招,但也还未能破解。那次孟华就是因为比剑未能获胜而放过他们的。

  杨炎对这一招“胡笳十八拍”既然曾经有过如此“渊源”,故此在丹丘生使出这一招之时,他也特别留心。一看之后,不禁嗒然若丧,心里想着:“我只道孟华使这一招,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那知在他师父手中使出来还有这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而且还可以在同一时间对付两个人使出这一招来。纵然我与龙灵珠联手,也是决计抵挡不住。怪不得义父要说,可惜孟华不在这儿了。我对这一招尚未入门,虽然有眼福得见丹丘生使出此招,获益也是不大。孟华对这一招已有精深造诣,他若在此当然和我不同。”

  对剑法的感触引起了他对人的感触,孟华曾经责骂他,甚至曾经把他刺伤将他活捉,但孟华那种“爱之深而责之切”的手足之情,他还是感觉得到的。这次他回到天山不见孟华,心里也有怅然若失之感。此时听了义父的话,想道:“原来他果然是不在天山,奇怪,难道他不知道要开同门大会吗,他到那里去了?唉,过去我不知好歹,不肯认他做哥哥,今日他若在此,不知他肯不肯认我做弟弟?”

  浮想连翩,不知不觉又从孟华而想到了龙灵珠了。龙灵珠曾与他联手抵敌孟华,如今却是他既见不到哥哥也见不到龙灵珠了。他知道孟华总是要走回天山的,今天见不着,明天也见得着,明天见不着,后天当可见得着,因为同门大会已经召开,孟华的归期还会远吗?他相信见孟华是不难,但是否能够再见龙灵珠可就难说得很了,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着!

  但此际却不是他胡思乱想的时候!

  杨炎忽然发觉静得出奇,抬头一看,只见唐嘉源已经走到蹬道的尽头,在向白驼山主挑战了。

  “师叔,割鸡焉用牛刀,请让弟子代劳!”唐嘉源是天山派掌门,当然不能自贬身分,和钟展夹攻白驼山主的。故此,他在出手之前,先行交代,以免有在背后偷袭之嫌。

  钟展说道:“好,你是本派掌门,这妖人是该由你打发。”他缓缓收掌,以防宇文博乘机进击。

  宇文博知道他们决不会夹攻,立即抢上一级,占据了钟展原来所站的位置,反手一掌,喝道:“大言炎炎,好,我倒要看你是牛刀还是钝刀!”

  唐嘉源只觉掌风扑面,寒意袭人,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妖人练的难道也是修罗阴煞功么?”修罗阴煞功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邪派功夫,五十年前,大魔头孟神通练成此功,曾恃以横行天下。唐嘉源的祖父唐晓澜曾与孟神通数度交手,也是只能略占上风,未能将他克制。但自孟神通死后,这修罗阴煞功已是早已失传了。唐嘉源曾经从祖父和父亲的口中,大略知道修罗阴煞功是怎么样的,此时一接宇文博的“寒冰掌”力,和祖父、父亲所说修罗阴煞功相似,不禁大是惊疑。

  说时迟,那时快,宇文博已是转过身来,左掌跟着劈下。唐嘉源此时正在用一招大须弥掌式,把宇文博的寒冰掌力荡开,刚好和他的右掌碰上。双掌相交,唐嘉源只觉好像碰着一块烧红的铁块一般。宇文博一声大喝,居高临下,推得唐嘉源也不禁晃了一晃。

  唐嘉源掌势一圈,迅即化解来势。宇文博左臂臂弯的曲池穴一麻,也不禁吃了一惊,心道:“人家说唐嘉源才具平庸,不及乃父,但看来他的武功也实是不弱,若然只论内力,似乎比他的师叔还要强些。”要知道这一次是双掌并未相交的,宇文博本身也练有护体神功,但曲池穴被他指力波及,仍是不免感到酸麻,可知厉害。

  宇文博第三次发招,双掌齐出,左掌是热风呼呼,好像从鼓风炉中喷出;右掌是奇寒刺骨,令人好像置身冰窟。此时唐嘉源已经知道不是“修罗阴煞功”了,但白驼山主的“寒冰掌”与“火焰刀”同时使用,威力之强,只怕也未必在当年孟神通只是使用“修罗阴煞功”之下。

  唐嘉源失去了地利,又被对方抢了先着,只能苦守。幸亏他的大须弥掌式奥妙无匹,只守不攻,更为坚固。宇文博几番猛扑,都好像受阻于无形的铁壁铜墙一样,竟是不能逼使唐嘉源退下一级石阶。

  这一场剧斗,看得两边的人都是不禁胆战心惊。

  论形势,是宇文博攻多守少,似乎占了上风。但唐嘉源守得极其稳沉,即使是最保守的估计,恐怕也得在三百招之外,方能分出胜败。再论全局形势,天山派弟子虽然中毒的人不少,但还是要比对方多得多的,何况宾客之中还有少林寺长老无碍大师和崆峒派掌门丹丘生这些高手,实力之强,对方更不能相比了。

  宇文博这边,武毅首先起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念头。他被唐嘉源摔了个筋斗,余悸未消,暗自想道:“彼众我寡,纵然白驼山主能够获胜,势必也要斗得两败俱伤,那时还有谁能抵挡缪长风、丹丘生这些强敌?要逃也难了。”于是趁着众人都注目蹬道上这两大高手的剧斗之际,悄悄的便溜开了。大内侍卫已有两人受伤,这两个人跟着也悄悄逃去,接着是另外几个大内侍卫和陕甘总督衙门派来的武士逃走。最后,宇文博这边就只剩宇文博的两个弟子司空照与慕容垂躲在山坡上观战了。

  同样,天山派的弟子也是在为掌门担忧。要知唐嘉源是以天山派掌门人的身份出战的,莫说他们插不上手,就是插得上手,也绝不能恃多为胜来个群殴。掌门胜负有关一派荣辱,他们如何能不担忧?

  宾客中本领最高的无碍大师和丹丘生碍于武林规矩,也不能上前助战。

  无碍大师已经施展绝顶轻功,绕从蹬道旁攀登天险,直上峰巅,帮忙钟展救治天山派的受伤弟子。他是得道高僧,对这人生难得一见的高手搏斗置若等闲,峰上峰下,数百人中,恐怕也以他的心情最为平静。

  丹丘生耽于武学,他可不像无碍大师这样心无杂念了。他目不转睛的在蹬道上观战,心里想道:“这白驼山主的武功果然非同小可,唐嘉源虽然不会败给他,但在五百招之后,唐嘉源那时纵然能够取胜,恐怕也要大病一场。我倘若用剑,在唐嘉源斗了一百招之后,接他的手,白驼山主料想要败在我的剑下。但我是崆峒派的掌门,就算我不顾面子,也得顾唐嘉源的面子。岂能让人笑话,说是两派掌门,用车轮战才能打败白驼山主?”他嗜武成迷,心中跃跃欲试,只因有此顾忌,碍难出手,唯有暗叹可惜,可惜失去一个棋逢对手的机会。

  还有一个是半主半客身分的缪长风,他不似丹丘生要顾忌失了掌门身分,他是个豪放不羁的人,对什么清规戒律全不放在心上,但他却也另外有他的顾忌。

  要知此战非同小可,他纵然可以把一己荣辱胜负置之度外,但却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他刚才替杨炎拔毒疗伤,已经耗了不少真气,若然此际便即贸然出战,只怕抵挡不了白驼山主的十招。

  他是和白驼山主交过手的,知己知彼,暗自思量:“那次交手,有冷冰儿发冰魄神弹相助,我才能和他打成平手。倘若单打独斗的话,我的太清气功恐怕只能在一百招之内,勉强抵敌得住他的寒冰掌与火焰刀。如今我的功力只及原来的一半,他经过了和钟长老的一场剧斗,功力虽然也打了折扣,却是远远不如我的损耗之甚。要战胜他,恐怕只有一个‘等’字诀了。”

  是的,他必须等待,在此消彼长中等待最适当的时机。

  等待,似乎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但对缪长风来说,却是十分难捱。在等待中,每一瞬间都充满危机,令他提心吊胆。

  要等待多久,他估计最少也得一个时辰。过了一个时辰,他的功力可以恢复到原来的八成,而白驼山主的功力则将减退到原来的一半。此消彼长,他方始可有取胜的把握。

  但唐嘉源能够支持一个时辰吗?即使不至落败,只怕也要两败俱伤了。

  而且即使他的计划能够顺利完成,这样也是胜之不武。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声誉受损,但只怕唐嘉源也不肯退下来让他接手。

  最好是由天山派小一辈的弟子替代掌门迎敌,即使中途接替,也不算背违江湖规矩。他想起冰魄神弹加上冰魄寒光剑可以抵消寒冰掌的威力,倘若冷冰儿和杨炎联手,大可一试。但可惜杨炎中了毒针,比他更难恢复功力。而且冷冰儿也好像没有跟来,想至此处,他游目四顾,果然没发现冷冰儿的踪影。唐夫人也没见来。“冰儿受的刺激太深,想必是唐夫人疼爱徒儿,故此留在原地调护冰儿,不许她走动。”

  白驼山主的攻势越来越猛,缪长风心急如焚,但除了等待之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帮助唐嘉源。

  宇文博的那两个徒弟慕容垂和司空照对师父倒是甚为忠心,不忍离开。他们也是心急如焚,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师父。

  杨炎在较远处观战,他有龙则灵传授的天竺内功心法,无须静坐,亦可运功祛毒。陪他一起的是天山三英中的白英武与韩英华。

  白韩二人是天山派第三代弟子中有数的人物,功力颇深,他们来时吸进一点毒香,只是略有头晕目眩之感,此时早已没事了。

  他们由于曾经误会杨炎,对杨炎抱有歉意,因此也就对杨炎特别好些。缪长风叫杨炎跟他们一起,用意也就是要他们保护杨炎的。

  此时他们也正在全神贯注的观战。在第三代弟子中,他们的武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但看到奥妙精妙之处,还是未能全部领略。杨炎一面看一面替他们讲解。白英武性子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道:“小师叔,你十一岁离山,我只道你对本门武学早已生疏,那知还是如此了得!依我看,恐怕几位师叔都还不如你呢!”杨炎年纪小而辈份高,以往白英武是从来不把他当作长辈的,此时方始心悦诚服的叫他“师叔”。虽然加上一个“小”字,那也是与事实相符。

  杨炎说道:“我算得什么,比起孟、孟华,我还差得远呢!”

  白英武怔了一怔,说道:“你还在记恨你的哥哥,不肯认他么?当年他奉命捉你,那是……”

  杨炎说道:“我知道他是不得已的。并非我不认他,只是怕他不肯认我。我曾经与龙姑娘联手,在祁连山上和他打过一架。那一次我知道,我已是令他非常伤心!”

  白英武笑道:“这都是误会。你放心,你的哥哥更不会记恨的。”

  杨炎正想问他们,孟华为什么未见回来。忽地发觉他们二人神情有异。好像喝醉了酒一般,身子摇摇晃晃,目光散漫无神。

  以他们二人的功力,即使是吞下了一颗神仙丸,也不至于有此现象的。但这现象,却又分明是中了神仙丸之毒的现象。

  杨炎吃了一惊,蓦地他也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了。杨炎情知不妙,尚未来得及出声,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是司空照和慕容垂。

  原来他们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师父,后来发现杨炎在山坡上观战,只有韩白二人陪伴,远离大队。他们一见有机可乘,便即悄悄下来,想把杨炎拿作人质。山上山下,所有的人都在凝神观战,他们蛇行兔伏,借物障形,来到近处,便即偷施暗算。他们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神仙散,毒性和神仙丸相同,药力则厉害得多,而且最厉害的是它没有气味。

  这种无色无味的“神仙散”,只须指甲醮上少许,一弹开来,便能在十丈方圆之内,令人不知不觉的中毒昏迷。

  幸而杨炎虽然因为中了毒针,功力未曾恢复,但他毕竟是练有上乘内功的人,只是吸进神仙散的毒气,一时之间,倒还可以支持得住。

  他拔出长剑,来不及呼叫,立即便是一招“星月争辉”,向两个敌人刺去。

  这一招“星月争辉”乃是天山剑法追风剑法中的七大绝招之一,一招两式。司空照与慕容垂都觉得明晃晃的剑尖正对着自己的咽喉刺来。

  可惜剑法虽妙,气力不加,慕容垂使出金刚指的功夫,“铮”的一声,弹着了无锋的剑脊,登时把他的长剑弹得脱手飞开。

  司空照立即一抓向他的肩头琵琶骨抓下,冷笑道:“先废你的武功,看你这小子还敢逞能!”

  杨炎一个“移形易位”,但还是由于气力不济的缘故,这一抓虽然勉强避开了,但脚步一个踉跄,已是险些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垂亦已出手,和司空照一左一右,同时抓下来。这一次杨炎是决计难以躲避了。两肩的琵琶骨若然都给抓裂,杨炎不但武功尽失,而且立即要变成残废。

  杨炎不再躲避,傲然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手下败将,好不要脸,趁我受伤偷袭!”

  这两人曾经在祁连山上受过他的戏弄,正思泄愤,哈哈笑道:“你想激我等你伤好再打么,别作梦了。我要你慢慢受苦!”说话之间,司空照已经点了他的麻穴。手掌慢慢向他肩头抓下,笑道:“小子,你可以听见你骨头慢慢碎裂的声音的!”

  哪知骨头碎裂的声音未曾听见,一种暗器破空之声却听见了。

  暗器不过是两粒小小的石子。

  慕容垂中指一弹,小石子虽然弹开,右臂却已酸麻不堪,那里还有余力再抓杨炎的琵琶骨。司空照更糟,他用接暗器的手法用手掌去接,给石子打着他掌心的劳宫穴,登时倒在地上。

  声发人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孟华。

  孟华冷笑道:“你们要废我的弟弟的武功,对不住,我也要废你们的武功!”一抬腿把司空照踢开,同时把慕容垂抓住!

  司空照的“劳宫穴”给石子打伤,内功已废,但外功还有。孟华不想取他性命,这一脚踢得恰到好处,虽然踢得他高高飞起,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只道此命休矣!落下来时,却还是平平稳稳的脚踏实地,并没跌倒。他“啊呀”一声大叫,立即飞逃。

  慕容垂可没有他那么好“运道”了,他是给孟华抓裂了琵琶骨摔出去的,功力全失,不过气力仍如常人。他爬了起来,折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一跷一拐的下山。

  正在蹬道上和唐嘉源剧斗的白驼山主宇文博,听见两个弟子的叫声,禁不住心神略分,给唐嘉源大须弥掌的掌势一圈,登时将他魁梧的躯体带动,他双掌齐飞,由于脚步已站得不牢,索性飞身扑下,唐嘉源斜身抢上,避招进招,双方交换一式,恰好换了位置。唐嘉源抢占了最上一级,宇文博则降到唐嘉源原来那级石阶了。

  攻守易势,天山派一众弟子都以为掌门有了转机,纷纷喝彩。但就在他们喝彩声中,只见宇文博有如怒狮猛扑,虽然他是仰攻,但也攻得唐嘉源左避右闪,大须弥掌的圈子也越缩越小了。看来他非但没有转机,而且似乎应付得比刚才还更吃力!

  喝彩声登时又静止了。

  原来宇文博因见众叛亲离,仅存的两名弟子又已受伤逃走,情知今日绝难幸免,索性豁出了性命不要,只盼能够把唐嘉源打伤,那时纵然自己也受伤,但只要自己伤得较轻,得胜的可还是他,天山派不能不要面子,他胜了天山派的掌门,即使有人寻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唐嘉源此时已深知他的武功高强,见他情急拚命,当然也猜到了他的心思。唐嘉源为了避免被他所乘,故此仍然按照原来计划,固守待变。

  攻守之间的微妙关系,只有几个武学极高的人方始看得出来。看得出:表面上虽然是宇文博占了很大的优势,其实却已是唐嘉源取得胜机了。不过他们仍是忧虑两败俱伤。虽然他们担心的“两败俱伤”和宇文博估计的不同,倘若真有两败俱伤情况出现的话,他们绝对相信,必是宇文博伤得较重。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不愿意有这种情况出现的。

  至于天山派的一众弟子,由于没有丹丘生他们的武学造诣,见掌门人好似风浪中的小舟飘摇不定,可是只知道为掌门人担忧了。

  孟华的武学造诣已是不在乃师之下,但他此时刚到,一见这个形势,也是不由得大吃一惊!

  此时杨炎已经站稳,刚刚迈步,想向他走来。杨炎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在这样情形下重会孟华,不觉眼中蕴泪。

  孟华连忙走上去问道:“弟弟,你伤得怎样?”

  杨炎哽咽道:“哥哥,我……”

  孟华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说道:“你受了冤枉,我已经知道了。过去我们两人都做得有点不对,我不会怪你的,请你也不要怪我。”

  杨炎说道:“我的伤不碍事。那人是白驼山主,武功十分厉害。你快去想个法儿……”

  孟华和他一样心急,立即说道:“好,你歇会儿,待我去斗一斗这白驼山主。”

  他解开了心上的结,脚步份外轻快,转身已是上了蹬道,朗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掌门让弟子代除妖孽!”

  宇文博哈哈大笑:“你们天山派想倚多为胜吗,好,你们一起来吧!”他明知天山派不会群殴,蹬道上也绝不能群殴的,这样说无非是想逼使唐嘉源与孟华按着他划出的道儿来走罢了。

  果然便听得孟华立即说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妄自尊大!我是要和你单打独斗!”

  宇文博道:“你们天山派弟子有数百之多,一个输了,又一个上来,几时才能罢休?”

  孟华怒道:“你听清楚没有,我是要和你单打独斗,亦即是只此一场,便决胜负。”

  宇文博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替代掌门与我决斗了?但此战有关贵派荣辱,你可以代表天山派吗?”

  孟华道:“掌门授权与我,我便可以代表。”

  唐嘉源暗自思量:“此战我料想不至落败,但也没有必胜把握。孟华武功不弱于我,他功力未耗,由他代我,自是更为有利。他是小一辈的弟子,由他取胜,不但可以成全他的声名,本派也不至失了面子。”

  孟华说完,白坚城甘武维等人也纷纷帮腔:“对,对,对付一个下三滥的妖人,咱们可不能让掌门自贬身分!”

  宇文博也有他的打算,他倒很能沉得住气,只是双眼盯住唐嘉源,冷冷说道:“你的弟子要代你出战,你意下如何?”他可不知,孟华乃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却并非唐嘉源的弟子。记名弟子的身分十分特殊,并无固定的班辈的。

  唐嘉源故意反问:“你怕不怕我们天山派这个小弟子占你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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