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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英雄年少
2023-04-10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宝震热诚留客。马行空的镖行已歇了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

  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因为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气,八卦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胜神拳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宝震实是获益良多。

  马行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之后,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还重,当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堡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不顾?”于是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数十丈,已自不见了黑影的踪迹。他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来到堡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才放心,心下却是疑惑更甚:“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一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傀,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手仍是极为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过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无半声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跷蹊,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险些不禁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原来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是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你爹爹的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只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是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段。”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一惊:“难道我那春儿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心中很合意。”商宝震很是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甚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禁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你爹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焉是他的对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是可怖。

  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是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是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然迁怒于我。”

  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到我家来。这商家堡是你爹爹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爹爹复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马行空和商宝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只觉又是欢喜又是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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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于是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虚,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这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宝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马行空道:“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春儿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头亲事。”

  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商老太心下大怒:“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春花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竟是半句不提。

  马春花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商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商宝震和她日日相见,竟叫他一缕情丝,牢牢地缚在这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应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马行空口中说出来的。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候,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假借,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金镖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亲叫穴。

  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是稍偏,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咦”的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剑鸣”三个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怎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马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来说话。”商宝震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一听母亲叫请马老师,立时会意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起,说道:“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吩咐庄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八卦刀来。

  马行空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马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就要翻脸。”当下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来出气啊。”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径,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是贤高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扫视。马春花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是惊诧。

  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那么依马老师之见,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马行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喝道:“难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

  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的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是卑鄙行径,鬼祟勾当!”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被人推着向两旁一分,一个瘦少年走上前来,正是胡斐。

  这一下当真是奇峰突起,人人无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说道:“阿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问道:“你这么干,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商老太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很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地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

  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的“梁门穴”,命庄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在练武厅中。

  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胡斐闭口不响,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上发泄。

  马春花和徐铮见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

  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意,并无做作,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待再打,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宝震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马春花的脸色,终于缓缓垂了下来。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当时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只见她脸上满是同情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见儿子为女色所迷,只凭人家姑娘一句话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春儿、铮儿,咱们出去吧!”当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

  马春花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爹,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叫她好好拷打?”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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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父亲这几句话,马春花确是不懂,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惨状,总是难受,睡到半夜,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身来,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练武厅走去。

  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发出声声长叹,听声音正是商宝震。这时他也瞧见了马春花,停步不动,低声道:“马姑娘,是你么?”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还不睡?”

  商宝震摇头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马春花说道:“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宝震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中难受”,不由得身子发抖,暗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被许配给那姓徐的蠢才,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当下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柔声叫道:“马姑娘!”

  马春花道:“嗯,商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宝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是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马春花听他这么说,不禁愕然,平日但见他对自己温文有礼,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实不知对自己竟怀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宝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马春花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

  商宝震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树下并肩坐下。马春花轻轻将手缩回,道:“商少爷,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宝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马春花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

  这时树顶上簌簌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宝震尽想着田归农和苗夫人的私情,满腔热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带她私奔逃走,岂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个小贼,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语。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商宝震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允的,拚着给妈责骂便是了。”马春花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商宝震求道:“再在这儿多坐一会。”马春花觉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宝震道:“你的手让我握一会儿。”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商宝震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心中感慨万端,险些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马春花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手站起。商宝震叹了口气,跟着站了起来。

  突听得树顶飒然有声,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来啦!”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惊骇都变成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

  原来他被商老太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却再也缚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缩骨之法,从链索中轻轻脱了出来,幸好鞭子打得虽重,却都是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却听得马商二人说话和越墙出外之声,于是抢在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地说话,是以并未知觉。

  商宝震听他说自己出来,哪里肯信,当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了商家堡来?”抢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霎时之间连打了他四个耳光。

  商宝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来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时鲜血长流。商宝震“啊”的一声,胡斐跟着起脚一钩,商宝震急忙跃起两丈,哪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这几下快捷无伦,待得马春花看清楚时,商宝震已连中拳脚,给踢翻在地。

  胡斐气犹未泄,碍着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当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贼,你敢追我么?”说着转身便逃。

  商宝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有胜于自己家传八卦门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个脸如何丢得下?当下发足便追。

  胡斐轻功远胜于他,逃一阵,停一会,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转眼间便奔出七八里地,见马春花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于是立定脚步,说道:“姓商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下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事。”说着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去。

  商宝震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向,跟着进扑。这时商宝震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宝震手腕剧痛,若不是缩手得快,双手手腕立被扭断。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习练父亲所遗拳经,今日初试身手,竟然大获全胜。

  此刻商宝震全身缩拢,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在这少年手下,竟是半点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虚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门穴”。商宝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于是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商宝震来,大喝一声:“去你的!”力贯双臂,将他掷了上去,正好搁在桠枝之间。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子,一鞭鞭往他头上抽去,商宝震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马春花急奔赶到,一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斐笑道:“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但言语举止,竟然豪气逼人。他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谁?”

  胡斐转过头来,朗声答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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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

  人已远去,话声余音袅袅,兀自鸣响。树上商宝震,树下马春花,都是惊讶不已。

  过了片刻,马春花叫道:“商少爷,你能下来么!”商宝震用力挣扎,挣不脱脚上的绑缚,大是羞惭,明明是不能下来,这句话却又怎能出口?只胀红了脸不作声。马春花道:“你别动,小心摔下来。我上来助你。”纵身跃高,想要拉住树干攀上,但那树干甚高,这一跃没能抓住,当下手足并用,从树干爬上树去。

  爬到树干中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自北而来。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马春花心道:“怎地这早就有人赶路?”转瞬之间,一行人已来到树下,共是人马九乘。那九人见一个大姑娘爬在高树之上,都感诧异,勒马观看。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们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树顶绑着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马春花未到树顶,提气上跃,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树枝,一拉之下,借势翻上,窜到了商宝震身旁。树底下两个男人齐声喝采:“好俊的轻身功夫!”马春花将商宝震手脚上的布条解开,低声道:“没受伤么?”她这句柔声相询,商宝震听了大慰,道:“没什么。”拉住树枝一荡,从数丈高处轻轻跃下。马春花跟着下来,见马上九人指指点点,肆无忌惮的好生无礼,不禁心下恼怒,向他们横了一眼。

  只见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脸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马春花从小就在镖行,自识得珠宝,但见相隔数丈,仍可看到那块美玉莹然生光,知道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这么随随便便地缝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见她明艳照人,身手矫捷,心中也是一动,向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突然纵声大笑,高声道:“你小贼定是偷了人家东西,给高高吊在树上。”一个老者笑道:“你说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这么巴巴地来救他?”他语带轻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宝震本已满腔怒火难以发泄,听了这些言语,突然纵身上去,拍的一声,打了这老者一个耳光。那老者骑在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跃之间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诸人意料之外。众人不自禁地勒马退后,愕然相顾。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即闪身下马,伸手来抓他衣襟。商宝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变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来。

  商宝震虽被胡斐打了一顿,却也没伤到筋骨,一来意中人在旁观斗,二来屈气难伸,将家传八卦掌绝艺施展出来,越来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头中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马上一人叫道:“老张你退下,这小子有点儿邪门。”

  话声甫毕,一个人影轻飘飘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那老者当即闪开。商宝震和马春花见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见他一张紫膛脸,神态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宝震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向商宝震打量,问道:“你是八卦门的么?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商宝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么?”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门的,我们就管得着。”商宝震为人本来精细,但此日连受挫折,盛怒之下,没细想他言语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坠地”,往他膝盖上击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挥,向左踏了一步,登时将他这一击化解了。商宝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脚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一,绕着对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

  那大汉双手出招极短,只是比着招式,始终不与商宝震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却无一不是商宝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宝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变势。霎时之间,商宝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没一掌带到他一点衣角。旁观众人见那大汉如此了得,无不赞服。

  商宝震焦躁起来,奔跑更速,掌法催紧。那大汉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双掌或挥或按,便如是独个儿练拳一般。此时商宝震已然瞧出,对方出招虽然极短,脚下却也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方位丝毫不乱。他曾听母亲说过,八卦门中有一项极精深的“内八卦功夫”,非将外八卦练至登峰造极,决不能动,但只要一练成,那时以静制动,克敌机先,差不多就是无敌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让着自己,只要他当真一出手,一招之间就能将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后跃开,抱拳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本门前辈到了!”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问道:“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商宝震曾得母亲嘱咐,在人前千万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对头知悉,难遂报仇大事,不禁踌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门户开阔,瞧来是商剑鸣师兄一派了。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向马上一个老者而说。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马,向商宝震道:“你师父呢?引我们去见见。我是你王师伯,这位是我兄弟,你拜师叔吧。”说着哈哈大笑。

  商宝震知道父亲的师父是威震河朔王维扬,乃是北京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眼前这人自称姓王,又是八卦门的高手,看来是自己师伯、师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细,加问一句:“两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镖头是怎生称呼?”王氏兄弟相顾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儿俩的先父。你还不信么?商师弟呢?”

  商宝震更无迟疑,扑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口称师伯师叔,说道:“先父早已去世,师伯师叔当年没接到讣告么?”

  那年老的武师名叫王剑英,他兄弟名叫王剑杰,都是王维扬的儿子。王维扬当年凭一对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绿林。黑道中有一句话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扬天下,现时早已逝世多年。

  商剑鸣虽是他的门下,但师徒间情谊甚是平常,离师门后少通音问。王氏兄弟又在官府当差,青云得意,从来就没将这个身在草野的同门师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东和北京虽相隔不远,商剑鸣逝世的讯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当下王剑英叹了口气,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公子眼角向马春花斜睨一眼,欢然点头。王剑英向商宝震道:“你家住此不远吧?你带我兄弟到你父亲灵前一祭。我们师兄弟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再无相见之期。”他顿了一顿,伸手向那公子一张,道:“你来拜见福公子,我们都在公子手下当差。”

  商宝震见那公子气度高华,想是京中的贵介公子,这才收得王氏兄弟这等豪杰替他当差,当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摆摆手,说声:“请起!”却不回礼。商宝震心中微微有气:“好大的架子!你当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来到商家堡时,堡中已发觉胡斐逃走,正在到处找寻。商宝震入内报讯,商老太听说先夫的同门兄弟来到,又惊又喜,急忙出迎,将胡斐的事抛在一旁。

  王剑英给商老太引见。原来这九人之中,倒有五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还有太极门的陈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陈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声早显,古般若年纪轻些,但见他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坚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亲随侍仆,那受了商宝震殴击的老者姓张,大家叫他做张总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权势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剑英却一句不提,只是称他为“福公子”。

  王剑英、剑杰兄弟问起商剑鸣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极盛,不肯说是胡一刀所杀,只是说得病身亡。她决意要和儿子一同亲刃仇人,决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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