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蔷薇
2020-04-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一)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
  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边,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了,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被隔绝在欢乐外。

×      ×      ×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
  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
  “因为蔷薇有刺。”
  “你喜欢刺?”
  “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
  “你喜欢听什么?”燕南飞在笑:“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当然要。”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
  “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红了,“只可惜太悲伤了些。”
  “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薇,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说:“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几枝蔷薇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
  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
  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起!
  是三更!

  (二)

  “天涯路,未归人,夜三更,人断魂。”
  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      ×      ×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三)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么会让我走?”
  傅红雪目光垂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一年已过去。”
  燕南飞道:“整整一年。”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一直在等,等着今天。”
  傅红雪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没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却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傅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年太短?”
  燕南飞道:“实在太短。”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愿是否已了?”

×      ×      ×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人了剑光,逼住了剑光。然后刀已在咽喉。
  傅红雪的刀,燕南飞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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