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非花,雾非雾
2019-07-1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一)

  一个人如听说自己中了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各种人有各种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会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连救命都叫不出。
  有的人会立刻跪下来叫救命,求饶命。
  有的人会紧张得呕吐,连隔夜饭都可能吐出来。
  有的人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怀疑,冷笑,用话去试探。
  有的人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懒得说,冲过去就动手,不管是真中毒也好,假中毒也好,先把你揍个半死再说别的。
  但也有的人竟会完全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你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种人当然最难对付。

  (二)

  楚留香当然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所以他根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有点发怔的样子。
  看着张洁洁那双摇来荡去的脚发怔。
  在女人中,张洁洁无疑可算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女人。
  她已等了很久,等着楚留香的反应。
  但现在她毕竟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忍不住问:“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楚留香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洁洁道:“既然听见了,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正在想……”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假如你现在赤着脚,一定更好看得多。”
  张洁洁的脚不摇了。
  她忽然跳起来,站在树枝上,忽然又从树枝上跳下来,站在楚留香面前,瞪着楚留香。
  她就算在瞪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小小的,像是一钩新月。
  就算在生气的时候,眼睛里还是弥漫着一层花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叫人既不会对她害怕,也不会对她发脾气。
  楚留香现在不看她的脚了。
  楚留香在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发怔。
  张洁洁咬着嘴唇,大声道:“我告诉你,你已中了毒,而且是种很厉害的毒,你却在想我的脚……你……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
  楚留香道:“人。”
  他回答轻快极了,然后才接着道:“所以我还想了些别的事。”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你的脚是不是也和眼睛一样漂亮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正经的样子,接着道:“你知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并不一定很好看的。”
  张洁洁的脸没有红。
  她并不是那种容易脸红的女孩子。
  她也在看着楚留香的眼睛,一脸很正经的样子,缓缓的说:“以后我绝不会再问,你是个人,还是个猪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发觉你不是个人,无论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但绝不是个人。”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恨恨地道:“天底下绝没有你这种人,听说自己中了毒,居然还敢吃人家的豆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张洁洁道:“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我知道,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张洁洁道:“你知道个屁。”
  她冷笑着,又道:“你是不是自己以为自己对毒药很内行,无论什么样的毒药,一到你嘴里你就立刻能感觉得到?”
  楚留香道:“不是。”
  张洁洁道:“那你凭了什么敢说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楚留香道:“只凭一点。”
  张洁洁道:“哪点?”
  楚留香看着她,微笑着道:“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一个人对我是好是坏,我总是知道的。”
  他眼睛好像也多了层云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比云雾更轻柔。
  他慢慢的接着道:“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那荔枝没有毒,因为你绝不会下毒来毒我的。”
  张洁洁想板起脸。
  可是她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
  世上很少有人能懂得,一个女孩子笑的时候皱鼻子,那样子有多么可爱。
  假如你也不懂,那么我劝你,赶快去找个会这样笑的女孩子,让她笑给你看看。

×      ×      ×

  荔枝掉了下去。
  张洁洁的心轻飘飘的,手也轻飘飘的,好像连荔枝都拿不住了。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柔声道:“我真想不到……”
  楚留香道:“想不到?”
  张洁洁又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懂得好歹。”
  现在她的眼睛既不像花,也不像雾,更不像一弯新月。
  因为世上绝没有那么动人的花,那么可爱的雾,那么动人的月色。
  楚留香走过去,走得很近。
  近得几乎已可闻到她的芬芳的呼吸。
  假如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用这么样的眼色看着你,你还不走过去,你就一定已断了两条腿,而且是断了两条腿的呆瞎子。
  因为你假如不瞎又不呆,就算断了腿,爬也要爬过去的。
  楚留香走过去,轻轻托她的下巴,柔情道:“我当然知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帮我的忙击倒这些人,也是为了救我,若连这点都不知道,我岂非真的是个猪了。”
  张洁洁的眼帘慢慢阖起。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已不必说话。
  当你托起一个女孩子下巴时,她若闭起了眼睛,哪个人都应该懂得她的意思。
  楚留香的头低了下去,嘴唇也低了下去。
  但他的唇,并没有去找她的唇。他凑在她耳边,轻轻道:“何况我另外还知道一件事。”
  张洁洁道:“嗯……”
  这次她没有用眼睛说话,也没有用嘴。
  她用的是鼻子。
  女孩子用鼻子说话的时候,往往比用眼睛说话更迷人。
  楚留香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就算要杀我,也会选个比较古怪,而比较特别的法子——是也不是?”
  张洁洁开口了。
  她开口并不是为了说话,是为了咬人。
  她一口向楚留香的耳朵上咬了下去。

×      ×      ×

  天下有很多奇怪的事。
  人身上能说话的,本来是嘴。
  但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女人用眼睛说话也好,用鼻子说话也好,用手和腿说话也好,都比用嘴说话可爱。
  嘴本来是说话的。
  但也有很多男人认为,女人用嘴咬人的时候,也比她用来说话可爱。他倒宁可被她咬一口,也不愿听她说话。

×      ×      ×

  所以聪明的女人都应该懂得一件事——
  在男人面前最好少开口说话。

  (三)

  张洁洁没有咬到。
  她张开嘴的时候,就发现楚留香已经从她面前溜开了。
  等她张开眼睛,楚留香已掠入了窗子。
  他好像还没有忘记那老板娘,还想看看她。
  但老板娘却已看不见他了。
  又白又嫩的老板娘,现在全身都已变成黑紫色,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咬着牙,嘴里还含着样东西。
  她显然是被人毒死的。
  被什么毒死的呢?
  楚留香想法子拍开她的嘴,就有样东西从她嘴里掉了下来。
  一颗荔枝。
  后面衣袂带风的声音在响。
  楚留香转过身,瞪着刚穿入窗子的张洁洁。
  张洁洁脸上也带着吃惊的表情,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以为是我杀了她?”
  楚留香还是瞪着她。
  张洁洁冷笑道:“像这种重色轻友的女人,虽然死一个少一个,但我却没有杀她——她根本还不值得我动手。”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没有杀她,她死的时候,你还在外面跟我说话。”
  张洁洁冷冷道:“你明白最好,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我根本不在乎,连一点都不在乎。”
  这当然是气话。
  女孩子说完了气话,往往只有一个动作——说完了扭头就走。
  楚留香早已准备到了。
  张洁洁一扭头,就看到楚留香还站在她面前。
  刚好站在她眼睛前面。
  张洁洁却偏偏有本事不用眼睛看他,冷笑道:“好狗不挡路,你挡住我的路干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不在乎,我在乎。”
  张洁洁道:“你在乎什么?”
  楚留香道:“在乎你。”
  张洁洁眨了眨眼珠子,眼睛里的冰已渐渐开始在解冻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呢?你……”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原来你并不是真的在乎我,只不过怀疑我,怀疑我是不是跟他们串通的,若非如此,就算我死了,你也绝不会在乎。”
  这可是气话。
  所以张洁洁说完了后,立刻扭头就走。
  这次她走得快多了。
  她真的要走的时候,连楚留香都拦不住。
  楚留香追出去时,已看不见她的人——只看到刚才躺在地上的七八个人。
  这七八个人刚才虽然在满脸流血,但总算还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脸上好像已没有血了,人却也死了。
  因为他们的脸,已变成紫黑色的,连血色都已分不清。

×      ×      ×

  楚留香握紧双拳,脸色也变成紫色的。
  那表示他已愤怒到极点。
  他痛恨杀人,痛恨暴力。
  他也在痛恨自己的疏忽,刚才他本可以将这些人的穴道解开的。
  那么现在这些人也许就不会死了。
  现在他觉得这些人简直就好像死在他自己手上的一样。
  他甚至连手都在发抖。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雾般轻柔的声音立刻在他耳边响起:“你的手好冷。”
  楚留香的手真冷,而且还在流着汗。
  这样的手,正需要一个女人将它轻轻握住。
  可是他甩脱了她的手。
  这也许是楚留香第一次甩脱女人的手。
  张洁洁垂下头,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声音反而更温柔。
  “这些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打手,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杀人的,他们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
  楚留香突然扭过头,瞪着她,一字字说道:“不错,这些人都很卑贱,但你最好不要忘记,他们也是人!”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人也有很多种,像他们这种人……”
  楚留香道:“像他们这种人,死了当然不值得同情,但他们难道没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妻子,那些人呢?是不是无辜的?”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所以下次你要杀人的时候,就算这人真的该杀,你也最好多想一想,想想那些无辜的,那些要依靠他们生活的人,他们死了后,那些存活者多么悲惨,心里会多么难受?”
  张洁洁垂下头。
  她虽然垂下头,但楚留香还是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那双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现在竟已泪珠盈眶。
  没有泪流下。
  只有一层珠光般的泪光。

×      ×      ×

  楚留香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尊重有原则的人。
  他尊重别人的原则,正如尊重自己的原则一样。
  对女孩子,他当然也有原则。
  他绝不和任何女孩子争辩,绝不伤害任何女孩子的自尊。
  他不喜欢板起脸来教训别人,更不愿板起脸来对付女孩子。
  因为他觉得带着微笑的劝告,远比板起脸来的教训有用得多。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在他说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他已将她当做自己一个很知心的朋友,很亲近的人?
  人,只有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才最容易做出错事。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完全放松,不但忘了对别人的警戒,也忘了对自己的警戒。
  尤其是在自己的情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很容易的就忘去一切,甚至会变成个孩子。
  “难道我真的已将她当做我的知己?我的情人?”
  “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连判断都会发生错误?”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对她了解的又有多少?”
  楚留香看着张洁洁,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固然可爱,悲哀的时候却更令人心动。
  那就像一钩弯弯的新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云雾掩住。
  但除了这一点外,楚留香对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完全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脚好不好看都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着。
  他以前也看过她哭。
  但那次不同。
  那次她的哭,还带着几分使气,几分撒娇。
  这次楚留香却看得出她是真的悲哀,真的感动。
  他忽然发现这野马般的女孩子,也有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到现在为止,也许他只能知道她这一点。
  但这一点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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