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尸还魂
2019-07-1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这不是鬼故事,却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离奇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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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八,立冬。
  这天在“掷杯山庄”发生的事,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只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住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莼鲈之思,因为天下惟有松江秀野桥下所产的鲈鱼才是四鳃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的主人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出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但这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却遇到了他平生从来未遇的,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也最可怖的事。
  他从来也不信世上竟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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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二爷和楚留香一样,是最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乐,所以自号为“轻侯”。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
  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并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种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大侠。
  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薛衣人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对他无可奈何。
  这件事左二爷每逢一提起,就忍不住的要开怀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最听话的乖女儿。
  左二爷没有儿子,但却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都强胜十倍。
  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
  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生过病,更绝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她虽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后,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未有过第二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心。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发生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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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而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在守门口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么殷勤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茶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将一双走得发麻的脚泡入热水里面。
  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不见一年,他已像是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已飞去了别家院。
  “掷杯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变故,怎会变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久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
  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么样了?”
  左轻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么?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这么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么病,有的人把了脉,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哥说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侯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华服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的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么?”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他这种神情,楚留香已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三个人匆匆走入后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伫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个个俱都低垂着头,眼睛发红。
  左轻侯耸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噩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连日劳苦,老朽只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了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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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山庄”,却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后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是生怕有来自地狱的鬼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拘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所有人都陷入愁肠百结中,心情沉重,这样的环境,看来更凄清,更令人感觉苦痛!
  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停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己跪在灵床旁,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说不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那些来自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踱步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般,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灯,忽然间,一阵狂风自窗外卷了进来,卷起了盖在尸身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钩摇起了一阵单调的“叮当”声,就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有多少厉鬼正在狞笑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当”的,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没。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开始发抖,有的人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尸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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