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水流千里,豪士壮语;壁立万仞,异客奇行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熊倜伫立在船头上,那船夫谨慎地操着舵,旋着桨,顺着水流斜斜渡过江面,水势湍急,小船在江心中微微摇荡着。
  熊倜虽是在秦淮河畔,但那秦淮之水怎能与这长江相比,何况他根本不识水性,此刻但觉得有些目眩,他遂伸手扶往船蓬,才敢注目那滚滚东流的江水,一去无返,不禁慨然叹道:“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纵然你今日是盖世之雄,终究不免化为一堆黄土而已。”
  他转身向斜坐在船舱里的尚未明道:“起先我听到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般新人换旧人’这句话,虽然能了解其中的意思,但却始终没有感怀,直到现在,我才能深切的明了,这却原是和流水一般无情的!”
  尚未明剑眉一扬,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大哥怎地也会说出这些酸儒之话,须知虽然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但是大丈夫既生于世,纵不能留名千古,也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方自不负父母生我,天地育我,万物教我之意,若然照大哥如此说,岂非人一生出就立刻死去,才算幸福的吗?”
  熊倜悚然心惊,忖道:“我这二弟倒的确是个英雄,而且他与生俱来,仿佛有一种自然而然摄人的威力,这却是我所不及的。”
  尚未明见熊倜默然无语,以为他自己说的话太重,忙转口笑道:“你看这长江流水,澎湃不息,古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小弟看来,这长江之水,又何尝不是来自天上呢。”
  熊倜放眼江面,只见潾潾金波,灿人眼目,对岸隐现出数座高楼来,望之直如神仙台阁。
  他并不太善于言词,往往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情感,很明确地表达出来,是以他并不愿意多说话。
  他本是一位极富于情感的人,但是环境的不幸,使他对人世抱了那种偏激的看法。初出江湖,又碰到粉面苏秦王智逑那等奸狡角色,于是他更深了解到人世的险恶,后来泰山天绅瀑下幽窟里多年的独处,他更学习到控制自己情感的方法。
  但是后来他遇到了夏芸,又独自流浪了那么久,更不期然对人世又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觉,而这感觉又包括了情感上的负担和性格上的不羁,因此,他又常会感觉到自己的情感里的层层矛盾,这矛盾有时会使得他思端百结,不能自已。
  船旋即靠了岸,那船夫见了方才的一番恶斗,将他们两人看成凶神恶煞,巴不得他们愈早走愈好。
  哪知尚未明却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根本看都没有看一眼,便砰地丢到船板上,船夫偷眼一瞥,见那锭银子被阳光映得灿然生光,竟是十两一锭的元宝,心中怦然大动。
  尚未明随口道:“这是给你的船资。”
  此时物价奇贱,十两银子,少说也够七口之家数月的嚼谷,那船夫见了,自是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他方才将两人恨入骨髓,此刻却觉得他们不但不可恶,简直有些可爱了。
  便是熊倜,也暗自惊讶着尚未明的出手豪阔。
  须知他深刻地了解到,金钱一物,虽是万恶,亦是万能,那若兰姐妹,岂不就是因着这“身外之物”而至落溷烟花,这是他心中最大的恨事,但尚未明却是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将银钱直视如粪土。
  这就是环境在二个人身上所造成的差异,其实以熊倜的身手,将天下人的钱财都看作他的钱财,亦不为过。
  尚未明望着船夫的样子,微微一笑,把臂同熊倜上了岸。
  熊倜心中有事,恨不得胁生双翼,飞到武当山去,是以他们经过这鄂中重镇汉口时,也并未流览,匆匆地穿了过去。
  出了城效,人迹渐少,他两人脚步功快,也不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施展出轻身之术。
  但饶是这样,他们的速度已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了。
  沿汉水而北上,直到夜深,方自赶到云梦。
  鄂省一地,湖泊独多,本为古云梦驿旧迹,他两人遇着湖泊,便不免要绕远些路途,何况他两人湖北境的北部,俱未到过,沿途问向,也不免耽误了时候,尚未明知道熊倜心急,便提议昼伏夜行,以便夜间可以施展轻功,熊倜自大喜称是。
  哪知这样一来,两人欲速不达,几乎永远到不了武当山了。
  过汉水,两人连夜前赶,夜色苍茫中,熊倜远远望见前面山势横亘,他两人轻功超绝,艺高人胆大,也不顾忌什么,黑夜中便闯上山岭,山畔有几间木屋,想是樵夫猎人所居,此时四户寂然,黑黝黝地没有一丝灯光,却早已睡了。
  两人一下山后,才知道这山势横亘,占地甚高,山的深处更是鸟兽绝迹,但见林木苍郁,根枝虬结,涧深峰奇,两人轻功虽是绝顶,但转来转去,竟然迷失了方向,只觉这山势奇深,仿佛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熊倜虽目力特异,但山深处,只有郁郁苍苍地一片,四面都是一样,如何能分得出方向。
  尚未明抬头一看,天上竟一颗星星都没有,不禁暗中着急:“看来今夜我们是出不了山的了。”
  山峰群踞,宛如黑色的怪兽,在向他们窥伺,尚未明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大哥,我们还是歇一下,等太阳出来才走吧。”
  哪知熊倜此刻心目中只有夏芸一个影子,其他的任何事,都没有放在他心上,随道:“我们再试一试。”他可没有想到,尚未明的心理如何,这就是“情”之一字,在他心中作祟。
  其实千古以来,“情”之一字,不知颠倒这几许英雄,又何尝是熊倜一人,为情颠倒呢。
  熊倜心中惶急,将轻功施到极处,但见烟光一缕,哪里还有人影。
  尚未明骇然忖道:“我先前只想武林中的轻功,最多也不过只能练到我这样地步,哪知道大哥的轻功这般出神入化,简直是匪夷所思了。”脚下虽然加紧,但却渐渐被熊倜抛远。
  他可没有熊倜那样的目力,夜色迷茫中,已没有熊倜的影子,他心中更急,朝着熊倜逝去的方向,嗖然几个起落,横越出数十丈,忽见两峰夹峙,中间只留出一个两尺来宽的过道。
  他为人仔细,江湖历练亦丰,不敢冒然闯进去,停住身形,四下打量,见通道旁似乎立着一块石碑,连忙走了过去,伸手要掏火折子,想照着看一看这碑上刻着的是些什么字。
  哪知火折子却根本没有带着,他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去摸石碑上的字,一摸之下,掌心不觉微微泌出冷汗,一阵冷气,直冒到头顶上。
  原来那碑上只刻着四个字:“入谷者杀。”
  他暗中希望自己摸错了字,又再伸手去摸了一遍,他伸出食指,想沿着那四字的刻痕划一遍,哪知手指却正好嵌着刻痕,像是这四个字本也就是人家用手指划上去的,铁胆尚未明赫然忖道:“此人能以手指在石上写字,指上的功夫能练到如此地步,我简直闻所未闻。
  他立刻转身,再也不敢走进这谷中一步。
  哪知谷里突地传出一声怒喝,尚未明一听之下,就知道定是熊倜的声音。
  他义气干云,再也顾不得自身的安危,双掌护身,一个“龙形一式”身形宛如游鱼,从夹缝中穿了出去。
  他目光一动,见到熊倜正站在谷口不远之地,忙飞掠了过去,哪知眼前突地宛如打了个电闪,一道剑光齐眉、挑目、削鼻,分三处刺了过来,剑光之厉,剑招之快,无与伦比。
  他大惊之下,及时后沉,大仰身,朝后急窜,但觉面目一凉,剑光自他头上寸许处削了过去,他惊魂初定,吓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避开此招,却见一条人影又以无比的速度窜了过来,他回肘沉腕,全神戒备,哪知那人影在他面前猛地停住,激得空气旋起一个气涡,那人影低喝道:“原来是你呀。”
  尚未明仔细一看,那人影竟是熊倜,此刻正静静峙立自己面前,就像方才是在缓步中停住身形似的。
  若然尚未明也有熊倜的目力,他此刻必可看出熊倜脸上的惊骇。
  熊倜右手拿着那柄巧中得来的剑,右手一把拉着尚未明的手腕,低声道:“这谷中好像不对。”
  尚未明忙问:“怎地。”
  熊倜道:“方才我慌忙中窜进这山谷……”
  尚未明截住了他的话,道:“大哥,你有没有看到谷口的石碑?”
  熊倜诧道:“谷□还有个石碑……”
  尚未明道:“快朝来路退。”话声惶急。
  拖着熊倜,猛一长身,熊倜也觉事情有异,不及多问,身形宛如两只连袂飞起的燕子,掠至夹缝的出口。
  就在这霎眼之间,谷口突然多了一人,冷冷一笑。
  熊倜拉着尚未明猛地顿住身形。
  那人又冷冷道:“两个娃娃跑到我这甜甜谷来,还想出去吗。”
  熊倜将手中的剑一紧,剑式斜挑,写攻于守,尚未明借着剑光一看,洞口站着的那人,行容之奇诡,连画都画不出来。
  熊倜自也在打量着那人,见他全身都是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穿,头上的头发,长得吓人,拖在身上,围着身子打了几个结,身体臃肿得像只肥猪,但身形却又灵巧得宛如飞燕。
  再一看他脸上,圆饼似的脸,却连鼻子都看不出来,全身上下,唯一稍具人形的,就是那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深山幽谷,陡然见了这样似人非人的怪物,熊倜、尚未明两人也不禁魂飞魄散,往后退了一步,齐声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突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声又娇又嫩,跟他的外形,简直是两个极端,若有人闭着眼听得这笑声,一定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熊倜等两人,听了这笑声,吓得脚都有点发软了。
  须知他的笑声若是刺耳的,熊倜和尚未明两人反倒不会这样惧怕,在这样一个人物口中居然发出这样的笑声,岂非更加不似人类吗。
  尚未明看到此人的怪异形状,再想起那种足以惊世骇俗的指上功力,掌心的冷汗,更泌然而冒。
  忽地,他觉得手腕上也是湿湿的,敢情熊倜的掌心也在冒汗。
  他两人的身形不觉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惊骇的样子,被剑上的青绿色的光芒一照,显得甚是难看。
  那人见了,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嘿嘿笑道:“你们两人还是快些自裁吧。”他不但笑声娇嫩,连说话都是软软的,但是熊倜和尚未明却丝毫没有发觉他声音的好听。
  尤其当他说出叫熊倜和尚未明自裁的时候。
  熊倜暗忖:“这厮怎地这样奇诡,我虽然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不多,但是王智逑、吴诏云和我的恩师都曾经详细地将武林中的厉害角色告诉过我,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个这样的人物呀。”
  尚未明忖道:“这家伙的轻功功夫真有点玄,他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连看都没有看到。”
  “这厮虽然不是鬼怪,可也差不多了,我们犯不上和他多夹缠,走为上策。”他两人心中不禁同样地有此感法,对望了一眼,脚一顿,身形猛地突高,微一转折,向后急窜。
  那人却未见追赶。
  熊倜和尚未明身形如飞,隐隐约约听见那柔软的声音说道:“你们到了甜甜谷里,还想逃走,简直是做梦。”
  他两人头也不回,熊倜用力抓着尚未明的手腕,两条人影如电闪而去。
  可是当他们身形起落了数次的时候,就不禁停了下来,这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再逃,而是他们发觉这山谷竟是个绝地,四面都是千仞高山,抬头望去,根本连峰头在哪里都看不到。
  而且这些山峰直上直落,简直连一点斜坡都没有,仔细一看,他两人更不禁叫苦。
  敢情这山壁上连附生的草木都没有,饶是你轻功再高,可也无法飞渡,尚未明道:“大哥,怎么办,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气愤地哼了一声,又道:“亏他还替这地方起了个那么漂亮的名字。”
  熊倜心中何尝不是惊疑交集,他想起自己一进谷的时候所遇到的怪事,又不禁生气。
  原来熊倜展开身法,回头一望,见尚未明也远远跟来,须知他自服过千年首乌后目力特异,是以尚未明无法看到他,他却见到尚未明。
  他掠出数十丈后,熊倜便也发觉谷缝,他心动道:“说不定这里是条出路。”一念至此,再也不想别的,脚步微一踌躇,便掠入谷里,他速度太快,没有注意到那块立在谷边的石碑。
  刚进谷,他便发觉有条人影掠来,轻功竟是不在自己之下,他不禁大骇,忖道:“当世人中,居然还有轻功能和我一较短长的。”须知“潜形遁形”的轻功,天下无双,连武当四子那样的身手,都无法企及,是以熊倜此时惊异。
  他猛地顿住身形,他的轻功全凭一口真气,所以停下来时,并没有那种“悬崖勒马”的急劲。
  那人影微嗯一声,似乎也在惊异着熊倜这种玄妙的身法,此刻他和熊倜距离还有数丈。
  他却并没有顿住身形,也没有朝熊倜这边掠来,斜斜一指,手一扬,熊倜看到一大片暗器急然飞来。
  他举掌一挥,一股狂飙般的劲力向那暗器扫去。
  暗器虽被击落,熊倜可也不免大惊,暗忖:“这人的手劲好强,隔着这么远却能发出暗器,而且一挥就是这么多,这种手法,真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了,谁会有这样的身手呢。”
  他戒心大起,抽出了剑,四下一望,那人影却已失去了踪迹。
  熊倜眼光四射,希望再发现那人影的踪迹,突然听到背后有夜行人衣袂带起的劲风。
  于是他再不考虑,反手削出一剑,直刺后面那人的面门。
  反手发剑,而能刺敌之面门,剑式可称怪异已极,却正是毒心神魔传授给他的几招剑式之一。
  一剑落空,他回过身来,发现背后的敌人原来竟是尚未明。
  这就是他入谷后的经过,此刻他和尚未明沿着山根飞掠,一面将经过说了出来,尚未明也将谷口的石碑说给他听,又道:“最怪的是那碑上的字竟是用手指写上去的,大哥,你说,他这种指上的功夫多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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