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计中计,临城道上群豪失意归去;人上人,泰山绝顶奇侠翩然而来
2019-07-0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太行山,南北蜿蜒于山东省之北部,为山东与河北之分界,山势磅礴,纵横千里。
  三十年前,太行山里建立了一个天阴教,教主苍虚上人夫妇,武功霸绝江湖,手下罗致的也俱是黑白道中顶尖儿的高手,主坛下分玄龙、白凤两堂,各统三个支坛,支坛下又分为十六个支堂,七十二个舵主,遍布于南七、北六十三省。
  当时之天阴教真可谓之纵横天下,武林侧目,江湖中的任何纠纷,只要有天阴教涉及,莫不迎刃而解,天阴教里的徒众,更是结党横行,做出许多不法之事,但官府却也莫奈得他何。
  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当时侠道中的领袖,铁剑先生展翼,这才连结十三省武林好手,由南至北,将天阴教的分舵遂个击败,后来并得到一位异人所助,竟将天阴教一举而灭,但十三省武林好手,几竟伤在此役之中。
  可是天阴教的余威仍在,这么多年来,武林中人提起天阴教,仍然是谈虎色变。
  是以方才那黑白两个童子,说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想必是天阴教又重振江湖,在场诸人,除了熊倜之外,谁不知道天阴教的威风。
  其中尤其是生死判汤孝宏,当年他亦是天阴教下的分舵舵主,但后来是大势已去,竟悄然远引了,此刻听叶清清说,天阴教主要找他面谈,他深知天阴教教规之严,手段之酷,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那蓝大先生看完字条后,又将字条交给唐羽,唐羽接过字条,高声念道:“武林诸前辈大鉴:诸位业已受愚,粉面苏秦金蝉脱壳,只身带着成形首乌由水路上京,此事本属极为秘密,但愚夫妇却得已知悉,现已将此人拿下,为免诸位受其愚弄,特此奉达。
  下月月圆之时,愚夫妇候各位大驾于泰山玉皇顶,到时有要事相商,望各位准时到达勿误,专此问好。焦异行、战璧君同上。
  又及,生死判汤孝宏乃我教中叛徒,今特派教下正礼童子请之回教,届时万望各位袖手而观,盖天阴教中私事,尚不容人过问也。”
  七毒书生唐羽念完信后,场中各人心里俱是砰然打鼓,不知天阴教主在泰山绝顶相召,究有何事,熊倜心里更是难受,他忠心为友,却不知反被王智逑玩弄,吴诏云亦是在心中盘算,怎样来应付这件事。
  熊倜又气又悔,将那箱子上的锁用力扭开,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于是他向诸豪说:“此次粉面苏秦所施之计小弟实是不知,所以才致弄成如此局面,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此时那叶清清突地一声娇喝,说道:“那面想走的可就是生死判汤孝宏,我们教主特来相请,难道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原来生死判知道天阴教主相召,定然凶多吉少,竟想乘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一溜,此刻他听到叶清清的娇喝,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谅他们两个小孩,也不能捉到自己。
  于是他猛一躬腰,竟自施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往外逃去。
  黑衣童子白景祥冷笑一声,拱拳说道:“那敝教中叛徒妄想逃跑,实在自讨苦吃,晚辈们有公务在身,此刻早告辞了。”
  说着与叶清清同时一躬,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两条身躯如箭一般直窜而出,一恍眼失了踪迹,真个是轻快绝伦。
  诸人看到天阴教中两个司礼童子已是如此了得,心想那天阴教主更不知是何许人物了,这次天阴教重现江湖,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又不知有多少武林中人,要身罹此劫。
  各人心中俱在发愁,对那成形首乌的事,倒全都淡忘了,须知生命才是人类最基本的渴求,那成形首乌的事到底是身外之物。
  于是蓝大先生首先说道:“此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先告辞了,下月月圆玉皇顶再见吧。”说完带着门下弟子,径自穿林而去。
  群豪纷纷拱手散去,受伤的日月头陀,也被托塔天王手下的好汉,抬起救去。
  七只精工打做的红木箱子,零乱的散在地上,镖伙们惊魂初定,松懈了下来,熊倜的心里难受已极,他所付出的一份友情,竟浪费在一个存心利用他的人的身上,这是他最感悲哀的。
  吴诏云心里更是难受,在难受还加了一份惭愧,他和粉面苏秦结义多年,这次竟连他也出卖了,惭愧的是他和王智逑到底是结义兄弟,王智逑欺骗了熊倜,他心中自也难安,再加上王智逑现已身落天阴教之手,谅必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镇远镖局经过这一次打击,也无法再抬起头来,前途实是不堪设想。
  他想起他初出师门,抱负甚大,满想凭着一身武艺,创出一番事业来,但现在落在如此,再者技又不如人,就连那两个幼童,自己都不能相比,还说什么闯荡江湖,创业扬名呢。
  他愈想愈是心灰,对熊倜说道:“想不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再也没有想到王智逑居然如此,反正日久见人心,彼此终有互相了解的一天,现我也无颜再去泰山与天下英雄相会,贤弟年少英发,日后必成大器,我带着镖队回转江宁后,决定远引江湖,再练武功,你我后会有期,但望贤弟能在泰山会上,出人头地,扬名天下,愚兄得知,也必替你欢喜。”
  他说着说着,心酸不已,熊倜也是非常难受,但也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来,两人黯然相对,彼此心意相通,日后竟成了好友。
  吴诏云替熊倜留下了一匹马及许多银两,又再三叮咛了许多江湖上的忌禁和习俗,才互道珍重,带着镖车,返回江宁了。
  熊倜独自骑在马上,茫然向前行走,这许多天来他虽已学会很多,知道了江湖的险恶,人心的难测,他也知道,友情,是患难中得来的才最可贵,可是前途茫茫,他要独自去闯了。
  他路径虽然不熟,但顺着官道走,天还没黑就到了滕县,他找了个客店胡乱住下,思潮反复,一夜未得成眠,天亮便又上道了。
  他沿途问路,知道前途就是曲阜,曲阜乃春秋旧都,孔子诞生之地,熊倜熟读诗书,自然知道,他此时距离泰山之会尚早,何不在曲阜多耽几天瞻仰瞻仰孔夫子的圣迹。
  于是到了曲阜后,他就找了一间较为干净的客栈住下,向店小二打听曲阜各处的名胜古迹,他准备寄情于胜迹之中,来忘掉一些事。
  头一天,他先到城内的孔庙、杏坛游玩了一会,回到店中时,小二跑来说道:“好教客官得知,明天绝早,赶车的王二就来店里,客官要不要搭他的车到孔林去,免得路上迷失了。”
  熊倜道:“这样也好,免得我到处问路,他车来时,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孔林在曲阜城外,为有名的胜地,到曲阜来的,差不多全要到孔林去瞻仰一番,林外绕以红垣,松柏参天,碑碣甚多,熊倜到了此处,只觉得人世间的荣辱,都不再是他所计较的了。
  他随处观望,忽见一个青衫老者,拄杖而来,随口歌道: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此词本是南宋爱国词人陆游所作,此刻这老者歌来,但觉苍凉悲放,豪气干云。
  熊倜见这老者白发如霜,面色却异常红润,走在古柏苍松之中,衣袂飘然,直似图画中人,不觉看得痴了。
  那老者漫步到熊倜跟前,冲熊倜微微一笑,说道:“这位老弟驻足这里,想必也是被此间的浩然之气所醉,”他微一叹气,又说:“人生百年,恍眼即过,要落得庙祝千秋,真是谈何容易。”
  熊倜礼仪本周,对这老者又有奇怪的好感,闻言躬身称是。
  那老者朝熊倜面上看了半晌,点头说道:“果然年轻英俊,聪明忠厚,兼而有之,是个可造之材。”说着又拄杖高歌漫步而去。
  熊倜站在那里愕了许久,想道:“人人都说我年轻有为,我定要奋发图强,不可辜负了自己,何况我恩怨俱如山重,如不好自为之,怎生了却,岂可为了些须事故,便意志消沉起来。”
  于是他开始面对着现实,不再惧怕一些未来的事,他相信,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空自发愁,又有何用,他自知武功、经验俱都还差,但事在人为,只要努力,何患无成。
  对于即将来到的泰山之会,他也不去多想了,天阴教主,也只是个人而已,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呢?
  在曲阜他又耽误了几天,才动身渡泗水,直奔泰安。
  从曲阜到泰安的路上,熊倜已无所忧虑,他漫步而行,尽量领略着田野风光,每到一地,他就歇息一天,这样走了五天,才到泰安。
  泰安在泰山南麓,是个极为古老的大城,但古色古香,规模较之曲阜,又显得要大得多。
  熊倜进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他找了客栈住下,那客栈是座平房,而且院子很宽,曲径回廊,小有亭台花木,熊倜连日劳顿,风尘满身,此刻处身于岚影横窗,菱荷香里,直觉身在琼楼。
  第二日清晨,熊倜叫过店小二,问道:“从此地到泰山,是怎么走法,可要多久。”
  那小二道:“你也许是初来,其实泰山好找极了,从这儿出北门,再走一里多路,有个岱宗坊,一问便知,登山就从那里开始。”
  熊倜哦了一声。
  那小二却也是个多嘴的,又说道:“泰山上万仙楼、歇马崖、五大夫松、经石峪,好玩的地方可多呢?包你几天几夜也玩不完,还有您老别忘了到斗姥宫去玩玩,那里除了房子整齐,树木又多,显得清静、凉快之外,最有名的却是那里的姑姑子,面孔生得又好,又是诗词书画,吹弹歌唱样样精通,像您老这样的少年公子,到了那里准不想回来了。”
  熊倜一想,此时离月圆虽还有数天,但自己何不先到泰山游览一番,看看这五岳之东,人称岱宗的名山,也算不虚此行了。
  熊倜遂问小二道:“我想到山上游玩几天,不知有没有歇息的地方,晚上可打尖住夜。”
  店小二忙道:“太多了,太多了,山上住家的也有,此外南天门道院,住着更是清静。”
  熊倜点了点头,那小二又说道:“您老可要买些这里的名产包爪带到山上做菜吃。”
  熊倜就叫他买了些来,那“包爪”原是一种什景酱菜,装往一个饭碗大小的翠爪里,上面有个小盖子,可以揭开来,爪作黑色,也是经酱过的,一样可以吃,用小篓子装起,油纸封着口,还可以致远,熊倜吃了些,味美绝伦,远非其他地方所产的酱菜可比。
  熊倜在那客寓中又住了一天,第二天绝早便走了,临走的时候,那多嘴的店小二又跑来说道:“您老到泰山,可千万要看日出,这时候秋高气爽,可正是看日出的时候了。”
  熊倜见那小二甚是殷勤,便多给了些小费,那小二千谢万谢,又说道:“还有一样事,看日出虽然最好是日观峰,可是那里风太大,其实在玉皇顶看也是一样,不过山上总是太冷,尤其是早上,这些衣服可不管用,顶好带一床棉被去。”
  熊倜也笑着答应了。
  他将马寄放在客栈里,先转到岱庙去寻访“唐槐”和“汉柏”,以及那有名的壁画——“启跸回銮图”,树的古色古香,画的优美,使熊倜在那里流连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带着一份余味离开。
  然后他雇了部驴车,穿北门而出,到了岱宗坊,到此仰头直见青天,反而不见泰山了。
  熊倜沿着宽广的磴道,向上走去,往来的游人,三三二二,交臂而过,但却并不太多。
  熊倜到一处玩一处,从万仙楼、歇马崖、而到御帐坪,再上便看到五大夫松,相传是秦始皇所封,但这几株看去并不苍古,当然不会是秦代物,不过仅仅袭其名号而已,也无人深究。
  熊倜虽不敢施展出轻功,但走得总是比常人快得多,经过斗姥宫时,他想起店小二所说的话,但却没有勇气进内一试。
  再上便是经石峪,石坡斜平如掌,广宽之极,约有数亩,熊倜仰望上面凿着的隶书金刚经,字迹古劲已极,但因年代久远,雨淋日炙,大部分已剥落了,他不禁暗自感怀,岁月之无情,每每如此。
  泰山为五岳之长,虽然雄伟有余,但却秀润不足,因为多石少土,半山以上树木,多借云气沾濡而生,不易繁茂,只有对松山,很多松树皆生于两面峭壁之上,远望黑簇簇一排,有如马鬣、白云出没其间,实是一大胜处。
  熊倜在此仰望南天门,神霄绛阙,去天尺五,石磴蜿蜒一线,上接苍穹,要不是熊倜身怀奇技,有恃无恐,真不免望而却步了。
  熊倜正在出神,忽地远处又有人作歌而来,歌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熊倜定睛一看,却原来又是在孔林中所遇老人,拄杖飘然而来。
  那老者走至近前,看到熊倜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及我们又在此相见。”
  熊倜也躬身问道:“老丈何处去呀?”
  那老者哈哈笑道:“来处来,去处去,飘浪人间,快哉!快哉!日后若再相逢,那时你便是我的了。”
  说完又自大笑高歌而去。
  熊倜眼望他背影消失,那老者所说的话,令他觉得既奇怪,又惊异,他愕了一会,也自管上山了。
  熊倜漫步而行,不觉已到了十八盘,坡子又陡又窄,旁边有专为游人所备的铁链,但熊倜一身武功,岂会在乎这些。
  既登南天门,熊倜放眼远眺,只见万山起伏,皆罗足下,正是古人所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这两句话,令人油然而生豪气。
  熊倜不禁暗自感概:“我在泰山之傲徕、徂徕两峰,直觉山高万丈,到了此处一看,却简直像两座小小塔楼,卑不足道,即使汶水、泗水,当我渡河之时,也觉河水奔湃,气势不凡,此刻看来,却狭小得像两带衣带,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一样,我当初一击而败神力霸王张义、小山神蒋文伟,自觉武功不凡,已沾沾自喜了,但后来会墨龙钟天化,心中已有些气馁,等到日后见了天阴教下两个小小童子,更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内奇人,高过我熊倜的,实是太多了,我若不能暗自警惕,日后还能成什么大业。”
  南天门之西有日观峰,两石张立如扉,为西天门,下为桃谷。
  熊倜再往东走,看见竟有条小小的街道,街上也有几家小店铺,卖些杂货、香烛等物。
  熊倜见这些店铺的招字都并不大,但却全附有一种花图做标记,如双钱、升斗花果等等,不禁觉得甚是新奇。
  这晚,熊倜就在南天门道院的东厢宿下,夜寒人静,孤灯茕茕,令人油然而生出世之想。
  第二天,熊倜付了些香火油钱,那道院的老道说道:“一人游山,不嫌寂寞吗?”熊倜笑了笑,那老道又说:“施主要看日出,此刻已太晚了,只是登封台的秦皇没字碑,却万万不可错过。”
  熊倜问道:“此碑又有何异。”
  那老道说:“施主有所不知,此碑高约一丈五尺,南北宽约三尺许,东西侧厚二尺,壮观已极,而且此碑灵异甚多,其中必有所藏,说不定就是金简玉函之类,旧日有一巡方,本想撤去,但稍一异动,马上就风雷大作,吓得再也不提了。”
  熊倜知道这不过是道家故作惊人之说,遂也就唯唯答应了。
  这日熊倜游日观峰、玉皇顶,也去看了下秦皇没字碑,又去瞻仰了下山唯一的大庙宇,碧霞元君祠,然后潇洒下山。
  过南天门后,他取道山径,沿着黄西河到百丈崖,只是瀑泻若垂绅,下汇一潭,深碧无底,气势壮观,熊倜不禁暗叹泰山景物之美,与造物之奇,暗思道:“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我能畅游泰山,亲见奇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熊倜回到泰安,时方黄昏,店里的小二迎上来笑说道:“客官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普通人游泰山,总要花个三五天的。”
  熊倜方待回说,忽见店里走出三个黑衣大汉,装束和前见的黑白八骑,完全一样,走出店门时,狠狠盯了熊倜几眼,内中一人,突地转回身来,朝熊倜说:“阁下看来眼熟,可是镇远镖局的英雄。”
  熊倜怔了一怔,回答说:“在下熊倜,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大汉哦了一声,答说:“原来阁下就是近来江湖传言的熊倜,好极了,好极了,想来阁下必是前来赴敝教泰山玉皇顶之约的,现在距时还有一日,后天便是正日,阁下万勿忘记。”
  说完就抱拳走了。
  熊倜这才知道这大汉原来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怪不得这等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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