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边城浪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娘子

作者:古龙  点击: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一)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已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梅树却一定还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      ×      ×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梅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地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      ×      ×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
  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他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什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在这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      ×      ×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南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得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      ×      ×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格”的一声,两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      ×      ×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在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黯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了因咬着牙,嗄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呕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正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生。”
  傅红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二)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      ×      ×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三)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      ×      ×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总是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      ×      ×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
  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却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夜,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都是被野兽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      ×      ×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越复杂的事就越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已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